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眉山訪東坡(隨筆)
一寫到蘇東坡,熱愛他的人,就抖擻起精神,想要看看。筆者對這個雄視百代,輝耀古今的“坡仙”,還能說些什么。正如作家潘向黎所言:“熱愛他的人那么多,硏究他的人也多,而且研究得那么透,可謂前人之述備矣,最好絕口不說才是正理。但人是人,我是我,一萬個人眼中有一萬個蘇東坡。再思灑脫如東坡者,也許會說,東坡有甚說不得處,但也不妨說說?!比ミ^東坡的故里三蘇祠后,作為仰慕先生的后生,我還是想說說有關(guān)先生的成長故事。
三蘇祠在素有“千載詩書城”的眉山市東坡區(qū)紗縠行,現(xiàn)為清代遺存。矗立眼前寫著“古紗縠行”的牌枋,繁茂蒼翠的行道樹,讓這條古街更顯幾分青幽古樸。原來蘇家就住在這紗縠巷中呀,我的腦際瞬間就浮現(xiàn)出“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的畫面??裳矍?,只有一株探出墻外樹冠如巨傘的古樹,吸引了我的目光。古樹左側(cè),懸掛著鎦金字體“三蘇祠”的古建正門即在眼前,古銅色廊柱上寫著“北宋高文名父子,南州勝跡古祠堂”的對聯(lián)。
走進三蘇祠,只見祠內(nèi)紅墻環(huán)抱,古木扶疏,綠水縈紆。門外所見的古樹,就站在門內(nèi)的一側(cè)。這棵號稱“眉州第一樹”的黃葛樹,已有千年的樹齡,露出地面的黑褐樹根布滿蒼苔盤根錯節(jié),而樹冠卻蓊郁濃翠生機盎然。人們稱此樹為父親樹,是蘇洵形象的化身。門前兩棵相向而立高大參天的古銀杏樹,被人們命名為兄弟樹,用以紀念蘇軾蘇轍兩兄弟。
祠堂屋宇為清代建筑群,典雅古樸,前廳門楣有一方“文獻一家”的匾額,門前的對聯(lián)是“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匾額和對聯(lián),充分證明蘇軾父子享譽之盛,文名之高。在饗殿參拜蘇公像時、我內(nèi)心十分虔誠激動,終于來到先生的出生地,可以真切感受先生一家文脈風水了。
漫步在三蘇祠內(nèi),細細追尋著蘇宅古跡,追索著孕育高士的風水氣脈。庭院中蘇宅古井,井壁留下兩道井繩磨出的溝槽,蒼苔叢生的它,曾是哺育蘇氏一家人的汨汩乳液,至今尚未干涸。來到蘇家沙穀行古跡文物陳列館中,我看到了蘇軾先祖紡紗繰絲的工藝畫,看到了人們在沙彀巷交易絲織品和紡織工具的集市畫卷,聽到了在這條老街上,一位賢淑女子為了支持丈夫發(fā)憤讀書,在街上租下店鋪,做起絲綢買賣,并在街邊購置五畝宅院的故事。而這位知書達禮精明能干的女子,就是孕育兩位文壇巨匠的蘇軾母親程夫人。蘇軾蘇轍兩兄弟在他們的詩文中多次憶及紗縠行的蠶市,如“枯桑舒芽葉漸青,新蠶可浴日晴明”“閑時尚以蠶為市,共忘辛苦逐欣歡”,就道出了當時沙縠行的市井小民生活圖景。
“天下之本在家。”良好的家風家訓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根基,是一個人道德情操啟蒙的第一課。在三蘇祠內(nèi),我細細品讀了蘇公家風,終于理解了先生人生大格局形成的基因。據(jù)史料記載,蘇軾的天祖蘇釿以俠氣聞于鄉(xiāng)里,高祖蘇祜最賢,以才干精敏見稱,曾祖蘇杲以好施顯名,祖父蘇序薄于為己而厚于為人,伯父蘇渙忠信孝友恭儉正直,父親蘇洵善與人交,急人患難,母親程夫人勉夫教子,底于光大。祖上之風于血脈中傳承,這是內(nèi)因。而蘇家留傳下來的家教故事,更能彰顯家風育人的魅力。
蘇軾在巜記先夫人不殘鳥雀》一文中寫道:“少時所居書堂前,有竹柏雜花叢生滿庭,眾鳥巢其上。武陽君惡殺生,兒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鳥雀。數(shù)年間,皆巢于低枝,其彀可俯而窺。又有桐花鳳,四五日翔集其間。此鳥羽毛至為珍異難見,而能馴擾,殊不畏人。閭里間見之,以為異事?!碧K軾先祖視眾生平等的仁愛之心,代代根植于子孫的內(nèi)心,才孕蓄了蘇軾“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院乞兒”的仁厚胸襟,才有了他“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豪而莫取”的哲學理念。
“父母愛子,當教之以義方”。蘇軾幼時,父親蘇洵常年游學在外,教育兒子的重任就落在程夫人身上。有一次她給蘇軾、蘇轍講巜范滂傳》,范滂是東漢名士,因反對宦官集團而遭到陷害。在獄中,范滂和母親訣別時,因不能盡孝而遺憾。范滂母親說:“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蘇軾問母親:我如果效仿范滂,母親同意嗎?蘇母說:“你若能做范滂,我難道不能做范母嗎?”聰慧的蘇母用典教子做剛正不阿、忠直敢言的義士的理念,孕育了蘇軾文士之正氣學者之傲骨。
