【流年】如意坊(小說)
一
縣城有兩條街,一條南北街,一條東西街。兩條街的交匯口,就是縣城的中心,人們?nèi)粘=羞@地方鼓樓。以前確實是有過一個鼓樓的,鼓早就讓時事或者歲月深處的風敲破了。那古舊的樓還在,早被人們當鋪子用了,賣過豬肉,賣過雜貨,還做過書店,但都沒有做下去。有人辦過地攤兒劇場,說是劇場,其實也就是一個沒有正當職業(yè)的人,招了幾個半老不老的女人,也不裝修,只放幾張沒了皮的低矮方桌,再放幾個小板凳,讓一些上了年紀又沒地方去的男人來喝茶。喝茶當然不是主要目的,明白的人都知道,還有別的內(nèi)容。那些半老不老的女人里,有會哼幾嗓子的,比如山西梆子、北路梆子、耍孩兒,還有道情和京劇,但大多數(shù)時候唱的是二人臺,二人臺段子很多,《走西口》《打櫻桃》《五哥放羊》《掛紅燈》都是名段子,但人們更喜歡聽那些重口味的,比如《小寡婦上墳》《光棍哭妻》,還有《十八摸》。這些段子帶葷,唱著唱著,那些男人們就不老實起來,一直端茶倒水的女人們就趁勢偎在了他們的身上。女人們的嘴也不閑著,“大爺大爺”地叫著,那個膩那個咸,直叫那些老男人身就酥了,心就癢了,五角六角兩塊三塊,還有十塊五十塊的,錢就從兜里摸出來了。這劇場本來辦得紅紅火火,也有可能一直會紅紅火火地辦下去。但火著火著,就出了問題。一段時間,管文化的人常來查,說是經(jīng)常有人舉報,不來查不行。也確實是,縣城就那么大點,誰還不知道個啥,但有人舉報就不行了,便一直查。左查右查,真就開不下去了。人們都傳是那些男人家的女人,管不住男人,就只好一次一次地到文化部門舉報了。
這些攤子都沒存在下去,有人開了澡堂,竟然就一直開下去了。一樓是男人洗的,二樓是女人洗的。也就隔了一層樓板的距離,二層上面水嘩嘩流動的聲音,就總讓樓下的男人想入非非。有的男人腦子野,泡在堂子的燎皮熱水里,心思總是會順了那曖昧的熱氣飄來飄去,他們會想上面是不是也是一個大池子,他們會想一群女人擠泡在池子里是啥樣子;他們會看著池子上邊開著縫子的窗戶,想著會不會有人順了那墻爬上去或者干脆從樓頂上探下頭來……澡堂本就是個容易讓人遐想的地方,那輕飄飄的水聲一響,胰子的味兒和別的什么味兒一混合,人的腦子就有點亂了。
齊二春的腦子就是在澡堂洗澡的時候亂的。
齊二春一開始站在淋浴下,熱水從噴頭里涌出來。熱水擁到齊二春的頭上,他覺得是一個女人的手摸他的頭;擁到胳膊上,齊二春覺得是一個女人摸他的胳膊;擁到背上,齊二春覺得是一個女人摸他的脊背。那水熱辣辣的,齊二春感覺那已不是擁,而是用指頭一下一下地撥,一撥兩撥三撥四撥……齊二春羞羞的,看看周圍,人是不多,但還是有幾個,那些人專注地洗自己的,搓的搓,泡的泡,但齊二春總怕有人朝自己看過來。
齊二春朝墻站著,墻是白色瓷磚鑲的,水在瓷磚墻上一道一道往下流,流得很調(diào)皮,大多數(shù)不是直著流,而是拐著彎流,看著看著,齊二春把那流著的水看成了一個女人,那女人側(cè)著身子,腰是彎彎的,有好幾滴水就是那女人的眼睛,一閃一閃,一閃一閃,對著齊二春直眨眼睛。過一會兒,那女人又換了一個姿勢,這次是面對著他的,膀子是膀子,腰是腰,腿是腿,好像還有頭發(fā),一大把一大把往下溜……
從澡堂里走出來,陽光正從前邊的樓頂上邊斜躥下來。
