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個電話，把報社資料室的老李忙得不可開交，翻箱倒柜尋找總編張斌的手跡原稿。
　　 電話是省高職委打來的，這關系到張斌總編申報主任記者的職稱問題。
　　 報社總編從字面釋意，那就是登上報紙的稿件，統統都要經他過目申核，就是報社所有編輯的總頭頭。
　　 其實在報社工作過的人都知道，總編是出版機構的領導，所有稿件并不需總編親自動筆，即使有人將稿件直接投到他那里，他也只需坐在辦公室里，抓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根據稿件的內容不同或體裁差異，給某某編輯部主任一個電話：“某主任，我這里有篇來稿，很適合在你那個版面發(fā)表。”
　　 然后，某主任就會來到總編的辦公室，將總編交待的稿件拿回去，認真編輯，編好后，還會把稿件送給總編過目。如果此稿不但非常切合當前的宣傳形勢需要，而且還頗有份量，總編還會若有所囑地說：“此稿是否考慮重點處理?！边@“處理”二字，不但蘊含著總編的權力和職責，還體現了總編的敏銳眼光和思想高度，是屬下們應該心領神會的意圖。此時某主任便會湊上一句：“我把標題處理得突出一點，再寫上幾句編按，安排在版面置頂頭條?！边@樣也就執(zhí)行了總編的“處理”含意。
　　 在報社這個筆桿子成堆的地方，總編不僅要文筆了得，否則怎么領導得了那么多自鳴清高的知識分子，而且還要有對社會政治議題的高度敏感性，為每天出版的報紙把好與論導向的關，決不能讓大眾傳媒鬧出紕漏來，影響社會的穩(wěn)定大局。這一點比文筆的巧拙更為重要，往往是考察報社總編人選的關鍵。
　　 市委機關報的總編張斌，政治敏感性強，這一點不容置疑，早在他還是某企業(yè)的宣傳科長時，就十分注重與論導向，他操辦的《企業(yè)通訊》，總是緊跟黨中央的大政方針，重要的社論都親筆撰寫，刋物內容都是滿滿的正能量，為所在企業(yè)的改革發(fā)展，起到了與論先導作用，多次被局宣傳處和市委宣傳部，評為市里的先進內刋，他本人也連續(xù)多年被評為優(yōu)秀宣傳科長。當企業(yè)的黨委老書記退休后，他便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新的黨委書記。
　　 自當上黨委書記后，每期《企業(yè)通訊》的什么報告、消息、通訊、社論等等，已不用張斌勞精費神，都要自己親自動筆，他只需輕松地寫幾行提綱要領，甚至連提綱要領也不需動筆，他只要張嘴動動嘴巴，說出起導向功能社論的一二三四……幾個要點，自有黨委秘書根據他的批示，不折不扣地完成稿件。雖然在這篇社論的生產過程中，他像個被訪對象，秘書倒像是采訪他的記者，但最后登在《企業(yè)通訊》頭版頭條的社論，署的并不是秘書的名，一定是“黨委書記張斌”。
　　 說起張斌發(fā)表在市委機關報上的第一篇署名文章，時間已過去了四十多年。就讀于天高皇帝遠蕩角小學的張斌，對枯燥乏味的作文課從未有過興趣，常常聽著聽著打起了瞌睡，自從來了個新的代課教師殷勤后，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簡直判若兩人。事因殷勤老師的第一堂課的開場白如同一劑興奮劑：“今天和同學們講講作文寫作時如何緊扣主題，其實也很簡單，就是要將上飯館的主題，不能寫成上廁所的文章；寫某人慷慨大方揮金如土的話題，絕不可盡扯些此人摳門吝嗇的內容；描寫一對戀人傾心相愛如膠似漆的故事，更不可刻畫得兩人唯恐避之不及……”講到這里，張斌身上的瞌睡蟲，煙消云散，豎起兩只耳朵，凝精聚神地聽得津津有味，禁不住發(fā)問：“那這樣的作文能及格嗎？”