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好聲音】【流年】時光書:半生心思,一壺江山(散文)
一
多年以后,當我老去——
老眼昏花,再也看不清江山文學網上的文字。
兩耳失聰,再也聽不見從江山文學網傳來的好聲音。
那時,我便開始回想,一遍一遍地回想……
二
二〇五二年,我八十歲。
那年春天快要到來的時候,我隱居在老家月湖邊的一間屋子里。
說是“隱居”其實有點牽強,到了晚年,整個人變了。從外表到內里,最大的變化就是頭發(fā)全白了,臉上的紋路像起伏的溝壑,一層又一層,牙齒也掉得沒剩幾顆……而內心,越來越向往“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的生活。
那間屋子,建在當初云生住過的那間木屋的原址上,但要豪華太多了。表弟買來最環(huán)保的涂料,居然為我把墻壁刷成紫色,那如薰衣草浪漫的紫色啊,是我年輕時最喜歡的顏色,可以讓我安然入睡。
家具都是原木的,早在半年前就讓家具廠做好了,晾曬倉庫里。衣柜、床架子、床頭柜、書柜、儲物柜、書桌、餐桌、椅子、沙發(fā)……把一間二十平米的屋子塞得滿滿登登。
我從城市回到農村,除了一些必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小家電,就是十幾箱的書了。表弟將車從寧波開到上海,又從上海開回寧波。那天,我坐在駕駛室副座里,耷拉的雙眼戴著太陽鏡,望著窗外奔跑的車輛和飛揚的塵土,心里空落落的。
表弟也老了,變得啰唆起來,一遍遍地問我,老姐,你哪來那么多書?這些書你都要嗎?你還看得清嗎?要那么多書干嘛,該丟的就丟了吧?老姐,我只做了一個書柜,這么多書哪里放得下?。?br />
你不懂!這些書,我需要它們陪著我。
表弟叫來幾個年輕人,他們幫我把十幾個大箱子從車上搬到了屋里。我對表弟說,你們走吧,我自己一個人慢慢理。
表弟非要幫我把東西整理好,他說,老姐,你行嗎?
我行啊,你帶他們去飯店炒幾個菜,點好一些,我請客!我邊說邊將他們支出了房門。
我很喜歡這間屋子,終于可以過一段屬于一個人的沒人打擾的時光了。
我把那臺舊得不成樣的老唱機先拿了出來。這老家伙,陪了我大半生了。它老了,我也老了。
我找出一張黑膠唱片,馬勒的《大地之歌》便回旋在半空,我想到好多好多年前我曾經寫過的一篇散文《大地無盡時》。那是我系列散文《無期獨行》中的一篇。那年,我?guī)еR勒的《大地之歌》來到西溪南,入住慰顏府。西溪南的這座老宅里收納了《大地之歌》中所有的悲涼情境,音樂回應著我,賜予我力量以及無窮的想象。
我還聽到了老柴的《悲愴三部曲》,那是他寫給梅克夫人的音樂情書。那年我寫了一篇音樂筆記《聽聞遠方有你》,用文字紀念這段永恒的愛情。我在文中寫下:?
蒼茫大地,悲愴總是以這樣的方式存在著,從不曾間斷。這種宗教式的精神之戀,只有這樣高潔的靈魂,堅韌的心,才能持續(xù)十四年之久。不管后世之人,如何去評說這段柏拉圖戀情,也不管這段戀情,最后還是沒有逃脫曲終人散的境遇,但至少在他們交往的十四年中,被彼此真誠地需要過。無論是經濟上的支撐還是靈魂上的相依,都是一種忠誠的互補。至少,他們完成了最初的承諾,這段感情終究沒有被桎梏,被污染。
當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鳴曲《雨之歌》飄進我耳朵時,我已經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窗外的幾聲鳥鳴,以及從窗外飄進來的風聲和花香將我喚醒。我想起那年自己寫下的另一篇音樂筆記《絕弦》,那是獻給音樂家勃拉姆斯和他愛了一生的女子克拉拉的。這篇文當年有幸被“藍素電臺”的主播蕭秋水老師朗讀,這些年我一直在聽。特別是這一段,蕭秋水老師的聲音太有磁性了:
一百多年后,關于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往事早已湮沒于塵土中——這個世界里再也不會發(fā)生那樣的愛情——絕口不提“我愛你”,卻愛得無比深沉。
我所相信的,一如勃拉姆斯與克拉拉的,那些從來沒有被說出來的愛情。
法國詩人阿爾蒂爾·蘭波寫過一首詩,是對勃拉姆斯所堅守四十三年愛情最完好的詮釋:我將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動;無邊的愛卻自靈魂深處泛濫。
古典音樂多多少少是帶著點傲慢的,聽久了,自然也會沾染上古典的氣質,我一直所懷念的音樂和愛情其實都是一樣的,那是一種靈魂之間的飛翔,以古典的方式深愛著彼此,有著舊式的素樸優(yōu)雅,永遠是初始的模樣。
如果愿意去懷念,最好的辦法便是如我這般縱身躍入勃拉姆斯的音樂中,不要說話,像戀人一樣互相傾聽。
……
我又在聽了,雖然聽力越來越差,但我還是甘愿眩暈在這美好的世界里。文學和音樂一直牽引著我,慢慢地走完生命的最后時光。
