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可以忘卻進入這個宮殿的故事，唯獨秋月不可以。
　　 這是一條不被人仰望，也不被人俯視的，通往平氏族宗祠的山間小路。每天都有挑糞擔(dān)柴的，身背藥簍的，手握釣竿的，甚至搖撥郎鼓的，鮮有搖蒲扇哼小調(diào)的，（因為那時宗祠里不僅設(shè)有祭祀的牌位，而且設(shè)有學(xué)校、糧站、藥材收購站、小賣部……）川流不息地出入宗祠，平秋月當(dāng)然是這人流中頗受青睞的一位女性，有些小白馬，常常追著她的腳步走，好像她身上有塊磁石一般，或者懷揣有一個寶葫蘆，專能勾住這些青春的魂魄走似的！且不說她的那些妒她美的閨蜜，更不能說那些已過而立之年的光棍漢怎么形容，就連站在松枝的畫眉或小燕子都伴著她飄飛的烏絲，邊飛邊唱！如果平秋月某天出入宗祠時，不經(jīng)意間似乎感覺有人跟蹤她時，便“回眸一笑百媚生”！剎那間，有賊心沒賊膽的那些小富帥，差不多都是驚魂的麻雀，四散而飛！但也不乏個別膽大妄為的，竟然迎上前，想來個熱氣騰騰的招呼：“美女，這么早，去哪兒？”平秋月通常還一個“相映紅”，便扭過頭去，繼續(xù)趕她的路……
　　 一輪旭日像個蹦蹦跳跳的孩子，從燕平庫東邊的山尖上躲貓貓似的，時而探出個笑容滿面，時而又含羞帶嗔的隱入樹叢，時而又似大張著嘴在向樹林、田野，小河做著聲情并茂的演講，直到一股股溫暖融化掉燕平庫工地上的銀白霜花。遙望西邊的山巒如同張開巨懷的母親，滿面慈祥，滿臉振奮的向燕平工地邁來，正準(zhǔn)備上工的青壯年男女如同即將出戰(zhàn)的將士：一個個雄姿英發(fā)，滿身斗志，冒著精氣神地立在庫壩。有的肩挑糞箕，有的手握獨輪車把手，有的緊握鐵錘，十分引人翹視，催人淚奔！尤其是“鐵姑娘戰(zhàn)斗隊，”不禁教人憶起毛主席的詩：“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盡管她們手里握的不是能射出子彈的鋼槍，可是她們肩扛燦亮的鋼釬、鐵鍬、銀鋤不正像威風(fēng)凜凜的鋼槍嗎？她們一個個頭戴紅色工帽，留齊耳短發(fā)，與穿黃色短褂挺褲的紅裝有什么兩樣？
　　 “如果是金子，不論放在那里都會閃閃發(fā)光！”平秋月每天清晨從平氏宗祠出發(fā)，步履矯健的趕向燕平湖工地，通常都是提前半小時趕到，散工退后半小時離開。真正無愧于晴光村的女主任！她舉錘，能擊出春雷滾滾的氣勢！鏟土，能鏟出“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的壯懷”！推土，能推出排山倒海的斗志！因而秋月在戰(zhàn)斗隊中，無須“橫眉怒目”！只須一揚眉，一翹指，一努嘴，便能指揮得鐵姑娘們：“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戰(zhàn)斗任務(wù)圓滿解決！”
　　 偶歇瞬間，秋月湖堤坐。鐵姑娘們?nèi)缫粡澒h(huán)秋月，罵俏打情都在箭欲射！俊男兒，三兩個，拋石子，算擊心香湖中波！秋月是波中靶！情星亮幾顆？
　　 秋月這么美，又被鐵姑娘們環(huán)擁著，那里還用拋繡球？早有幾個小伙子對她動起了“歪腦筋”，其中有個“矮羅漢”革委會主任早就開始了進攻秋月“高地”，他一見許多小伙子都在投水果糖給秋月，心里就妒得發(fā)抖！兩腳發(fā)麻，嘴角流涎，便來個先下手為強！
　　 “秋月主任來指揮部一下，有“任務(wù)”交給你！”
