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園里鳥鳴婉轉(zhuǎn)。不用起身，就可推測預(yù)報的大雨并未按時赴約。鳥兒短促的叫聲無規(guī)律間歇地傳來，似在嘰嘰喳喳地議論不靠譜的天氣預(yù)報，又似在呼朋引伴：就是毛毛雨，快出來通透氣呀！鳥鳴清脆，給這霧氣蒙蒙的細(xì)雨天，平添了幾分生動。我依然沒有起身，卻仿佛看見它們跳蕩在竹杪，追逐嬉戲。
　　 好久沒看到春光老師了。我打開她的文集，想看看她的發(fā)文情況。這一看就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標(biāo)題《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鳳鳴老師留言：在流年讀過無數(shù)的文，這一篇不知怎么觸動了我的心弦，帶來許多共鳴。我又何嘗不是呢？又想起那句老話：什么是好文章？能夠引起人共情的就是好文章。好文章不見得完美無瑕，只要有一二三個點(diǎn)能打動人、能給人以力量、能給人以啟迪，便足矣。
　　
　　 一、平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
　　 想起當(dāng)初讀這篇文章，首先打動我、引起我強(qiáng)烈共鳴的一處細(xì)節(jié)，是春光老師說她每次回去，“水塘壩上，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在引頸張望?！焙喓唵螁我恍凶郑D時濕了我的眼眶。類似的情形我亦寫過。母親在時，我每次回鄉(xiāng)亦如此。老人家總會站在村口等待。母親不瘦，虛胖，膝蓋不好。雖然不至于無法行走，但痛感顯而易見。村北的那條筆直的路，初始是土路，后來是水泥路，筆直地通向遠(yuǎn)方。遠(yuǎn)處是連綿不絕的伏牛余脈，以熟悉又決絕的姿態(tài)阻攔了母親的視線。那是母親目力所及的終點(diǎn)，但母親的期盼卻沒有終點(diǎn)。
　　 每次回鄉(xiāng)，心中充滿了對父母的想念。但相比這想念，更甚的卻是義務(wù)。過早的離鄉(xiāng)漂泊稀釋了對故園的情感，年輕的意氣張狂也淡化了對父母的依賴。當(dāng)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卻會被每一個類似的場景，每一句類似的話所觸動，楞怔怔地發(fā)上好一會呆來。
　　 我們村莊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燕莊。這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很有來歷的名字吧，就好比薛營、瓦屋、四棵樹，古城、盧臺、陳茨園，四鄰那些村莊應(yīng)該都是很有來歷的。至于什么來歷，我從來沒聽人講過。小時候習(xí)以為常不知道問，長大了離開了也忘記了問。偶爾想起，在外的游子，一次次無從求解，也便作罷了。
　　 故園，無論何時都是能帶給游子心安的地方。讀春光老師的文讓我想起母親，讓我重又看見那個站在村口張望的身影。灰色的影像，從頭發(fā)到衣著。想起母親走路時因膝蓋痛而有些趔趄的樣子，我的心又痛起來。想起她要求我?guī)タ囱劬r，這痛又疊加了一重。我對她提出這個要求是不滿意的：母親并沒有電話里跟我談及視力模糊，一直等到我回去。我?guī)タ聪ドw和眼睛，但心中卻有些不滿：為啥不早點(diǎn)說呢，我可以寄錢回去；那么多子女，就非得等我回來嗎？耽誤了咋辦？就是看個中醫(yī)，又花不了幾個錢（那時中草藥還不算貴）?，F(xiàn)在想起我的怨言，這痛再疊加一層：時至暮年，她心里也許早沒有了愛護(hù)偏袒，只剩下了自視為“拖累”的難以開口。
　　 春光老師回到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吃著母親做的米糍粑，我相信那一刻，那個家仍然是一個可以讓人安心的搖籃，可以躺在夏夜的天幕下看天河南北，聽風(fēng)語蟲鳴。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回到家，母親要給我燉鵝肉的時候，我說，有沒有芝麻葉，做個面條。沒有。母親歉然。蒸個紅薯葉子吧。恁長時候不回來就吃個這？母親還是不能釋懷。