下午陽光好極了。我的屋子外面,是一大片的菜園,綠茵茵的,看著很舒服。
還有一大塊平整的水泥地,這是表弟找人幫我鋪的。那里,正好可以用來曬曬我的那些書。我找出一條舊床單在地上鋪平,將書一本本放在上面,到日落之前再收起,這樣跑來跑去折騰了一下午,就沒力氣再把這些寶貝們放到書柜上了。
表弟夫婦倆來了,為我送來晚上吃的飯食。我胃不好,前幾年還做了兩次手術,到了這一年只能吃些流質,表弟送來了小米粥,我喝了一小碗。隨后,他幫我把書放到書柜里。
這個叫傅菲的作家,太能寫,怎么寫了那么多?表弟拿起一疊書問我,他看到這本署名傅菲,那本也署名傅菲,有些驚奇。
傅菲可是散文大家,他出版的所有的書我都有,我是他的鐵粉呢。想當年,他還是我們流年社團的特邀作家、文學顧問,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請來流年。你看,這些書大部分都有他的簽名……我接過表弟遞過來的書,數了數,一共二十一本:詩集《在黑夜中熬盡一生》。散文集《星空肖像》《生活簡史》《屋頂上的河流》《南方的憂郁》《饑餓的身體》《大地理想》《草木,古老的民謠》《故物永生》《木與刀》《我們憂傷的身體》《河邊生炊煙》《關關四野》《森林歸途》《深山已晚》《瓶子里的魚》《靈獸之語》《元燈長歌》《山河故人來》《風過溪野》《鳥的盟約》……
這位叫“吳昕孺”也厲害??!表弟從一個紙箱里翻出來吳昕孺的書,說道。
他是全才,詩歌小說散文樣樣拿得出手,他也是我們社團的特邀作家,是我找來的。當初,我為了能聯(lián)系上他,特地去天涯社區(qū)注冊了一個博客……你老姐,厲害吧!
表弟點點頭。把書遞給了我。《原野》《天堂納稅人》《文壇邊上》《他從不模仿自己的孤獨》《牛本記》《旋轉的陀螺》《心的深處有個宇宙》《君不見——李白寫給杜甫的十二封信》,這八本書,我把它們放在了最外側的書架上,可以隨時拿出來閱讀。
除了這些,還有那些年文友相贈的書,一些我自己重讀的經典文學作品,如木心先生的書,遲子建的書,李修文的書……還有我們流年社團編輯們出版的書,一朵憐幽的小說集《荒城》,江鳳鳴的散文集《煙雨里的粉墻黛瓦》,石語的散文集《地衣》等等,當然還有我自己的三本散文集《親愛的舊時光》《暮春的潛臺詞》《時光書》。
表弟說,老姐,我還是喜歡你的書,看著親切,讀著舒心。我笑了。幸虧有他幫忙,才與我一起將這些書放進了書柜里。
后來的日子里,我經常坐在沙發(fā)上,拿著放大鏡,看書上的那些文字,它們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呀晃,仿佛又將我牽回到很多很多年前的歲月里。那時的江山,那時的流年,還有在一起讀書寫字的伙伴們。
三
二〇四二年,我七十歲。
身體出了新的狀況,膝蓋做了一次手術之后,經過了漫長的康復期,下地行走變得極為艱難。這一年原來預想的計劃——出門拜訪流年的兄弟姐妹,只好擱淺,這一生再見面,怕是難了。
我想到自己江山文集里的系列散文“時光書”。那是那些年友情的印證,我一直有個心愿,要將他們印在紙上,打印成冊,贈予那些被我寫進《時光書》的友人們,作為永久的紀念。
“時光書”系列散文一共收錄五十六篇,分成三個小輯:《人間驚鴻客》《江上晚吟風》《杏花弦外雨》。
第一輯《人間驚鴻客》收錄了十七篇散文共計七萬八千字:“燈影后、春庭雪、她依舊、惜君如常、安如磐石、時間都知道、念起,心歡喜、溫柔的獨語、暮春的潛臺詞、唯有深情最動人、十年蹤跡十年心、唇齒之間的痕跡、相逢處有千言萬語、每個少年都前途無量、是你,溫暖了我的時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流云,飛渡時間之河的思念?!?br />
第二輯《江上晚吟風》收錄了十七篇散文共計八萬字:“雪的斷章、隱約江南、秋聲四起、心靈的秘境、靜靜的白樺林、通往原色的幽徑、相思千年說紅豆、杜鵑花開深似海、朵朵村的時間畫布、攜一縷詩韻過江南、鄉(xiāng)愁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寫你,那一瓣靜靜的雪、能團圓,才是最好的中秋、探尋荒山中的那一次驚魂、小巷,一幀簡約的心靈底片、原來,苦也可以開成一朵花、江南深處,那些明晃晃的美麗。”
第三輯《杏花弦外雨》收錄了二十篇散文共計六萬字:“花境、從前、音塵絕、茶禪書、萌芽記、歲月縫花、好人千古、孤獨路538號、春天不曾遠去、雪落下的聲音、一米之外的風景、此去經年泣露寒、春天遠去,你也遠去、意境為師,安瀾如詩、母體的村莊、島上嘉木錄、粥,凡塵之外的味道、你的離去如此猝然、若惦念,請來舊時光里尋我、一切皆因你開始,因愛永恒?!?br />
那天,收到印務公司送來的書冊,封面裝幀精美,雖然沒有書號未經出版社常規(guī)出版,但依然是我最喜愛的。
時光書,有江山時光的紋理,有流年文脈的印記,厚厚的,像一塊磚石,置于掌心,我能感受到它的厚重。