　　 “什么屁任務(wù)？就不能在這里布置嗎？”秋月半是玩笑半是認(rèn)真的回答。其實，她心里早知道：刁主任又要塞給她一大把工分牌子，她本不想接受，但又不想得罪這個“紅得發(fā)紫”的主任，每接一次，總覺得有許多發(fā)亮的眼睛在盯著她，心里不禁“咚咚”！但要不接，她這主任“座椅”恐怕就要落空，如果答應(yīng)他的要求，她這朵紅玫瑰可就插在牛糞上，哪里還有一點驕傲的感覺？恐怕連吃飯都要作嘔！這事她早和她媽嘀咕過：“何況人家也是個大主任！聽媽的話，嫁過去準(zhǔn)會吃香喝辣的！況且你也是“生定了眉毛，長定了須！再說籮里揀瓜，越揀越差！人哪有十全十美的！”但秋月心里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管你“燈草絨，還是滿堂紅！管你是三轉(zhuǎn)一響——咚咚！管你是區(qū)司令心中的大紫紅！本姑奶奶就是不想答應(yīng)！你就是把你一年的工資都塞給我，我也是“無緣對面不相逢”！你今天再塞牌子，就別怪本姑娘甩出大門去……
　　 “秋月呀！你個大傻瓜！給你臉，卻不要臉！讓你紅，卻不要紅！從此，你就莫怪本主任對你無情！……”刁主任鐵青著臉對秋月說。
　　 “不紅！就不紅！反正本姑娘早不想干這個破主任！你想要挾我的芳心，你也是在做夢！”秋月說罷，頭也不回地沖出大門……
　　 平秋月邊走邊憶起她童年的一個故事;母親曾罵她是“犟子瘟”！因她有一次躲學(xué)，被她父親發(fā)現(xiàn)，她父親便拎起她耳朵往學(xué)校去，可是她卻哭著找父親要買個書包給她，否則打死她也不去上學(xué)！父親本來要去上工，因為遲到要被扣工分。父親揪揪打打的送了一段路，本以為她乖乖地去上學(xué)，誰料到她父親一轉(zhuǎn)眼，她又偷偷跑回來，還把幾本書甩在路旁，父親無奈，只好哄著她說：“犟子瘟！明天早晨去給你買，就不行嗎？”
　　 “不行！不行！堅決不行！”父親一怒，又給了她一個熱熱的“火燒粑”！
　　 其實，父親哪里是不想給她買書包??！因為父親身無分文啊！后來，母親見秋月不去上學(xué)，原因是要一個書包?。∧赣H無奈將自己出嫁時一件花綢褂改成一個書包，這才滿足了秋月的心愿，秋月自那次“罷學(xué)挨揍”后，似乎也長大了好多，懂事了許多，讀書也勤奮了更多！“犟子瘟”脾氣也改成了老師眼中的“聰明聽話”的好孩子！
　　 遺憾的是，秋月還是因為“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而輟學(xué)在家?guī)透改笌У艿苊妹?，放牛，打豬草，挖藥材，掙工分……
　　 盡管秋月輟學(xué)在家，但她總是充滿對讀書的渴望，總是覺得書中有一盞燈在指引她往前走，有時又覺得書中升起了一輪紅日，照得她渾身暖烘烘的，而每每被父親罵：“只有挑籮賣稻的，沒有挑籮賣字的！一個女娃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長大還不是照樣去嫁人……”
　　 秋月走著，想著，不禁淚流滿面，朦朦朧朧的月光中，夜校的燈火已把她的眼睛照亮！將她的腳步照亮，她仿佛自己就是一輪秋天的月亮，閃閃爍爍的把她前面的重重大山照亮！……
　　 秋月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夜校，公社里新派來一位年輕民師來上課，秋月坐在最前排，正好把艾老師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艾老師開始還巴不得秋月那流出芳香的雙眸多停留在他的臉上，胸口上，可是被其他學(xué)員一掃描，身上就如著了火一般，那尷尬，那窘態(tài)，差不多就要鉆進地縫去。然而，心里卻涌來一股甜蜜，一股暖流，比溫泉要燙一點，比開水要涼一點！那亮燦燦的國字，如同一間小房子，正好將她關(guān)進去，那一雙柳葉眉，隨著春風(fēng)的搖搖曳曳，起起落落，難道這就是青年男女竊竊私語的放電感覺？剎那間，秋月急忙找個岔兒說：“我臉上有字，還是被畫了花朵？”艾老師立馬回過神來答道：“你臉上既沒字，也沒花朵。而是有一顆閃著寶石光的大星星！”秋月笑著說：“你可不要考我，我哪懂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什么意思？
　　 “那我們就來共同學(xué)習(xí)吧！”艾老師笑著說。