　　 我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只想著來一口兒時可口的小吃解解饞，卻沒想過母親除了那只大鵝也是再拿不出別的像樣的東西了。想至此，心痛更深一重。
　　 2016年12月，春光老師的母親駕鶴西去。那時，我的母親離開我已經(jīng)四年零八個月。她和我一樣，都成了沒有媽的孩子。于故鄉(xiāng)，出嫁的閨女都成了過客。
　　 我父母在世時，兄弟們都在村北安了家。父母去世后，老屋荒蕪了幾年，后來變成了一個宗教聚會的場所?，F(xiàn)在每次回鄉(xiāng)，我站在弟弟二層樓臥房的窗前，看著面前青蔥平整的那片田野，仿佛看著勞作其中的父母。父母安葬在那里，在二哥家房后的田地里。但我并非逢回必去憑吊。我想，母親并不希望我去，她堅信那里安放的只會是她的軀殼，我相信她的話，她在她的喜樂天堂。
　　
　　 二、自問此時心，不足何時足
　　 初讀此文，我以為是一篇思鄉(xiāng)之作，沒想到卻是記錄春光老師這半生的心路歷程。這是一篇心靈獨(dú)白。一直以為，面相仿若觀音菩薩一般的女子，一定是有著優(yōu)渥的家庭環(huán)境，是被人呵護(hù)著，寵著愛著。因為這個女子從來都是典雅從容，從來都是云淡風(fēng)輕。真幸福啊！雖然說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不能見彩虹，但我還是更喜歡波瀾不驚的生活。她，便是我心中理想的模樣。
　　 是真的幸福??！
　　 不再望眼欲穿期盼鵲橋相會，底蘊(yùn)深厚的校園里有屬于她的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家；未來可期的年紀(jì)，有親愛的媽媽幫襯家事，夫妻無后顧之憂齊心合力比翼雙飛。祖孫三代其樂融融，歲月一派靜好。那個坐在飄窗上看窗外風(fēng)景的女子，那個讀書寫作朗誦詩歌的女子，正是我心中揣測的燕剪春光的模樣。必須是這樣的呀。但是這個會寫文章的女子，她筆鋒一轉(zhuǎn)就設(shè)了伏筆，而她一帆風(fēng)順的人生從此也起了波折。
　　 不得不說，春光老師是真的懂得寫文章的，起承轉(zhuǎn)合拿捏得妥妥的。事實也是，我迫不及待地想看下文。看了下文再回頭讀，卻止不住感慨一聲：自問此時心，不足何時足？
　　 就這一章節(jié)來講，除去這一“轉(zhuǎn)”，我和春光老師還是有很多共鳴的。雖然我沒有過鵲橋相會的經(jīng)歷，雖然我一畢業(yè)一結(jié)婚就有一套小房子，雖然母親只是偶爾來我這里小住，但公婆離得比較近，且老人家對我們慈愛有加，夫妻亦算得上琴瑟和諧。所以，這種幸福我亦感同身受。所以這感慨才真切而復(fù)雜，帶著說不盡的惋惜。
　　 曾經(jīng)，當(dāng)人們感慨歲月靜好的時候，總會有不同聲音出現(xiàn)：哪里有什么歲月靜好，那是有人為你負(fù)重前行。說話的人理直氣壯，卻忽略了這話實在不該由看客來說。一個家庭的歲月靜好，也許雙方的付出未必對等，但一定不是單方面的負(fù)重前行，而是每一個成員的共同努力，朝著一個方向的齊心合力。也許你是家庭的經(jīng)濟(jì)支柱，但那是有一個人甘心為你洗手做羹湯。也許你說這些事保姆都能做，那你又為何不請一個保姆，讓為你的光鮮而選擇在煙火里打滾熏燎的人也光鮮亮麗呢？也許你說有一個人既能下得廚房做你的賢內(nèi)助，又能上得廳堂助你策馬奔騰，想得很美，魚和熊掌都想兼得，被你物色到的人大約也會這么想。放棄“歲月靜好”的人，未必是因為對方?jīng)]有負(fù)重前行，只是有了其他的欲求。這欲求無論出于混沌，還是盲目自信，還是賭徒的放手一搏，一旦超出了婚姻的掌控，對方也只能說一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隨他，去吧。
　　
　　 三、多少年以后，往事隨云走
　　 初讀此文，我寫了如下留言：文章有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雍容與淡定，也可以看成是姐姐人生態(tài)度的外化吧。欣賞這樣有深度的文章，更欣賞姐姐獨(dú)立、豁達(dá)的人生觀。給優(yōu)雅而知性的姐姐點(diǎn)贊！
