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慢，什么都慢，車馬郵件都很慢。
　　 那時候內(nèi)心最大的期盼是過年，之后再盼望下一個年，也盼著快點長大，盼著可以不用念書和學(xué)習，不用受家人管束，長大了就可以自由行事，可以花錢買任何心儀之物……后來在不知不覺間，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長大，甚至已經(jīng)攀到了人生歲月的高峰，再往前，怕已是下坡了。此時，才恍然間有了些許擔心和不安，多了些許莫名的感慨和回望。不知道從什么時刻，突然很想聯(lián)系那些匆忙歲月中還沒來得及揮手作別的熟人故友，想再聽一聽他們的聲音和故事。
　　 人雖貴為萬物之靈，但有時卻也是很愚鈍，往往事過境遷，才頓悟當初本該明了的東西，就像隱隱感到有些人擦肩了便是永別，揮手后即是一生，可在當時卻木訥不堪，竟也隨隨便便轉(zhuǎn)了身，輕輕松松揮了手，不帶半點猶豫，更無一點傷感，頗有“莫愁前途無知己”的大無畏。豈不知，歲月中我是人人的過客，但“人人”或許是我的唯一。
　　
　　 一、啟蒙老師
　　 沖泡一杯清茶，半縷清香卻悠然將我?guī)Щ赝簟ＤX海里默默細數(shù)生命中那些看似無足輕重，但讓我總不經(jīng)意會想起的人，這第一個便是我的啟蒙老師。
　　 老師教我數(shù)學(xué)，從二年級到小學(xué)畢業(yè)。他是我的班主任，我是他任命的班長，用哥哥的話講，我是老師的小跟班、小屁蟲。老師兼任校長，平時事多常外出，于是空出的課堂，一般交給我管理，監(jiān)督大家學(xué)習，帶領(lǐng)大家上操場寫字，甚至率領(lǐng)全班打牌游戲。這些無論是上進的，還是搗蛋的，都是我作為班長帶領(lǐng)大家“實踐”的，但老師很少“收拾”我。有次老師喊我去辦公室“聊天”，套了半天的話，硬是沒套出什么有分量的內(nèi)容，至今只記得他一直在問我：“到底是誰把教室的水桶壓扁了？”我一再搖頭，是為當年的血氣仗義概不作答，最后老師無奈也草草收場。那年，我依舊是三好學(xué)生。
　　 小學(xué)畢業(yè)，順利去了縣城初中。我至今清晰地記得許多關(guān)于老師的點點滴滴，比如那個沾滿了茶垢的缸子，他那锃亮整潔的大背頭，還有他“罵人”時露出的那幾顆嚇人的大牙齒。但即使如此，單單不記得我與老師在學(xué)校操場最后告別的場景，更想不起對他是不是道了再見或者說感謝的話。
　　 那些年，農(nóng)村孩子太“老實”，這是說好聽點，其實就是太木訥，不懂人情。時至今日，我敢肯定，那時壓根兒就沒給老師再見過，更別提感謝之類的話了?？v然小學(xué)四年，與很多同學(xué)相比，我受到老師太多偏愛，但臨了與老師的作別，也與其他同學(xué)相差無二，背包走人，不留下只字片語。
　　 再次聯(lián)系到老師，已經(jīng)隔了茫茫二十七年的光陰了。去年，留在老家的發(fā)小向我推送了老師的微信，遂趕緊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急忙打視頻過去，響鈴三五聲后，手機里一位花發(fā)蒼顏，牙齒稀疏的老者出現(xiàn)了。我一時竟呆若木雞，不知話從何起。最終還是老師先說話了：“小王啊，你是小王吧，小伙子這么精神了……”
　　 那次與老師通話三五分鐘，其間多是寒暄問候。老師說，他很欣慰，欣慰我今天的發(fā)展，更欣慰我還記得他。我說：“老師，您一定多保重身體，一定一定……”
　　 掛完電話，我掐指細算，那年與老師不辭而別之時，我是青澀的十二歲，老師是四十五歲，而如今我也走到了老師的年齡，他卻已年逾古稀了。
　　
　　 二、青梅和竹馬
　　 當年不辭而別，現(xiàn)在卻時時想起內(nèi)心仍十分感慨的，還有青春年少那時的“青梅竹馬”。
　　 老蘇和老馬，是我初中的兩位“竹馬”；狗狗和老胡，是我高中的兩位“青梅”，他們都是已遠逝的那些求學(xué)生涯中的同伴和摯友?？墒菚r至今日，他們的容顏變成了何許，我壓根就不知道，但留在腦子里的樣子，依舊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子，沒變。沒變，是因為再沒相見。
　　 老蘇和老馬，與我在同一個教室里共度三年。期間，我們一起打鬧玩耍，一起學(xué)習作業(yè)，也一起給女生傳過紙條兒。但苦于那時字實在太丑，后來我們仨又一起苦練硬筆。到初三時，班級的板報基本都被我們“承包”了，因為全班六十名同學(xué)里，就數(shù)我們仨字體最漂亮了。教學(xué)樓下有個人跡稀少、但陽光充足的角落，我們仨時常窩在那里背誦課文，切磋硬筆書法，甚至交換吃食。班主任曾說：“你們仨就是穿一條褲子的三個小壞蛋，好事不見影，壞事兒常相伴?！蹦菚r我們還偷偷拽女孩兒的頭發(fā)，悄悄夾在課本里。那個坐在我們前面的長發(fā)女孩，總是我們的“作案”目標，老蘇手快，常先動手。我比較木，人家扭頭而來的掏心拳，基本都打在了我的胸口。老馬比我們倆有錢，油頭粉面，一般只躲在我身后，看著我吃了女生拳頭的無言委屈表情，只是嘿嘿地笑。
