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麻麻亮，母親就在電話里喊我趕早趁涼快去拿她摘好的豇豆、白皮肉豆和掰的嫩玉米棒棒。她不是給大姐和我打電話，就是給三妹四妹打電話。一圈電話打下來，她總會拎著她的竹擔(dān)籠，去她的園子摘辣子、豆角，挖鮮蔥、拔生菜。菜摘回來后，分別擇凈裝在袋子里，等女兒們來拿回家嘗鮮。我們吃完她釀的鮮漿水做的漏魚兒，再大包小包拎著她種的菜蔬回家，母親蒼老的眉臉總是顯露出特別知足暢快的笑紋。
　　 與土地廝守一生的母親，對土地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啥時令下啥種，啥時節(jié)結(jié)啥果，母親心里都明清如鏡。我時?？匆娔赣H拎著種子袋扛著鋤頭，在院子、果園里彎腰勞作的身影，晨曦初綻或落日西斜時，她佝僂著腰埋頭干活的樣子，總會在地里投下長長的影子。撒些草木灰，培些農(nóng)家肥，澆上幾擔(dān)水，鋤去些許雜蕪。在她的精心伺弄下，果園地頭、院子中的菜蔬新苗，都會成畦成行地露出生機(jī)。母親在干這些細(xì)碎活時，偶爾會對著園子數(shù)落，夸黃瓜結(jié)得稠，嗔怪辣子只長秧子結(jié)果少，罵雀兒貪嘴啄爛了西紅柿。
　　 春割韭菜夏摘豆，秋摘茄子冬吃蒜苗，絲瓜苦瓜架上繞，青菜芫荽油麥菜，這個罷園，那個下種，母親的園子從不偷懶兒，從來都是菜鮮豆肥。鄰居夸母親會務(wù)菜，母親卻說：咱可不敢貪天地之功，沒有這薄土寸地，沒有這雨水太陽，哪里能有收成呢。你看被拆了房征了地的人，盡管清閑不沾泥不帶土，但心里卻荒涼、空落，吃啥都得上街進(jìn)店掏錢買，哪有自個種的菜吃得美味、舒服。
　　 春季里，母親喜歡掐野地里嫩艾蒿芽，回家在煎水中焯了或直接剁碎了和面，搟的菜面又筋道又好吃，兒女們都特別好這一口。最令我訝異的是母親把野生的艾蒿連根剜回家，圍著菜園子栽一圈。這種野生植物沾土就活，且長得旺實繁茂，掐過一茬長一茬，幾個季節(jié)里都能吃到菜面。留下凣株未曾掐的艾草，到端午割了插在門窗熏蚊蟲。
　　 春季好吃的野菜，還有用白蒿蒿、槐花蒸的麥飯，用薺薺菜包的餃子。薺薺菜還可以在焯水后擰干摶成菜摶子，貯存在冰箱里，隨時拿出來包絞子。用這些時令野菜做飯，得有閑功夫耐得下潑煩，得按時節(jié)去果園、野地、溝畔采摘鮮嫩食材，得坐下來擇揀去蕪存菁，做起飯來也挺費時的，可母親為了給家人打牙祭，從不嫌費事兒，一頓飯上桌，差不多得她在廚房里忙活小半天。
　　 夏天，園子菜蔬豐富，熱炒涼拌，可以變好多個花樣享受美味。野菜當(dāng)屬螞蚱菜和灰灰菜。螞蚱菜剁碎拌上小蔥臊子蒸萊卷或烙菜饸子，那香味連做夢都流哈喇子。灰灰菜涼拌皮子最下飯，夏季果園里長得最多最潑的就是灰灰菜。母親把灰灰菜一籃一籃掐回家，用她被染綠的手，把一部分搓洗干凈焯水控干，備蒜泥涼拌皮子吃，再把一部分晾成干菜打包，啥時想吃啥時開水燙了吃。