正是上午九點的樣子,街面上的鋪子大多剛剛開門,二蘭豆面館門上掛著的紅燈籠,已經(jīng)基本變成白色,平時還晃晃,這會兒一點兒風也沒有,就靜著。二蘭坐在門口剝蒜,也許是昨天睡得遲了,或者早晨起得太早,二蘭好像還在夢里,她的動作很慢,好長時間才能剝出一瓣來。二蘭的面前是一個大鐵盆,剝下一瓣蒜,就扔進鐵盆,鐵盆就會響一下。這一響就讓這條街活了。光頭李二也出來了,李二修鞋,但沒有鋪,李二一直就在路邊修,好多年了,人們感覺李二就沒有離開過那地方。李二的頭賊亮賊亮,如果哪一天李二沒出現(xiàn),有人就會覺得這條街一下子變成了陰天。生意不多,李二身邊的收音機一直響著,放出來的聲音是“一對對鴛鴦水上漂……”,昨天齊二春聽他放的是“洪湖水,浪打浪……”,看來浪一打浪,鴛鴦就漂出來了。這樣想著,齊二春就往東走。齊二春這個時候的步子忍不住跟著那“一對對鴛鴦”在陽光里漂著。不知道為什么,齊二春的腳步總想跟上那音樂的節(jié)奏。
街上的人不多,所有的東西是剛醒來的樣子。鼓樓東南角的那棟樓高挑著,就把一片影子撇在小城的十字路口。
齊二春不知道自己會去哪,但他總得往前走。
過了十字路口往東,就是東街。東街北面是個深院子,以前據(jù)說是衙門,齊二春對衙門的概念,就是一個戴翅兒帽的人坐在正中間,兩邊的人手里握著棍子,喊“威武”?,F(xiàn)在這里是法院,門口經(jīng)常立著一個牌子,上面貼著一張紙,紙上寫著一連串名字,名字上打著紅勾。最下邊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有一個又圓又大的印章。那張紙剛貼出來的時候,會圍一圈人,好像整天都會圍著一圈,感覺那人圈就沒有離開過。慢慢就沒有人看了,紙開始發(fā)白,越來越營養(yǎng)不良了,有哪個角兒沒有粘牢泛起來,一有風就“哧啦哧啦”響,很像是那群打紅勾的名字在上邊跳舞。南邊是個文化館,經(jīng)常有展覽,雖然門一直開著,但進去的人不多。文化館也曾經(jīng)紅火過一次,聽說展的是性文化,做那事就做哇,還“文化”,小城人感嘆著,還是旋風一樣從四面八方涌來。
齊二春一直走,東街是個斜坡,兩邊的房子是斜著的,齊二春感覺自己的影子也是斜著的。東街的盡頭,也就是斜坡的盡頭,是一個水塔,據(jù)說全城人都吃這上邊的水。站在水塔的位置,全城就在眼里了。北面有一道墻,南面有一道墻,都是破墻了,破墻就像城市這塊破布上的縫子,那些擠在周圍的房屋,就成了一塊一塊對接起來的破布。水塔那地方是縣城最高的地方,中間立著一個鐵架子,是輸送電視信號的,無論站在縣城哪個地方,都能看到那鐵架子。齊二春是朝著那鐵架子走的,反正他沒有啥事,到哪個地方都一樣,就是發(fā)呆。齊二春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為啥總喜歡發(fā)呆。他經(jīng)常到水塔那邊,去了好幾次,發(fā)現(xiàn)到了那個地方,只要有人就在發(fā)呆。有一次他看著那鐵架子,感覺那鐵架子也在發(fā)呆。
往前走就是一些小鋪子,有的還是國營的,有的已經(jīng)是私人的。私人的店不大講究,東西堆在了門口,總有人出出進進。國營的店不一樣,總有個很講究的門面,門面上是啥啥啥啥門市部,啥啥啥啥國營商店。比如如意坊,門上邊就用水泥鑲著幾個字:興云紡織品門市部。如意坊是以前的名字,歸了公家后,就叫現(xiàn)在的名字了。但人們說起這地方,還是會把它叫成如意坊。
快走到興云紡織品門市部的時候,齊二春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坐在門口嗑瓜子。
二
