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有人當著白玉梅的面說她長得像李冰冰，她嘴上說不像不像，可心里卻美滋滋的。正是因為長得好看，她一直很自信，走起路來腰桿筆直，目不斜視，帶著一點傲氣。她今年正好四十歲，俗話說女人四十豆腐渣，可她偏說女人四十一枝花。怎么看她也不像豆腐渣，應該還稱得上一枝花。
　　 十九年前，白玉梅從長林師范學院畢業(yè)，分到長林二中當了歷史老師。雖說發(fā)憤圖強學歷史的學生很少，可白玉梅仍然兢兢業(yè)業(yè)，把教好這門課當作自己崇高的事業(yè)。有的學生畢業(yè)之后時?；氐蕉锌赐?，讓她堅信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她備課一絲不茍，講課思路清晰，把那些歷史知識娓娓道來，還別說，在她課上打瞌睡的學生很少，為此她很驕傲，一心想在這個崗位上干出點成績來。
　　 不過幾年前白玉梅的工作有了變動，她被借調到長林教育局去工作，暫時離開了心愛的講臺。在教育局待了幾年，白玉梅最大的變化是體重增加了幾斤，但她覺得自己收獲滿滿，沒有虛度光陰。反正視野開闊了，能力增強了，在很多方面取得了進步。教育局領導也這么認為，認為白玉梅具備了挑擔子的條件。一個月前人事科周科長悄悄向她透露，局里已經決定調她到荷花中學擔任副校長。白玉梅感到無比幸運、前途光明，自己才四十歲，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可以大干一番，只要繼續(xù)努力，應該可以不斷進步。這幾年在局里眼見著一些人步步高升，她也期盼自己的未來一帆風順。
　　 在她去荷花中學報到前，嚴副局長找她談了一次話。嚴副局長談笑風生，沒有多余的架子，白玉梅毫不緊張，反而增添了自信。嚴副局長最后告訴她：“小白啊，記住自己是局黨組挑出來的干部，黨組相信你，你應該充滿信心，事在人為，大膽去干吧?！?br />　　 白玉梅覺得嚴副局長講的每一個字都有分量，她說自己會牢記領導重托，好好工作，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績來。嚴副局長哈哈大笑，那笑聲感染了白玉梅，讓她對未來非常樂觀。
　　 到了下班時間，她覺得有些傷感，時間匆匆，幾年一晃而過，美好的瞬間都在心里，真是舍不得。當她的汽車駛出院門，她對自己說：“明天一定會更好?！碧柟鈴奈鬟呎丈溥^來，很刺眼，她拿出太陽鏡戴上，此時她看上去很美，確實跟花一樣。
　　 平時白玉梅開車不慌不忙，今天很反常，她老是想超別人的車。經過母校西郊中學時，她感慨已經從這畢業(yè)二十多年了，多少夢想都是從這起飛的，如今自己當了荷花中學的副校長，雖然只是副職，但還是引以自豪的，很多人都羨慕自己。也許有機會能到西郊中學或者二中當校領導，那該多么驕傲，自己一定要繼續(xù)努力，人不就是應該為榮譽奮斗嗎？心事一多，注意力明顯不集中，一不小心她闖了一個紅燈。
　　 快到家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二中的老同事袁梅芳打來的。她和袁梅芳的關系一直不錯，她們經常會聚在一起聊天，袁梅芳說晚上在聚和樓見。白玉梅喜歡聚和樓，她覺得自己和它有緣，她和老公結婚就是在聚和樓辦的酒席，兒子出生百日也是在那辦的酒席。袁梅芳和她心有靈犀，自然會選聚和樓。她們每次一起吃飯都會喝點紅酒，就在電話里說好了不要開車，白玉梅今天想喝酒，她的心情只有酒最理解。
　　 她到家時，家里只有將要升初三的兒子，離九月份開學還有幾天，這幾天他很清閑。她老公在一家國企當辦公室主任，是個大忙人，天天要應酬。她對兒子說：“今天你點個外賣吧，媽晚上不在家吃飯?！眱鹤诱诳措娨暎牟辉谘傻卣f了聲知道了。
　　 白玉梅關照：“不要看個沒完，馬上開學了，要收收心?！眱鹤硬荒蜔?，但只是皺了一下眉頭，繼續(xù)看電視，這么大的孩子都不喜歡大人嘮叨，覺得自己長大了。
　　 在打的去聚和樓的路上，白玉梅突然覺得心煩，和剛才開車回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自己的事業(yè)有了一些起色，可是老公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兒子越來越叛逆，到了家有時真煩，要是老公不當什么主任多好，要是兒子聽話多好，一切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樣，怎樣才能事事順心呢？出租車司機的話有點多，居然問自己是不是老總，老總不老總和你有關系嗎？白玉梅看著車外的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她心想，想開心不容易呀。還好，到了聚和樓，見到袁梅芳，白玉梅很興奮，想著有很多話要說，和好朋友談心多開心！