“我告訴你，要是我來打分，給零分都是客氣的，應該打負60分。因為這不僅是離題萬里，那簡直是南轅北轍……”殷老師的對比講析，通俗易懂，幽默風趣，對作文嚴格的好壞評判，使他領悟到了認真作文的重要性和其引人入勝的巨大魅力。自此，以往作文都靠抄抄摘摘應付作業(yè)的張斌，對作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課后殷勤老師布置了一道作業(yè)，寫一篇為人民服務的記敘文。大多數同學均從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角度著筆，描寫了雷鋒式人物如何和謁可親，怎樣一絲不茍，把螺絲釘精神表達出來……唯獨張斌獨出心裁，故意把自己破舊不堪的自行車，戳破了輪胎，扯斷了鏈條，弄啞了車鈴，找了四家修車鋪，都說：“你這破車該報廢了，不值得修。”沒人愿意接他這個吃力不賺錢的生意，并說：“這破車即使以略高于廢鐵的價格賣了，也拆不下幾件可用的部件?！弊詈脤⑦@破車送給他們才好。正當他后悔不該這樣瞎折騰時，抱著再試試看的心情，來到了第五家修鋪，沒想到這家店鋪的師傅一瘸一拐地迎出店門，看到這輛約等于廢鐵的破車，緊蹙眉頭，面露難色，當聽說他每天要趕好幾里地上學，全靠這輛破車，不知是師傅出于同情，還是自己腿腳不便，對他每天要跑這么多路感同身受，二話沒說，動足腦筋，花了近半天功夫，好不容易把這輛破車修好，也沒好意思多收他這個做學生的幾文錢。
　　 由于張斌飽受求人修車的種種磨難，將這輛堪稱“病危”的破車，經華佗般醫(yī)術高明的師傅“救治”后“轉危為安他有感而發(fā)的這篇《車》，寫作角度與眾不同，全文充滿了四次求人而不得的跌宕起伏，用修車師傅不畏困難和不唯利是圖的思想境界，贊美了一心為顧客著想的高貴品德，被殷勤老師推為范文。
　　 再說張斌就讀的蕩角小學，因遠離城區(qū)，條件簡陋，有點名望的老師都不愿到這里任教，所以學校的師資，幾乎是清一色地沒有正規(guī)師范文憑的民辦教師和學校所在地湖蕩村的初高中畢業(yè)的代課教師。在歷年的全市教學考評中，總是敬陪全市各小學的末座。上面一直想改變這所學校長期的落后面貌，曾先后多次想調幾位名校能干的副校長，到這里任正校長，均因人家不圖這個正職而作罷?，F任校長蔡振興，初任時也躊躇滿志，幾經努力未果，只得自認蕩角小學生源和師資雙差的教育基因先天不足，認為雞蛋只會孵化出小雞，絕不會從雞蛋殼里蹦出一只鳳凰來。
　　 正當蔡振興以基因理論自我安慰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一天，蔡振興在市委機關報的“小學生美文園地”欄目里，看到一篇名為《車醫(yī)》的習作，作者竟是蕩角小學的張斌同學，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懷疑是自己眼睛花糊涂了，揉了幾下眼睛，靜下心來細看，發(fā)現不僅刋登在該欄目的頭條位置上，文章旁邊還貼上了“水鄉(xiāng)杯”征文的報花。這讓蔡振興喜出望外，沒想到張斌這只金鳳凰，就出在蕩角小學這個雞窩里。
　　 這一令人意外的驚喜，使快要喪失振興蕩小斗志的蔡振興，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不已，一下課就將張斌同學叫到校長室：“張斌同學，你為蕩小爭光了。”
　　 “蔡校長，我沒做啥，爭什么光了？?