　　 初三畢業(yè)拍照那天，老馬和老蘇一起失蹤了。班主任讓我找他們，我找了宿舍，也找了曾經(jīng)常去的那家錄像廳。老馬怎么都沒找到，自那以后，他便永遠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F(xiàn)在回想起來，我與老馬真正分別的最后一面是在哪里、什么時候，竟全然想不起了。時至今日，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聽人說他在老家當了鄉(xiāng)村教師，但也僅僅是傳聞。
　　 找到老蘇的時候，他一個人窩在我們?nèi)齻€人常常背書的那個角落里。這次他沒帶書，也沒拿筆，只是手里捏著一塊石頭來回把玩，我喊他去照相，他苦笑一聲：“照那有啥意思呢，反正班主任又不喜歡咱們……”
　　 畢業(yè)照我獨自參與了，我們鐵三角就我出現(xiàn)在畢業(yè)合照中，就像這個照片一樣，我們拍完照就正式散伙了。
　　 在那之后，彼此之間也再無音信。上高中，大學(xué)，工作，結(jié)婚……時至今日，二十四年了，再也未曾謀面。聽說老蘇在西安，發(fā)展不錯；至于老馬，是死是活，一概不知。
　　 狗狗和老胡，是我高中的鐵子，與初中的兩位鐵子不一樣的是，這兩位都是女生，但性別似乎不構(gòu)成“威脅”，我們一起打打耍耍，三年不曾間斷。還有一點不一樣的是，我們彼此之間，這些年不曾斷了聯(lián)絡(luò)，縱然僅限于網(wǎng)絡(luò)，但至少都還沒有失聯(lián)。不過一別不再相見，已有二十年，都是如出一轍。
　　 老胡和狗狗與我鄰桌而坐，她倆學(xué)習比我用功，我比她倆更貪玩。課間休息她們基本都會寫作業(yè)，我則主要打擾她們寫作業(yè)，也因此常被兩位臭罵或收拾一頓，但我也樂在其中，樂此不疲。高中生活似乎比初中過得更快，我們的高中生活雖苦，但也很快結(jié)束了。畢業(yè)最后一天，因回家路同向，我與老胡騎著自行車，一起出發(fā)，我們路上似乎聊了不少，那次好像也是僅有的一次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話。到分岔處，說了句再見，便各自往家走了。依稀記得當初心里很是不舍，但尋思著今后還能見面，也就自顧自地安慰。狗狗家與我家南轅北轍，所以分別也應(yīng)該在校園里，似乎也沒有認真地說過再見。
　　 那年我們分別，都是十八九的花季妙齡。如今我們都已步入中年，也都成家立業(yè)。狗狗在老家做了老師，收入穩(wěn)定，家庭美滿；老胡和我一樣，去了千里之外，遠嫁他鄉(xiāng)。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圖謀”與她們能見一面，但總是事與愿違，甚至擦肩而過，始終未能碰面。至今，也足足有二十年了吧。時常攬鏡自照，也會不由地喃喃自問：“我都變了這么多，縱然他日見面，還能認得出來嗎？”
　　
　　 三、消失的同事
　　 老呂，和我同歲，留洋七八年回來的高材生，也就是海歸。小伙兒長得帥，但心思很“壞”，也因為很“壞”，所以我們關(guān)系不錯。那時我是日系區(qū)域銷售，他是日系區(qū)域經(jīng)理，算是我的上司。那時我們都沒結(jié)婚，更無拖家?guī)Э谥?，所以每天下班后一起吃燒烤、喝啤酒，簡直是人生中最灑脫美好的季?jié)。
　　 老呂家境優(yōu)越，獨生子，父母都是高干，因此工作賺錢對他而言，只是副業(yè)。所以每月賺到的薪水，都一分不剩地揮霍掉，也正因他出手大方，又長得不賴，所以時常有公司的美女“尾隨”他，他也常常來者不拒，這讓我們這些只為“求生而來”的其他同事眼紅不已、又無可奈何，只能當著面罵罵咧咧，他反而大笑幾聲，頗有一些凡爾賽的感覺。
　　 老呂因留學(xué)大阪多年，有一口很地道的關(guān)西口語，因此也頗受領(lǐng)導(dǎo)器重。一進公司，就被委以重任，薪水自然高出我不少，我們都知道領(lǐng)導(dǎo)給他留著大區(qū)經(jīng)理的位子，不過這個在我們看來有些望眼欲穿的前途，對他而言似乎并不太看重。