　　 袁梅芳比白玉梅小三歲，看上去比白玉梅大五歲，但她倆天生有緣，每次見面都很激動。白玉梅上來就說今天我請客，不許爭。袁梅芳說你請就你請，但下次我來，這樣好吧？女人和女人之間交往的儀式很特別，但不能缺少，其中的奧妙說不清道不白。白玉梅的臉上掛滿了欣喜之情，她已經把一切煩惱都拋在了腦后，她想著紅酒，想著自己是副校長，老公和兒子，都不知被她藏到哪去了。
　　 她們坐在大廳靠窗的一張小方桌旁，這里很安靜，兩個人聊天正好。服務員拿來了菜單，白玉梅認真地瀏覽著，照片上的菜品很精致，讓人賞心悅目，她用了十分鐘才點完菜，又點了一瓶進口紅酒。當白玉梅抬起眼睛，袁梅芳迫不及待要透露一些消息：“這次是荷花的副校長孫濤出了問題，辭職了。聽說荷花的中層都想這個位置，但局里任命了你，很多人都說沒想到?！?br />　　 白玉梅不感到驚訝，誰不想往高處走啊，只要有機會，誰都會有想法，自己運氣好，這是事實。袁梅芳沒有忘記今天的主題，她左一個慶祝右一個高興，白玉梅聽了心里很舒服。等菜和酒上來，她們的注意力不再放在人事問題上，開始講女人最關心的穿著打扮，也講心里的小秘密，很快兩個女人的心情都被酒精調整到位，沒有一絲不愉快。她倆的臉慢慢都紅潤起來，相互看著都覺得對方很美，大概這就叫相互欣賞。白玉梅一直覺得袁梅芳是知己，很多話只能和她說，不管自己說什么，袁梅芳都會說是呀，兩個人享受著酒精帶來的興奮，不知不覺已經九點了。
　　 白玉梅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兒子打來的，兒子說肚子不舒服，問家里有止瀉藥沒有。白玉梅平時把常用藥都放在一個抽屜里，她讓兒子去找。兒子說知道了就掛了電話。
　　 袁梅芳見白玉梅陰沉著臉，問她怎么了，白玉梅嘆口氣說：“還是顧家的男人好?！?br />　　 袁梅芳不同意這個觀點：“別這么說，我家里那個天天下了班回到家哪也不去，可到現在一點出息都沒有。”
　　 兩個女人都夸對方的老公好，誰也不覺得自己的老公好，看來完美的事太少了。
　　 從聚和樓出來時外面熱浪撲面，兩個人都不想直接回家，說再散會兒步。街上的人還很多，很多店都還開著，她們有時會在女裝店門口駐足，再進去耐心地欣賞自己喜歡的東西。生活的顏色有時很炫目，有時很單調，她們都希望自己的生活不那么單調。有人說女人是感性的，看來一點不假。
　　 等兩人覺得腿酸了才決定打的回家。正好順路，白玉梅先把袁梅芳送到家。夏天出租車司機就是話多，問白玉梅是不是喝多了。她心想關你什么事？還好，很快就到了白玉梅他們小區(qū)。一共十八塊，白玉梅付了二十說不要找了。她快步朝家走去，也不知兒子好點沒有。
　　 進家門時老公還沒到家，兒子已經睡了，她沒去叫兒子。吃點藥應該問題不大。她坐在客廳里一邊看電視一邊等老公，她有話要和老公說，不是抱怨什么。十一點了，老公還沒到家，她覺得困了，關掉電視就睡了。躺在床上她能聽見樓下小蟲發(fā)出的唧唧聲，那聲音很動聽，好像在說真好真好，是啊，今天感覺真好，只是老公不在家，自己的感受他不知道，隨他去吧。不知不覺她睡著了，沒有夢，很香甜。
　　
　　 二
　　 因為要到荷花中學報到，白玉梅早晨五點多就起床了，她老公還在呼呼大睡。洗漱完畢后她開始化妝，天天描眉畫眼，今天畫得格外認真。她深知漂亮二字的內涵，對形象問題一點不敢馬虎。中年女人的皮膚肯定沒那么水靈了，但只要仔細涂抹，還是能顯出白里透紅，討厭的色斑都老老實實待在原地不敢吱聲。嘴唇沒什么血色，口紅可以大顯身手，一涂就靈，她很滿意。
　　 上午九點多，嚴副局長帶著白玉梅坐教育局的車去荷花中學，人事科楊副科長也一同前往。路上嚴副局長說：“小白呀，你看看你和荷花中學有緣，荷花梅花都是花，你到了新崗位不要有負擔，方銘出會多關照的?！卑子衩泛芨袆?，她表示一定會按照嚴局的要求做好各項工作，一定會做出成績來。嚴副局長很滿意，他看著白玉梅的臉問：“小白啊，你應該沒有四十吧？”白玉梅的臉紅了，說自己正好四十?！安幌癫幌?，一點不像。”坐在副駕位置上的楊副科長也說不像。白玉梅的臉更紅了，真的白里透紅。車里開著空調，白玉梅還是覺得熱，渾身燥熱，她盼著早點到。
　　 荷花中學的方銘出校長和金一鳴書記親自在校門口迎候，一看到局里的車到了，方校長的臉上就綻開了笑容，和今天的天氣一樣熱情，金書記的表情有點僵，但還是勉強擠出了一點笑容，沒有顯得不合適。嚴副局長一直很欣賞方銘出，認為他年輕敢干，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今天嚴副局長很高興，他既看好方銘出，也看好白玉梅，這兩人都是他極力向局長推薦的，他倆都算他培養(yǎng)的人。