　　 “好哇！我本來愛學(xué)習(xí)的，因為刀不磨要生銹，人不學(xué)要落后！何況，我讀的書也不多，初中肄業(yè)而已，現(xiàn)在村里辦起了這所農(nóng)民夜校，正是給我創(chuàng)造了繼續(xù)努力學(xué)習(xí)的機會！”
　　 “如果你有搞不懂的問題，可以來問我，我會讓你滿意而歸?！?br />　　 “好！我現(xiàn)在就有個小問題！什么叫四書五經(jīng)？”
　　 “這可不是四本書加起來等于五斤！所謂四書便是：《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五經(jīng)指的是《詩經(jīng)》、《尚書》、《禮記》、《周易》、《春秋》。這九本書是是古代學(xué)子求得上進，高中舉人和狀元的必修課，這里多數(shù)學(xué)員還沒讀過老書，文化水平參差不齊，因而只能以《農(nóng)民文化識字課本》為主，然后逐步提高……”
　　 艾老師和秋月又互視了一眼，如同兩爐火碰在一起，火光一閃！秋月羞赧的別過臉去……
　　 “今晚已到十點了，今后大家每星期按一、三、五來學(xué)習(xí)，期中和期末也進行考試。”
　　 光陰似水如歌。一轉(zhuǎn)眼，便過去了一個月。秋月這晚又早早來到夜校，她興致盎然地打開《農(nóng)民文化識字課本》，情不自禁地讀了幾遍，而后又翻開隨身攜帶的《唐詩選》：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正當(dāng)她讀得十分投入，非常專注時，一聲輕輕的咳嗽突然鉆入秋月的耳際，秋月雖然感覺到這不像艾老師的咳嗽聲，因為艾老師的聲音較脆一點，而現(xiàn)在敲打在她耳畔的聲音明顯要著重一絲，看來這是個陌生的男子咳聲。盡管她想一抬首觀之其風(fēng)采，可是作為她一村花之驕傲，怎能如此唐突？她即刻裝作攏掠一下遮在眉角的發(fā)梢，悄瞥了他一眼：“怎么又鉆出個新老師？一張并不討人喜歡的三角臉，高高的顴骨，深深的眼窩，眸光如賊般的在各學(xué)員臉上掃來瞟去，最后與秋月的“寶石”一碰，秋月鄙夷地扭過頭去，滿堂學(xué)員似乎都在看秋月與這位新老師的目光對視……
　　 “嘿！大家可不要小瞧這位新來的賈老師，他可是我們區(qū)長的親戚，刁主任三番五次才要來的“一肚子墨水”，大家今后可要好好聽他的課！”韋校長突然站在講臺前，鄭重其事的介紹。
　　 “哈！哈！還一肚子墨水呢！幾個“雞腳爬”的字，連麥苗的麥都寫成了表！”秋月毫不留情的地指責(zé)說。其他學(xué)員一見這字確實寫錯了，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賈老師的雙頰即刻紅一陣，白一陣，恨不能一頭鉆進地縫去！但他的腦瓜子還算機靈，立刻一本正經(jīng)的說：“大家笑話本老師寫錯了嗎？我這是考一考你們，你這臭丫頭，竟敢笑話本老師！”
　　 “你不是很有學(xué)問嗎？我這里出個題，你能迅速答來嗎？”
　　 “什么題？”秋月胸有成竹的追問。
　　 “稻草扎秧懷抱子，”這還用對嗎？秋月淡淡一笑說。不過，我也有一聯(lián)：兩頭是路穿心店，……賈老師皺皺眉，搓搓手，又揪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然后哼哼哈哈了一陣，仍舊沒對上來，最后只好尷尬的支吾說：“先不對了，我們言歸正傳！”
　　 秋月也借坡下驢的說：“今晚我得告?zhèn)€假，下次再來聽你對下聯(lián)吧！”