這本書冊里收錄的五十四篇文章,能映現我在江山那些年投入的愛與深情。書寫,是一場漫長的抵達,我用了半生的心思,幾經修改才完成這冊《時光書》。
只是,《時光書》里的有些友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時光書》無處可寄。
比如我的恩師花木早(林華章)。
他一個人獨自走完了七十八年的人生,于二〇一二年五月告別人間。他活著的時候,支撐著病軀,為了支持我的社團,重新整理修改文稿,然后一篇一篇地投到流年。當我向他流露出想學習古典詩詞時,他從武漢的書店里為我淘來詩詞格律方面的書籍,連同他的《詞林菁華》手寫稿一起寄給我,耐心地為我講解,為我修改不成樣的詩詞……
其實,林老師的學生遍及天下,在文學、音樂等領域都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水準,可就是這樣一個謙遜的老人,在心愛的文學面前,甘愿卸下所有的傲氣,用自己有限的時間,扶持像我這樣的文學后輩。
這冊《時光書》里,收錄的散文《孤獨路538號》是我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寫下的。那時,他的八弟林幼章先生委托我整理編著兩部書稿,林老師的長篇小說《孽海冤家》,詩詞作品集《月照水流光》。我與他別后多年,在紙上再度相逢。在編書的過程中,我發(fā)現竟然找不出一個詞語精準妥當地形容他的一生。
我用了七天時間,完成了這篇散文,因要作為代序,刊印在老師新書《月照水流光》里,所以反復修改,但改完自己還是覺得不太滿意,在編輯群說了一下,這篇散文的編輯“策馬南山”看了,在文后寫了一大段評:
“飛雪的《孤獨路538號》讀完之后,我們也能看到作者用文字表達的心情和情緒,這里有今人和古人的孤獨、恩師和木心先生的孤獨、作者和孤獨者的互為孤獨、作者本人的孤獨、讀者讀完之后發(fā)現自己的孤獨,還有書中提到的人物生平經歷的事情,使用過的物品,居住過的環(huán)境,都在孤獨?!羧艘殉它S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飛雪的此文是很不錯的,已營造出了獨特的孤獨氣息,不必再擔心自己沒寫好。飛雪之所以感到沒有寫好孤獨的隱喻,是她太想把自己的心思讓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這是不可能的,一千個人心里都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我回復道:我還是不夠自信。寫完一篇文,就像在黑夜里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總也走不到盡頭。這篇文中關于“孤獨路”的意味,以及那些我內心想要表達的卻不愿意用文字直白地表達出來的,南山你都讀懂了。真正的孤獨者是從來不言說孤獨的,只是享受,而生活從來不會按照我們自己的方式進行,但終究會給我們一段時間,去孤獨去仰望。我那故去的老師便是如此,木心先生也是如此,他們用孤獨抵制孤獨,認認真真地活了一輩子,認認真真地苦了一輩子。就像張愛玲,以孤傲冷艷的姿態(tài),笑看塵世。孤獨其實就是一座島嶼,我們的一生到了最后,終究是要走上那片島嶼,告別塵世,與孤獨簽訂一個協(xié)議。
比如曾任流年詩歌主編的“銀杏樹”大哥。
我們親切地叫他“樹哥”。他在時,幾乎包攬了流年所有的詩歌。二〇一五年五月的一天,他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與我們告別,他留給我們的最后一句話是:“各位大編們,俺眼睛提出強烈抗議了,看什么都是雙影。后臺有詩稿拜托了。”遠方的紅梅帶來他去世的消息,流年編輯群哀鴻一片,沒有人相信,那棵守護著江山和流年的銀杏樹,還那么年輕就急匆匆地走了。
這文字第一眼就愛上了,因為有似曾相識之感。開篇第一句我就讀出了《百年孤獨》的味道;讀到“它老了,我也變老了”,我又想起了《額爾古納河右岸》里的那句:“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看老了”;讀回到故鄉(xiāng)時,屋里簡單的陳設,讓我想起了曾經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張愛玲……這篇文字,里面包含的東西太多了,真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能說清的,只有感動。
這篇文在我手里寫按,真有點明珠暗投的感覺。雪妞妞湊合看吧。
我想說的是,生命的文學,文學的生命,都將永垂不朽。
提前祝賀雪社又一篇“好聲音·征文”精品誕生。
辛苦。辛苦。敬茶。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