　　 老呂既是我曾經(jīng)的哥們，也是我當時的良師益友，這點主要得益于他地道的外語水平。按理說我也是學(xué)這門外語的，但國內(nèi)大學(xué)學(xué)出來的，和在國外環(huán)境中學(xué)的確實有著天壤之別，而這種差別特別體現(xiàn)在剛走進工作崗位的那幾年。我們學(xué)到的外語，太書本化，也僅限于課本所學(xué)，因此少了很多靈魂，與外國人發(fā)郵件，打電話，更是顯得生硬刻板。老呂發(fā)給客戶的所有郵件，都會抄送給我，這成了我學(xué)習地道外語的最好教材，而他每天在辦公室與外國客戶的電話，則是我練習聽力和模仿口語的最直接的免費素材，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外語不論書面還是口語聽力，在那兩年中有了質(zhì)的飛躍，其中離不開老呂有意無意的灌輸，這點當年嘴硬不承認，但心里明白得很。至于文件資料的翻譯，遇到難處在所難免，每當那時候，老呂是我最靠譜的“顧問”，實在講，在這些方面，他確實是我走上工作崗位后遇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好老師。我想，這也是一種難得的緣分和機遇。
　　 與老呂一起共事玩耍兩年，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說消失，是因為他既不出差，又沒請假，是突然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連整天和他膩歪在一起的女朋友也茫然無知，反而找我打聽他的行蹤。一個禮拜不見，一個月也不見，領(lǐng)導(dǎo)們?nèi)鐭徨伾系奈浵伒教幋蚵牎Ｒ廊皇请娫挓o人接聽，那時流行的QQ也毫無回音，就連我們幾個一起經(jīng)常吃喝玩樂的伙伴們打去的電話，也是盲音。
　　 從那以后，老呂就像從這個世界蒸發(fā)了一樣，所有人都沒有了他的音信。起初大家相見，必然要議論一番，后來慢慢也就不再提了。
　　 后來聽說老呂是被父母強制抓回了老家省城，謀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娶了一位漂亮的姑娘，但這也只是聽說。
　　 老呂算是我職場上遇到的為數(shù)不多、性情相投的其中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莫名其妙就“被告別”了的同事，而且這個告別毫無征兆，更別談?chuàng)]手了。時至今日也已經(jīng)有十一二年了。目前來看，未來可能再見的機會幾乎沒有了，即所謂一別就是一生。
　　
　　 四、為不期許的久別做好道別
　　 從前慢，所以遇到了，往往就是一生相伴。這種陪伴不僅限于伉儷情侶，也包括朋友知己，鄰里鄉(xiāng)黨。但如今便捷的交通和通訊把地球和時空都縮小了，我們都變成了神行太保，可以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瘋狂的奔跑成了我們生活的日常，一味地往前走，變成了一種默認的常態(tài)。像我今日，當難得靜下來回首凝望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月里，不知不覺中竟與太多人做過或者正在做著一場場的告別。這些親人、前輩、師長、甚至同學(xué)、老友，有的變得滄桑，有的變得沉默；有的正在乘風破浪，有的早已腰纏萬貫；有的世俗平庸，有的卓越出眾；甚至還有一些，早已作別人間。而這其中的所有人，曾經(jīng)或許都是我們最熟悉的人，他們見證過我們的成長，攙扶過我們的磕絆，一起寒窗苦讀過，也一起為三兩碎銀子愁眉苦臉過。他們出現(xiàn)在我們從懵懂無知到哀樂中年的各級人生臺階上，快門一樣一閃而過，然后在不經(jīng)意間，早已闊別半生。老師已然古稀，同學(xué)都已滄桑，“狗狗和老胡”不知何日可見，“老呂”早已失蹤。這事兒，不想則可，想起來就不禁感慨萬千。
　　 佛說，千年的修行才能換來今生的一個回眸。那這人生的一段相伴，該是多么長久的修行才換得來的珍貴同行??！人，走在這個紛繁的塵世，真正能讓我們留戀的親人、友人、知己，藏在心里深處的戀人……如要細數(shù)，數(shù)量其實很有限。而這有限的人里面，似乎有大多數(shù)，早已和我們揮手告別了，只是我們還蒙在鼓里，洋洋自得而不自知。
　　 不禁想起英國的一對老夫婦，每晚睡前都要鄭重地親吻彼此，有人問緣由，老者回答：“因為也許明天的太陽就不屬于我們了……”
　　 珍惜每個與自己有緣分的親愛的人，在需要的時候，不論明朝再見或不再見，都要和他們鄭重地道再見。這事兒確實很有必要，因為久別或許就在一瞬間。
　　 為每一場不期而遇的別離，做好醞釀已久的揮手，是不得不為，亦是不可不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