趙美蓉對她的工作不滿意。她認為她應該去法院,或者食品公司之類的單位,至少到個文化館,這樣她才不會掉架子。隔壁鄰居的董霞就在文化館,出出進進院子挺著兩條烏雞腿,頭發(fā)一甩一甩,好像在文化館工作她就有文化了?趙美蓉最看不上她那樣子,其實誰不知道誰啊!董霞和趙美蓉從小就住在一起,還時不時同上幾天學,董霞爹是從村里來城里給一個單位打掃衛(wèi)生的,后來單位有了鍋爐,連鍋爐也燒了。董霞她們一家就也進城來了,一家人住在城里,又是租房住,生活就緊巴巴的,董霞媽就給村里攢糞。糞在城里是討嫌的東西,但在村里卻是寶。每年冬天村里都會派人住在城里掏廁所,攢下了糞,就讓村里的大車拉回村。董霞一家進城后,她媽就跟村里的干部說,讓她在城里攢糞吧,村里正愁找不上一個合適人,就同意了。董霞媽每天穿著一個羊皮襖,戴個灰色的兔皮帽子,羊皮襖皮朝外,毛朝里,原來是白的,現(xiàn)在基本成了黑鐵片了;兔皮帽子也不是純兔皮的,只是在兩個帽耳上縫了兩塊兔皮,平時帽耳也不系,就那么耷拉著,一走一扇一走一扇,倒像是兩只兔子在跳哩?!澳慵颐珟鷿M了沒?”見了人,董霞媽就問?!澳慵以鹤优K了沒?”見了人,董霞媽也問。原來是,廁所也有勢力范圍,許多人家的廁所早就有人占上了,沒辦法,就得想辦法。董霞媽就跟人家套近乎,閑了就給周圍的人家掃院子,還掏爐灰,這樣慢慢好多廁所就歸她了。“辛苦了你啊,辛苦了你啊?!倍紜寬咧鹤樱鹤拥闹魅司驼f著這樣的話。董霞媽就說:“沒辦法,沒辦法,靠這廁所哩,一家人要靠這廁所吃飯哩。”孩子們一起玩耍的時候,有人就問董霞你們家能吃幾個廁所,董霞臉紅紅的,不說話??墒蔷褪沁@一家子,不知道啥時候竟然蹦出個親戚來,當了縣長。有一次還專門來了董霞他們家,不久以后初中畢業(yè)的董霞就到文化館上班了。
趙美蓉經(jīng)常坐在柜臺后邊發(fā)呆,呆得久了,也偶爾到門口望望大街。好幾年了,就這條街,望了好多遍了,也沒望出什么似乎想望到的東西。趙美蓉常常會把一口痰準準地射向一塊石頭,或者正好從門口路過的一只狗。
這時候,趙美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把一口痰射了出去。趙美蓉這次沒射石頭,也沒射狗,一上午了,她連一只狗都沒有見到,“都死哪里去了,狗東西們?”趙美蓉是惡狠狠地這樣想著的。影子是飄過來的,趙美蓉根本沒有想那是什么影子,就準準地把含在嘴里的一口痰射了出去。
“啊呀……”趙美蓉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似乎是正好刮過了一股風,趙美蓉的那口痰不偏不倚,竟就射到了一個人的臉上。
趙美蓉吐了吐舌頭,一扭頭就看到了齊二春。趙美蓉的臉竟就紅了。
“你這是……”齊二春摸了一下臉,可是他并沒有把臉上的東西抹下去,反而是把那東西一下子抹開了。
趙美蓉原本有一只腳已經(jīng)要邁進店里了,這時又不能走進去,就一只腳在店門里邊,一只腳在外邊。她扭過頭來看著齊二春,正前方頭上的陽光一照,齊二春的影子正好覆在趙美蓉身上。
趙美蓉的臉似乎更加紅了,她不知道該走進店里,還是把那一只邁進店里的腳抽出來。她掏了掏兜里,是一塊手絹,不知道為什么,她竟然就把那手絹掏了出來。齊二春呆呆地抹著臉,又忍不住看著趙美蓉。齊二春感覺眼熟,他定了睛看,見手里拿著手絹的趙美蓉臉紅紅的,而她手里的手絹也是大紅的,一只蝴蝶想從手絹上飛出來,卻是折在手絹的皺里,翅膀也是折了的樣子。
“趙美蓉?”齊二春嘴里突然就發(fā)出了聲音。
“???”趙美蓉隨即也遞出一聲,就盯了齊二春看??粗粗?,趙美蓉突然說:“你是誰?你憑啥能叫出我的名字?”