　　 會議室門口的黑板上寫著歡迎局領導光臨指導幾個大字，嚴副局長闊步向前，白玉梅和楊副科長緊跟著走進了會議室。中層以上干部已經等候多時。方銘出等嚴副局長一行落座后自己才坐下來，他清了清嗓子，交頭接耳聲一下消失了。
　　 方銘出宣布今天的會議由楊副科長主持。會議完全是程序化的，當楊副科長宣布了局黨組對白玉梅的任命，白玉梅開始發(fā)表履職感言。她在講話中用了幾個絕不：“我絕不辜負領導的期望，在方校的帶領下好好工作，爭取不斷進步；我絕不驕傲自滿，要踏踏實實當一個合格的教育工作者；我絕不輕言放棄，努力做出新的成績?！贝藭r白玉梅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有的人覺得她確實很漂亮，雖然沒想象中漂亮。有的人覺得她是靠化妝畫出來的，可能素顏時很難看。有的人覺得白玉梅雖然長得不算特漂亮，但身材不錯，還是挺有魅力的。白玉梅的講話贏得了一片掌聲，雖然不太整齊，但她已經很滿意，自己剛到這來，大家對自己還不了解，這掌聲是鼓勵，自己應該有信心。
　　 金一鳴書記接著發(fā)言，說局里安排白玉梅同志到荷花中學擔任副校長，是對白玉梅同志的信任，也是對荷花中學的關心愛護，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會和白玉梅同志共同努力，相互配合，做好學校的各項工作，讓領導滿意，讓荷花中學再上一個臺階，成為長林公辦初中的樣板。白玉梅很感動，金書記講話言真意切，希望自己能很快融入這個新集體，一切都是值得期待的。
　　 方銘出發(fā)言時，每一句話都經過了斟酌。嚴副局長表情嚴肅心里卻很滿意，這個方銘出能說會道，辦事可靠，作風嚴謹，令人信服。白玉梅覺得方銘出講話一套一套，可能不太好相處，他們以前見過幾面，但沒說過話。在長林的中學校長中，方銘出算是年輕有為的，四十出頭，南京師范大學畢業(yè)，政治課教得不錯，一張嘴能說會道，講起話來抑揚頓挫，一看就是有水平有底氣。白玉梅想好了，既然是來做副校長，就擺正心態(tài)，絕不逞能，跟著校長的指揮棒轉，只要校長為人豁達，應該會有機會施展才干。
　　 當嚴副局長開始講話，很多雙耳朵豎了起來，希望能從領導的講話中找到一些關鍵詞。果然，關鍵詞出現了。“白玉梅同志最突出的優(yōu)點是謙虛謹慎，作風嚴謹，最讓領導放心的是她不計較個人得失，勇于奉獻，她敢于創(chuàng)新，有強烈的責任感。把她安排到荷花中學，是對她的信任和考驗，希望她能和在座的各位同志緊密配合，一起承擔，把荷花中學辦成人民滿意領導放心的好學校?！?br />　　 掌聲響起，白玉梅心潮澎湃，她一直覺得自己還很欠缺，沒想到自己的點點滴滴領導都看在眼里，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最后嚴副局長又補充了幾句：“在長林的公辦初中，一定要打出幾塊牌子。教育工作重在基層，每一個學校都要有自己的發(fā)展思路，要有創(chuàng)新意識，要有奮發(fā)向上的精神。幾年以后，應該會有新的局面?！睅孜恍ｎI導都點頭贊同。嚴副局長心想，今天這個會效果不錯，他把目光瞥向白玉梅，這時她真是風采照人。白玉梅心想，這次任命是一個機會，自己又可以嘗試新的工作，也許幾年以后會大不一樣。
　　 嚴副局長和大家告辭時，白玉梅連連激動地說謝謝。嚴副局長關照：“一定要對玉梅同志多關心，我等著大家的好消息。”方銘出和金一鳴都說一定一定，那樣子絕對讓人放心，大家的態(tài)度都很真誠，沒哪兒看起來不合適。
　　 送走了嚴副局長，方銘出說再開一個會，明確一下分工。三個副校長各管一攤，薛坤達分管教務處和教科研中心，白玉梅分管政教處，王富來分管辦公室和總務處。白玉梅覺得自己善于和學生打交道，分管政教可以發(fā)揮自己的長處，她的臉上帶著微笑，對這個分工很滿意。薛坤達只有三十來歲，蘇州大學數學系的高材生，他分管教務和教科研已經兩年了，對干好這項工作有十足的信心，還顯得有點傲氣，有時會斜著眼看人，就像是瞧不起人。白玉梅有點不適應，心想這人年輕氣盛，自以為是，看來不好相處。王富來五十來歲，個子不高，瘦瘦的，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就像誰欠了他錢一直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