　　 “張斌，你悄悄地背著學校向報社投稿，生怕不被錄用，被別人看笑話，低調行事，慮事周全為人穩(wěn)重。沒想到你的文采了得，為蕩小爭了面子，還謙虛，你看你的《車醫(yī)》一文見報了，還登在欄目的頭條位置?！边呎f邊將報紙推到張斌的面前。
　　 張斌一看，文章敘事的內容，雖然跟他的范文《修車》大同小異，但文章結構、寫作風格、措辭技巧、特別是思想深度，可以說已經脫胎換骨，令人耳目一新，連標題都改得彈眼落睛，簡直是神來之筆，自然不敢妄稱此文是自己的原創(chuàng)：“蔡校長，這篇文章，應該是殷老師重寫的杰作，我絕無如此妙筆?！?br />　　 經蔡振興事后核實，《車醫(yī)》一文確系殷勤將原《修車》這篇粗糙之作，推翻了重新改頭換面，像把一間不能入目的舊房屋，重新鋪上地板，貼上墻布，裝上窗簾，擺設了一套全新的家具，再在寫字臺上放上一盆郁金香，把吊燈、壁燈一開，整個房屋顯得金壁輝煌……殷勤反復改了好幾遍，直至自己看看也感到滿意后，最后將標題“修車”改為“車醫(yī)，”成了一篇生動活潑，文字優(yōu)美的記敘文。為便于參賽，署上了作者蕩角小學張斌的大名，并按征文要求，寫上了指導老師殷勤的名字，悄悄地用蕩角小學的專用信封，自己貼上8分錢的郵票寄了出去。
　　 《車醫(yī)》雖非張斌的真正原創(chuàng)，但主題內容確有張斌損車求修的貢獻，再說還是殷勤老師不慕名利，主動讓名于張斌，故不能說是張斌剽竊，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殷勤老師成就了張斌同學之美譽。殷勤老師默默為學生張斌作嫁衣的這一舉措，讓蔡振興重新燃起了振興蕩小的熱情。
　　 三個月后，在“水鄉(xiāng)杯”頒獎表彰大會上，因在全市各小學考評中，總是墊底的蕩小校長蔡振興，為躲避每次開會時，被先進學校壓抑得抬不起頭，弄得灰頭土臉的窘境，從不敢往容易丟人現眼的地方落座。不過，這次會議，他一改以往總是往會場后排角落里藏身的習慣，穿著灰色的卡中山裝，挺胸直腰，滿臉露出了久違了的自信笑容，一進會場便昂起頭顱，邁開大步，大搖大擺地走到主席臺下的第一排落座，一掃以往畏畏縮縮的可憐形象。這是他擔任蕩小校長幾年來，第一次在鎂光燈下，從報社總編和教育局長手中分別接過張斌同學的“水鄉(xiāng)杯”一等獎和殷勤老師優(yōu)秀指導獎的獎品、證書和獎金。
　　 回到學校后，蔡振興借這次破天荒獲獎的東風，大張旗鼓地組織了全校師生，在學校的大操場上，隆重地舉辦了“振興蕩小”的動員表彰會，當著全校師生的面，請張斌同學和殷勤老師上主席臺就座，親自給他倆胸前戴上了大紅花，并請他們發(fā)表獲獎感言。大會最后，蔡振興鄭重其事地宣布：“從這次獲獎算起，凡是有同學在市里獲獎的，優(yōu)先評三好生；指導老師連續(xù)三次獲優(yōu)秀指導獎的，代課教師優(yōu)先轉為民辦教師，民辦教師優(yōu)先轉為公辦教師……”出臺了一系列“振興蕩小”的激勵措施。
　　 這一舉措，如同找準了優(yōu)化教育基因的密碼，全校師生紛紛振作起來，全身心地投入教學和學習之中。張斌同學因殷勤老師捉筆署上自已的大名，獲得從天上掉餡餅的一等獎，大受鼓舞，更加勤奮地學習寫作，隔三差五地向殷勤老師求教，作文越寫越好，繼“水鄉(xiāng)杯”后，在殷老師的幫助下，又相繼捧得“青山杯”“景秀杯”，畢業(yè)前連續(xù)三次摘得三好生的桂冠。蔡振興也一諾千金，多次向市教育局申請代轉民的名額，終使殷勤從十幾位蕩小代課教師中，第一個率先破格轉為民辦教師，使他從一個掙工分的臨時土教師，搖身一變成了編制內拿工資的正式民辦教師。