　　 秋月自那次夜?！案婕佟焙?，便再也沒踏入夜校的大門，那位賈老師雖然找到了那下聯(lián)，但秋月好像早把這“對對聯(lián)”之事拋到了九霄云外！其實，秋月不過是“醉翁之意”，如果當(dāng)時的賈老師換成艾老師，她怎會出這“怪”對聯(lián)，即使出了這“怪”對聯(lián)，對于滿腹詩書氣自華的艾老師，又怎會支支吾吾的威信掃地？秋月的腦海里掠過這一回憶，匆匆的腳步也不過在這當(dāng)年夜校的大門口劃過一個短短的句號。但她的眼睛卻在黑漆大門上盯了一眼，仿佛黑漆大門也回視了她一眼。不過，當(dāng)年的那些五零六零后的文盲早就“脫盲”了，夜校也換成夕陽紅大學(xué)了！而那個賈老師也下崗了，據(jù)說他的文化課考試有好幾門都不及格，公開課更是上得一塌糊涂。教育局領(lǐng)導(dǎo)聽過他的課，而后說：“這樣的教師，誤人子弟，必須撤換！”還有那個革委會主任也已撤職，回家當(dāng)養(yǎng)牛場場長去了。
　　 秋月從家里出來，耳畔還在回蕩著父母的嘮叨：“不要不知天高地厚，知己知彼同樣才能處好對象！你堂妹的孩子都進高中了，而你還在猶豫，還在徘徊……”
　　 秋月昨夜寫了好幾次才寫成的一封信，想今天下午書店給他?？墒歉改敢粐Z叨，出家門時，便忘卻了。剛才經(jīng)過夜校時才記起來，只好折返家去取信。她想：如果艾老師這次還是遮遮掩掩，不做決斷，說明他已有女朋友了！那她也只能出家當(dāng)“尼姑”了！
　　 秋月這五年基本上在書店和自己的斗室度過，她不僅飽讀了四大名著，而且也把四書五經(jīng)啃得滾瓜爛熟，這都不算什么。她還刻苦自學(xué)了大學(xué)本科課程，獲得了本科畢業(yè)證書，接下來她就要去應(yīng)聘某初中語文教師，將由“平氏族”一躍而成“仰視族！”為此，她不僅感到萬分自豪和驕傲，而且也為成為艾老師的紅顏知己而打下了更堅實的基礎(chǔ)，更加自信的籌碼。然而“世事茫茫難自料”，令秋月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另一座“山外青山”卻把秋月壓倒下來……
　　 秋月滿臉汗珠直滾，步履匆匆的來到書店大門口。大門前有一棵紫薇樹，大凡每次約會，艾老師總是站在這棵樹下，裝模做樣的翻著一本書，眼睛卻在向路口逡巡，只要她一出現(xiàn)在路口，他就立馬迎上前，來一個火熱的擁抱！然而上一次約會，卻叫秋月掉進了冷水盆。艾老師這次與前幾次約會判若兩人，不僅臉帶冰霜，而且說話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好像有萬語千言堵在小河口，似乎是堤壩將破欲鎖，正這時，一陣狂風(fēng)吹過，幾朵粉紅的花瓣被打落，被吹散遠(yuǎn)方……往事不堪回首啊！一樣風(fēng)景，兩種心情！被秋月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噔噔”的步入書店大堂，便見到俯在西邊一角柜臺上的“艾老師”，她忙走過去向售貨員詢問：你這兒有《百年孤獨》嗎？
　　 “有！前面書架上！”秋月本來可以去找那《百年孤獨》，可她的腳步并沒離開，因為她要看看“艾老師是否聽得到她的聲音，若是聽到她的聲音，定然要抬起頭來，滿面笑容的走過來同她招呼，并且親熱地拉手，而且……
　　 然而，令秋月做夢都沒想到：這“艾”老師是李代桃疆的“備胎”，因他的身材，他的發(fā)型，看書的姿勢都酷似真的艾老師，這是真艾老師玩的一個把戲，以便避開秋月的情感鋒芒，讓他帶一封短短的信箋，婉拒秋月的苦苦追求……
　　 秋月一看，這假艾老師帶來的信，心里早明白了七八分，她強忍著兩眶熱淚，頭也不回地跨出書店大門，頓覺她們昔日約會的那棵紫薇樹轟然倒地……
　　
　　
　　
　　
　　 【作者簡介】
　　 原名汪時金，筆名叢中笑。岳西縣人。2007年獲省教育學(xué)會詩書畫比賽一等獎?，F(xiàn)在各報刊和公眾號發(fā)表短詩散文。紅色故事《竹林塆，一部紅色的史書》刊于2021《振風(fēng)》雜志第二期，短小說《哼哈二帥》入選《2018當(dāng)代作家作品精選》，已出版詩集《霞林追夢》、中短小說集《云深葉正紅》，明堂詩社常務(wù)理事，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