齊二春還在抹臉,齊二春一直在抹臉,可是他一直覺得那痰抹不下去。聽了趙美蓉的話,齊二春拿下了手,拿下了手又不知道往哪放,就插進褲兜里;插進去又覺得不合適,就又拿出來,齊二春想不起他怎么就能叫出趙美蓉的名字。
齊二春就愣愣地站著。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壁w美蓉的臉不紅了,她看了看天,拿手絹擦了擦嘴,趙美蓉嘴上啥也沒有,她擦了一下,接著就把手絹捂在嘴上,一直不拿開了。
那只蝴蝶在齊二春的眼前晃了一下,就落在趙美蓉的嘴上了。齊二春的頭突然就感覺有點暈。
三
齊二春不知道是怎么跟趙美蓉走到東邊最高處那水塔下的。
水塔下邊是一個蓄水池,下雨的時候,雨水會在蓄水池里積下,水積得多了,時常有野鴨子飛來,成雙成對在里邊游泳嬉戲。但池里大多數(shù)時候是沒水的,太陽一曬,池子里的水泥臺階就熱熱的,總有人來了坐在那兒發(fā)呆。趙美蓉每天坐在如意坊,其實她很不如意。店里只有兩個人,早就在一起待煩了,誰都不說話,偶爾說個話,也是各說各的。近日趙美蓉更不想跟另一個人說話了,許是有人給介紹了對象的緣故,那另一個一張嘴說的都是結(jié)婚的事,結(jié)婚的時候應該穿啥衣裳、“三大件”一件也不能缺、要多少彩禮錢……甚至還說到了入洞房的事。
趙美蓉對工作不滿意,個人問題也懸著。前前后后見過幾個,不是歪瓜裂棗,就是人家看不上自己??粗磉呉粋€個都開開心心地嫁出去了,趙美蓉有時候躺在炕上都想著自己這輩子可能嫁不出去了。
趙美蓉正煩著哩,她看看齊二春,再回頭看店內(nèi),店內(nèi)那一位正坐在那兒用奇怪的眼睛看著他們,趙美蓉回過頭的時候,正好看到那一位吐出一片瓜子皮,而這皮子就直直地朝著他們射過來。
趙美蓉總是把跟她在一個店里的杜艷稱為“那一位”,不知道她不屑于叫杜艷的名字還是另有原因,總之背著杜艷的時候跟誰都這么叫,可見她們的關系總是有那么點什么內(nèi)容的。
“嘁……”趙美蓉朝著空氣發(fā)出了這么一聲。然后一扭頭對齊二春說:“我知道你是誰了,走……”
頭上的陽光像一顆即將爆炸的火球,齊二春感覺暈?!?br />
兩個人坐在水池通向地面的臺階上,這里沒有風,只有即將接近中午的熾熱的陽光。高高的信號架的影子縮成了短短的一條線,另一邊的水塔則粗壯敦實,一只喜鵲落上去就像粘在上面的一個黑點。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