　　 家里人都好一口的漿水菜（酸黃菜），卻要母親用心釀制。店里買的芹菜、花白可以做漿水，地里種的萵苣、白菜、芫荽、苜蓿，果樹地、溝畔尋的如薺薺菜、水芹菜、各種蒿子等雜巴野菜，都可以燒漿水。但最好吃的漿水應(yīng)是芹菜和野菜混燒的漿水，湯清味濃萊香。燒菜時火侯要掌握好，菜煮得爛容易混湯，萊出鍋時要除湯，倒進(jìn)壇子要蓋嚴(yán)實，每天要用干凈筷子攪幾遍，盛菜的瓷壇子要放在陰涼地，時時記得給萊換面湯。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若不注意，窩的漿水就容易變質(zhì)走味混湯。每次吃攪團(tuán)或軟面，我都會把油嗆姜蒜辣椒的漿水湯喝了，總是揉著肚子感嘆母親的手藝為啥這么地道，我為啥就掌握不了她燒漿水的竅道。母親總會說：你能做了幾頓飯，燒幾回菜？長年里做飯，留心摸索試活，就都學(xué)會了，又不是開飛機(jī)造原子彈，有啥難的。
　　 秋天，飯桌上最愛吃的菜是線線辣子炒秋茄子，是煮毛豆剝著吃，是母親掰回家煮熟的玉米棒子。雖說現(xiàn)在有了大棚種植，想解饞隨時可以滿足口腹之欲。但自家院子種的時令菜，吃著嚼著滋味就格外香濃。記得母親冬季在院子埋的笨豌豆種子，在春季里才萌了芽開了花，紫紅色的豆蔻花期一過，就結(jié)了綠色的豆莢。等豆莢發(fā)白已是初夏，摘了或煮或蒸，那出籠后的清香味，比棚里種的菜豌豆的口味，不知香濃多少。母親還教會了我玉米棒子的另一種吃法。剝?nèi)~擇凈棒子上的絲須，用刀削下玉米粒兒下鍋里，再攪些面水燒煎。晾溫的玉米胡湯喝起來軟香甜滑爽，實在是美味。幼時南瓜、土豆、豆角、紅薯等菜做的拌湯，清湯寡水的吃得令人生厭，但現(xiàn)今吃膩了油水，卻喜歡做這些菜飯打牙祭、換口味，這都是童年舌尖味蕾留下的記憶。
　　 冬天，母親的菜園子稍顯寂寞。只有蒜苗、油菜苗、芫荽苗在白霜地里凍得青瑟瑟的。而撒在地里的青菜、油麥菜等種子就靜悄悄眠在土里，等開春了才吐露生機(jī)呢?？赡赣H卻并沒閑著，她又忙著淘洗蘿卜、白菜、挑揀綠紅辣子，備了生姜蔥蒜大料調(diào)和，去干菜店買回醬油醋、黃豆和花生米，然后從從容容給家人炮制冬天的開胃菜：腌鹽菜和做辣子醬。大笸籮里晾的是蘿卜白菜青辣椒，小竹簍晾得是她精選的紅辣椒，蔥姜蒜備了一盆子，粗黑大瓷壇和青花瓷的小瓷壇及壓菜的大鵝卵石皆洗凈晾干。一樣樣食材籌備，一道道工序進(jìn)行，母親儼然是個胸有成竹的大廚，她的手和眼就是稱，保準(zhǔn)備的貨都能恰好裝滿她的壇子。只三五天的功夫，母親就會完成她的純手工制作。
　　 做辣子醬，切辣子不只費手勁兒，生猛辣子汁，常令掩著口鼻的母親又是打噴嚏，又是流眼淚，那被辣子染紅的手指，又燒又疼。直到我網(wǎng)購回小熊牌粉碎機(jī)，才把母親從切辣子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也許是母親帶著商州人特有的聰明，她腌得咸菜色鮮質(zhì)脆口味香，拌上香醋潑了菜油，能讓人胃口大開。村里的大媽、媳婦，許多人都是母親帶出師的徒弟。她們每年腌菜有啥工序整不明白，就找母親問，母親總是說得一清二楚，她的記性就像電腦一樣清整。
　　 咸菜腌好，辣子醬熬好后，滿頭白發(fā)的母親又會翻開手機(jī)號碼，逐個給我們姊妹們打電話，又會一罐罐一瓶瓶地為每個女兒備一份她做的時令菜，盼著女兒們拎回家嘗鮮。而今，我還在吃母親園子里的菜，但我也作務(wù)著自家的菜園子，為兒女也學(xué)著燒出自己的拿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