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與父親同行(散文)
一
如果不是父親離世,我就不可能會接觸剪紙,更不可能單獨完成剪紙作品。
離世的前十天,父親可能有預感,要師傅過來一趟,就這三十多尊佛像的事專門做個交待。五月十二日,父親的師傅與居士唐女士自松滋市來,我在一旁陪著。父親當著他們的面說,剩下的剪紙,由我按時并保障質(zhì)量完成。其實,父親三月底在三醫(yī)院住院時,我就對主治醫(yī)生說,希望我的父親出院后,能挺過兩個月,能把余下的剪紙完成好,這是他對佛菩薩最后的一個宏愿。事與愿違,出院后,父親的精神一直就不好,還是堅持做完了九尊佛像,并完成了其他所有的底稿。我深知:剪紙并不容易,尤其是我從未經(jīng)歷過。冥冥中,這好像是父親與我的一種慢慢分手方式,思念太苦的時候,默默專心去做讓他開心的事,自己含著淚,也欣然了。我旋即當著師傅的面答應了。二十一日晚,父親就走了。辦完他的后事,我就準備完成眼下的剪紙。
自六月三日開始,我才敢走進書房試刀。第一尊是“白衣觀音”佛像,我用了足足三天時間。到八月三日,我已經(jīng)完成了所有佛像剪紙的工作量。我自己獨立作業(yè),只能邊做邊總結(jié),這是一門苦差事。在整整兩個月里,我除了偶爾到荊州、沙市等地辦事外,我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剪紙中。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與馬虎。這是一門藝術的學習,是替父親完成他未了的心愿,更是對佛的虔誠與敬仰。我必須盡最大努力,認真做好。
二
剪紙屬于民間藝術,在我國北方流傳盛廣。我最早聽說剪紙一事,大約四十多年前,父親在一張報紙上,看見一篇通訊,說的是陜北有一位老農(nóng)婦,有七十多歲了,就憑一把剪刀走進中央美術學院(后好像并入清華大學)講臺上。其實,那時候我父親也不會剪紙,我只是當著一條消息入耳入心罷了。只覺得一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婦,她也能走進京城,走上大學講臺去講課,真是太神奇了,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剪紙。如今我已花甲之年了,才知道我該是浪費了多少時間,“少壯不努力”于是我常有“老大徒傷悲”之感,就比如說眼前的剪紙吧。
生活多一點光澤,大約是我們還有一顆心,還向往著藝術。
這次我的剪紙,談不上藝術,只是初入門而已,體會一下剪紙的甘苦。這是有稿剪紙,只需要按圖雕刻、裁剪便好。我的能力還只能是從有稿剪紙起步!這是一個細致的活兒,稍微大意,就會出現(xiàn)很多紕漏,甚至作品報廢。我這次只能成功,一旦底稿一廢,我又上哪里去弄呢。這也是父親反復交待過的事。他說,“荊州民間剪紙的人太少了,不像書法家、詩人、作家,能裝上滿滿的幾火車,一旦遇到問題,你到哪里,找誰求助呢?這個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一蠢,二懶,三頑劣!我希望你悟性頓開,這不是鬧著玩的!不然,底稿壞了,還涉及到對佛的不敬,那是自己要遭罪過的。這件事你做好了,你一定會有收獲的!不要動不動談錢,你就只是用了一些時間而已。做善事是絕不能談錢的!”
趁天涼快,我每天凌晨四點起床,洗漱完畢,走進書房,打開佛教音樂,點上檀香。書房檀香裊裊,佛音悠悠,融融滿滿,好一個佛的世界。一把刀,一個鑷子,一把尺子,就是我全部的剪紙工具。每一張剪紙,在未開剪之前,我先將底稿拍照,然后再將底稿認真瀏覽多遍,銘記于胸并時刻注意,哪些是屬于陰剪,哪些是屬于陽剪,做到取舍有度,盡量避免失誤。哪些要先剪,哪些要慢剪,先后秩序盡可能不顛倒。一尊佛像,大約需要八小時才能剪好。這八小時,我必須全力以赴,不能分心。做完這第一部分,我才能稍事休息。然后是拆開底稿,拆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取下訂書針、大頭針、回形針。把底稿留下來存放好,把毛邊紙的底稿剔除,把紅宣紙的佛像鋪在預先準備好的白宣紙上,用書刊之類的物品壓制一小時左右,以便定型。紅宣紙的背面上,是上了一層膠的,接著用小電熨斗將佛像進行熨燙,初步裝裱,這樣佛像就很容易粘貼在白宣紙上了。這期間,可以做一些小型的修復。待自己覺得滿意后,再用大電熨斗進行最后一次熨燙,這時大電熨斗的溫度要控制好,面對的是一張薄薄的宣紙,溫度一高就會前功盡棄,溫度一低又達不到理想的效果。粘貼一張大約需要兩小時。一般情況下,一尊佛像的剪紙作品,要兩天時間才能完成。
當我完成最后一張的剪紙作品后,我想到最多的是,若是父親能看見這些,他也一定會很開心的。我想,他離開我們的那一刻,也許顧慮重重。會擔心作品的質(zhì)量問題,擔心我承諾的事,是否守信用。他未必過分地留戀這個世界,沒有親手了卻一樁自己對佛的心愿,可能是他臨終時的一個遺憾!我能繼續(xù)并完成好,大多源于父親給我的力量與智慧。