　　 殷勤老師原來文筆功底就好，對寫作也有濃厚的興趣，初嘗替學生捉筆改變自己命運的甜頭后，使他對寫作有了更大的憧景。夏收時試著寫了一篇《天大旱，人大干》的稿件，登上了當地報紙的版面；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興起時，又寫了一篇有關本鄉(xiāng)鎮(zhèn)《村村冒煙窗，隊隊辦工廠》的文章，被《人民日報》錄用，引起了中央經濟部門的重視，因此還招引來了不少中央的大領導和一批著名的經濟學家，在本鄉(xiāng)鎮(zhèn)召開了一次全國性的觀摩研討會，一時間上至中央，下達省市的電視、廣播、報紙紛紛報道，使在全國地圖上幾乎找不到的默默無聞的湖蕩小鎮(zhèn)，一下子變?yōu)樵谌珖矣鲬魰月暶@赫的工業(yè)名鎮(zhèn)。
　　 從此，殷勤這個從不被人待見的教書匠，引起了鎮(zhèn)黨委書記和鎮(zhèn)長的重視，鎮(zhèn)領導們一致認為，湖蕩鎮(zhèn)這么多年來，各項工作大家干得都很出色，可是不要說引起中央的關注，就是在本省，甚至在本市也無人問津，問題就出在大家只會埋頭苦干，不擅長宣傳，這次要不是殷勤的一篇文章，湖蕩鎮(zhèn)還是無聲無息，成了被世人遺忘的角落。真是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說的，說的不如寫的，寫的關鍵還要看是不是中央大報登的。否則我們鄉(xiāng)鎮(zhèn)一班人，辛辛苦苦干出來的成績，就會白白地讓自己給埋沒掉了。殷勤在蕩小當民辦教師，是大才小用。
　　 最后湖蕩鎮(zhèn)黨委以全票通過，作出果斷決定：把殷勤調鎮(zhèn)黨委宣傳科工作，享受以工代干待遇。而湖蕩鎮(zhèn)的黨委書記和鎮(zhèn)長，也因發(fā)展鄉(xiāng)村工業(yè)有方，在白貓黑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的新時期用人機制下，黨政職務一路攀升，最后登上了市領導的高位。殷勤作為他們用得最滿意的貼身筆桿子，為他們苦干、實干加巧干取得各層級的輝煌的成績，總結出了發(fā)展地方經濟特色的經驗，被各級媒體記者紛紛報道，成為經濟學家和上級官員關注研究的“蘇南模式?！笔畮啄晗聛?，殷勤先后從鄉(xiāng)鎮(zhèn)宣傳科、區(qū)委秘書處、一路跟著老領導調到市委辦公室工作，最后擔任了市政府副秘書長。
　　 時光如梭，張斌上中學后，正好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期間寫了不少批判封資修的戰(zhàn)斗檄文。下放到廣闊天地的第三年，被推薦上了大學，成了一名工農兵學員，因對時政熱點頗有興趣，寫了幾篇時評被報刋錄用，畢業(yè)后憑著幾篇在報刋上發(fā)表的文章，被一家國企錄用，由于他工作勤奮，為企業(yè)宣傳屢有文章見報，并很快被提升為宣傳科長兼《企業(yè)通訊》的執(zhí)行主編。由于他在大學里經過幾年政教專業(yè)的修習，對輿論導向的拿揑十分精準，他撰寫的幾篇迎合時代政治走向的文章，得到市里有關領導的賞識，于是就有了從宣傳科長、黨委委員，逐步提撥到企業(yè)黨委書記的職位。
　　 張斌的仕途變遷遠非止此，正當市委機關報老總編退休后，在物色接班人選時，分管意識形態(tài)的市委副書記和宣傳部長，雖對幾位副總編的出眾文筆非常認可，但因專業(yè)不是中文，就是漢語言不是很放心。為守住輿論宣傳上絕不能出紕漏的底線，政教專業(yè)畢業(yè)的張斌，進入了市領導的考察視線，最后并非正宗報業(yè)出身的張斌當上了機關報的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