　　 這是發(fā)自肺腑的話。自己的寶貝，被人不小心碰壞了，雖然心疼，亦能自我開解。若被人輕慢，眼睜睜看著被丟落于地又無能為力，于剛烈的女子而言，那份恨意……可以想見。
　　 春光老師是剛烈的。兩人矛盾激烈的時候，孩子正上初三。為了不影響孩子學(xué)習(xí)，“我打碎牙齒和血吞”，忍氣吞聲，營造出一種家庭和睦的假象直到孩子考上大學(xué)。
　　 所以，春光老師這樣剛烈的女子，終于沒有行失去理智之事。非但沒有，她給我的印象，一直是平和而寬容。見過她的人，如果不是讀她的文章，大約沒有人會想到她也經(jīng)歷過生活的波折。在流年，每每大家看見她端莊純凈梳著齊劉海兒的模樣，都會戲稱她為“童子面”。所以，睿智如她，又如何肯把自己糾纏在一團(tuán)亂麻里？
　　 認(rèn)識春光老師是在好心情網(wǎng)站。那時，僅僅是認(rèn)識。后來到流年，同在一個社團(tuán)，仍然沒有深交。在我，寫文就是寫文，編輯就是編輯，之外的時間很少和大家閑聊。其實流年諸位家人中，春光老師是我唯一線下見過的文友。那是2019年的10月，我們市審計系統(tǒng)去廣州學(xué)習(xí)，我聯(lián)系了春光老師。因為時常在群里看見她的太陽花一般的笑顏，我是那么希望見一見這位優(yōu)雅寬厚的老師，所以首次破戒見了“網(wǎng)友”（我一直稱流年諸位家人為文友，但畢竟不是現(xiàn)實中的朋友，為不產(chǎn)生歧義，這里還是稱網(wǎng)友）。春光老師和群里的她一模一樣，所以，我真的仿佛見到了老朋友。春光老師請我吃廣州美食，晚飯后我們在房間聊天，隨意而親切，如同在群里一樣。因時間有限，她還要往回趕，我們只好匆匆別過。對她的生活，我仍然一無所知。但我能感受到，她的那份從容與平和，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讀這篇文章，看到她把曾經(jīng)的過往訴諸文字，從容淡然。我想，曾經(jīng)心痛的往事，是真的如云煙飄散了。她說，在這個紛紛攘攘的塵世上，心安處即是家。
　　 讀這篇文章，仿佛和老友閑坐，喝著茶，聊著天。所聊雖然不過家長里短，但那家長里短里卻沒有怨與恨，有的是和自己和解，和這人世和解，聲聲入耳，令人心曠神怡。又想起春光老師的另一篇文章的題目《雨打芭蕉落閑庭》。這“閑庭”二字，沒有豁達(dá)的心境是寫不出來的。如果還是心存質(zhì)疑，覺得這不過是文人的小資之作，那她的《與鳥共享》則讓人無法不感慨她心靈的純凈。
　　 她院子里種了兩棵無花果，結(jié)了兩百多個果子。果子成熟之前，她出門旅行。十天后回來，發(fā)現(xiàn)有半數(shù)被鳥兒們享用了。春光老師看到如此情形是何反應(yīng)呢？她不直接寫，而是做起了角色互換。她以鳥兒的口吻寫道：
　　 “伙計們，快來呀，這里有美味的無花果。主人似乎不在家，一定又是到很遠(yuǎn)的地方旅游去了?！?br />　　 “真好吃！簡直好吃到?jīng)]朋友?？刹皇锹铮魅嗽诩业臅r候，想吃上兩口還膽戰(zhàn)心驚，生怕被她發(fā)現(xiàn)，盡管她看上去也沒有那么兇?！?br />　　 如此充滿童趣的想象和語言，無不彰顯著心靈的豐沛與純凈。
　　 春光老師是雍容的，是優(yōu)雅的。這除了她自身的秉性，和后天的修為也密不可分。她在自己工作的圖書館里浸染書香之氣，她在江山、流年這塊園地里筆耕不輟。在江山，在流年，抬頭都是志同道合者，無論生活是否順?biāo)?，無論身體是否健康，大家都一直流連在這片土地，山川大海，日月星辰，晴耕雨讀，甘之如飴。
　　 我一個朋友說，她在自己的店里看書，一個熟人看到了大驚小怪：你還看書？現(xiàn)在誰還看書？她的講述讓我想起那句夏蟲與冰的老話。我想，和春光老師一樣，我們從江山、從流年獲得過什么，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這世界美好的聲音有無數(shù)，于我們而言，寫出自己的心聲，寫出有共情的文章，也是其中之一。
　　 大雨來了。后園里“唰唰唰”無起伏的雨聲如千軍萬馬，初聽整齊劃一，細(xì)聽又千差萬別。天籟之音，完美無瑕。被銀杏、紫葉李和欒樹包裹住的那一片竹林像一只綠色的寶盆，把傾瀉而下的雨水悉數(shù)收納。我立于窗前，看大雨中的翠竹微微頷首，韌而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