三
整個夏天,我都沉浸在剪紙中。當我完成剪紙任務后,我又開始整理書房。
我把書房藏書,逐一歸類,碼放整齊。將父親的書法、剪紙草稿、楹聯(lián)詩詞草稿、讀書筆記、日記、書信往來、獲獎證書、照片以及他生前做的大量資料摘錄,收集好專門陳列一個柜子。
父親一輩子是愛書的。家里藏書不多,都是他從微薄的薪水中省吃儉用后,買下來的書。一套《諸子集成》八卷本,是父親一九八六年買的。當年這套書的價值只有五十九元,在當時幾乎用去了一個月的工資。我這才理解,父親當年作為沙市書協(xié)代表到武漢開會,只能以戈塊充饑。一套《杜工鑒銓》共七卷,線裝本,是民國初年出版。說起這套書,還有一段故事呢。這套書是八十年代父親的一個同事張作沛老師送給他的。張作沛是原沙市三中的名師,后調(diào)入七中。張老師飽學詩書,深諳師道。湖北洪湖人,年長于我父親。四十多年前,我在七中讀書時,就常??匆姼赣H與與他聊得很開心。張作沛老師回洪湖師范前,就把這套書,贈送給我的父親了。為答謝張老師之恩情,父親親手用塑料藤做了一把藤椅送給張老師。父親苦于自己的經(jīng)濟拮據(jù),沒有敢放手買書。改革開放初期,聽說新華書店到了《康熙字典》,他就毫不猶豫地買回來。后來獲得一個什么獎,獎品是《康熙字典》的精裝本。在幾十年里,父親又購買了《辭?!贰掇o源》《說文解字》《佩文韻府》《唐詩鑒賞辭典》《宋詞鑒賞辭典》《元曲鑒賞辭典》等工具書。荷包越來越空,書架上的書越來越多。過去,我們兄妹四人都不理解父親,節(jié)衣縮食就是為了買書?,F(xiàn)在,我們才明白,這也是留給我們不一樣的財富!我在整理這些書籍時,正像我專心致志雕刻佛像一樣,總覺得父親就在我的身邊,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與馬虎。盡管天熱,我也不退縮。一直待我整理完畢,我才松了一口氣。
家里還有幾瓶墨汁、大小毛筆數(shù)十支,還有一定數(shù)量的六尺宣紙,四尺宣紙,對聯(lián)專用紙,書寫佛經(jīng)的專用紙,電光紙,毛邊紙,吹塑紙。還有幾盒筆芯,大小訂書機,排筆,排刷,訂書針,回形針,大頭針,圖釘,糨糊,石頭,做印章的專用工具,做剪紙的專用工具。尺子,量角器,圓規(guī)——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文具店。
這次整理,有一方硯始終沒有找到,這是父親生前給我說過的。這方硯是荊州某高校石教授送給我父親的,據(jù)說石教授的家世與晚清中堂大人李鴻章有淵源。想必這方硯一定很珍貴。我曾看見過這一方硯,上面刻有字畫,父親舍不得用,不久就再也找不到了。為此父親懊悔再三,這次依然沒有找到?!督孀訄@畫譜》共四本,已經(jīng)差第三本?!吨腥A活頁文選》十二本,差第四本。一本《現(xiàn)代新詩鑒賞辭典》也無蹤影了,我曾到過多地的多家新華書店,再也沒有買到這本書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我準備再買一個書柜,還有上百張的字畫及剩下的紙張需要保存完善。
“書香門第,耕讀人家”的匾額不大,分量不輕。這塊匾額是二零一五年十二月,由中共湖北省委宣傳部、湖北省精神文明建設辦公室、湖北新聞出版廣電局、湖北省全民閱讀活動領導小組辦公室等四家單位頒發(fā)的。每每走進書房,我心里總有沉甸甸的感覺。畢竟,我的父親上一輩及上上輩都是文盲。文化,原本與我們這個家庭沒有半點瓜葛。到我父親這一輩,他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僅僅只讀過三個麥子黃的私塾,且中途休學十年,后才到江陵初師進修兩年。自學伴隨了他的一輩子,總算為我們這個大家庭贏得了一份榮譽?,F(xiàn)在聽說子承父業(yè)這一詞,我就常?;炭植话?。他所能及的,我都還做不到。這注定我的自學之路是漫長而艱難的。我打算:首先是練習好書法,能寫一手比較好的字,整理好父親的遺稿。其次多讀書,勤思考,將楹聯(lián)學習、詩詞創(chuàng)作、文章寫作繼續(xù)下去。最后在我有能力的情況下,開始學習剪紙。我時刻擔心著,時間飛逝了,而我卻原地踏步!有愧于“書香門第,耕讀人家”這份榮譽。
過去,練毛筆字,父親總是手把手的教我;作對聯(lián),他能及時給我指出問題;寫文章,他總是不厭其煩的給我修改好幾遍。我初學種地,也是父親告訴我如何犁地
年屆花甲,面對父親留下的文化用品,感慨之余,我方醒悟:其實,我和他依然同行,包括未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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