蘇洵在教子方面亦有獨道之處。蘇軾在巜天石硯銘》一文中記載“軾與群兒鑿地為戲,得異石,如魚,膚溫瑩,作淺碧色。表里皆細銀星,扣之鏗然。試以為硯,甚發(fā)墨,顧無貯水處。先君曰:“是天硯也。有硯之德,而不足于形耳。”因以賜軾,曰:“是文字之祥也?!陛Y寶而用之?!碧K父一句“是文字之祥也!”就在兒子的心中種下了做學問的種子,正如他在硯臺上寫下的銘文:“一受其成,而不可更?!?br />
蘇父教子,除了善于激發(fā)志趣,還善于激發(fā)孩子的好奇心。他常用“藏匿讀書”之法,勾起兄弟倆對讀書的興趣,天長日久,兒子就養(yǎng)成親近書籍的習慣。蘇父還時?!芭阕x”,父子三人圍坐談古論今,以手抄經(jīng)書為樂。蘇洵還把蘇家的南軒命名為“來鳳軒”,作為兒子專用的書房。多年后,蘇軾夢回老宅讀書的南軒,曾寫道:“坐于南軒,對修竹數(shù)百,野鳥數(shù)千?!碧K轍在《藏書室記》中曾描述父親“有書數(shù)千卷,手緝而校之,以遺子孫。父曾曰:讀是,內(nèi)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正是蘇父的苦心孤詣,兩個兒子才成了他最得意的“作品”。
當蘇軾的兒子蘇邁為官時,蘇軾亦曾將一方石硯贈予蘇邁,并于硯底以遒勁楷書銘詩一首:“以此進道常若渴,以此求進常若驚。以此治財常思予,以此書獄常思生?!碧K軾在勉勵兒子自警自勵時,又何曾不是用手底的硯,在北宋文壇,成為詩、詞、文、書、畫全才式藝術(shù)巨擘。蘇門以其“讀書正業(yè),孝慈仁愛、非義不取、為政清廉”的家訓家風,成為后世萬代朝拜的典范。
穿過“門前萬竿竹,座上四庫書”的來鳳軒,駐足“多情明月邀君共,無主荷花到處開”的抱月亭,在“東坡著奇文,居士寫春秋”的晚香堂留連,在“亭上雄文鑒青石,檻前修竹憶南屏”的東園碑廊前吟誦,在披風榭前瞻仰先生的盤陀坐像,覺得戴著子瞻帽,穿著長布衣,秀著大胡子的先生,盤腿撐地坐石的豐姿,是那樣自在藹然,不禁令人從心底漫滋出親切的敬意。東坡先生在我心里,不只是仁者,更是智者。
他的仁體現(xiàn)在他做地方官時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浚湖筑堤的工程師,是釀酒烹肉的美食家,是醫(yī)藥養(yǎng)生的探索者。單只說他年邁之時被流放至儋州,在此孤島之上,他還倡導改革落后習俗,傳授治病秘方,鼓勵民眾發(fā)展生產(chǎn),播揚中原文化。據(jù)《儋縣志》記載:“吾儋自宋蘇文忠公開化,一時洲中人士……則經(jīng)術(shù)稱賢,科名濟美,標瓊海之先聲……”讀著這樣的史料,才真正理解了先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的內(nèi)涵。
黃州是他遭遇“烏臺詩案”人生至暗時刻的棲息地,亦是他精神涅槃之地。他有過“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的苦寂,亦有過“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的超脫。德不孤,必有鄰。這民間,才是先生大自在大作為之“桃源”呢。
說先生是智者,這是古今中外讀者對他的評價,我亦心悅誠服從眾而已。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政見,他學富而文工的才干,他“元祐黨人”身份,他耿直尚義的性情,讓他一生飽經(jīng)憂患拂抑,流放蠻荒之所,一貶再貶??伤臅邕_樂天的性情,“上善若水”的智慧,讓他更加趨于豁達包容?!熬潘滥匣奈岵缓蓿澯纹娼^冠平生”,“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就是他人生大格局的寫照。正如他文中所述:“萬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今夫水,雖無常形,而因物以為形者……是以迕物而無傷”。正是這種隨遇而安的大領(lǐng)悟,讓他活成至剛至勇的大儒。稱先生是“中國人靈魂的工程師”,真是名至實歸。
從三蘇祠出來,我不敢說真正理解了先生,但對心中的偶像多了些真切的了解,亦萬分歡喜。眉山,是孕育文豪的靈異之地,雖說先生的大半生都在故鄉(xiāng)之外的天地間生活,可這里是他生命的源頭,是他生命的底色。在三蘇祠前留影時,我心中向往追隨圣賢的愿心,是真切而純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