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舊時光】母親和她的菜園(散文)
一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只要去看母親,第一件事就是由母親帶著,去參觀她的菜園。母親總是不等我放下手里的東西,就迫不及待地,瞇瞇笑著,快樂得像個孩子說:“走,來看看我的園子?!?br />
園子就是母親的菜園,離母親的家也就二十米左右遠的一塊約莫百余見方的空地。這是堂姨媽開墾出來的一塊荒地,后來姨媽搬到城里去了,菜地就留給了母親。
母親的菜地都是種些本地蔬菜,冬天有白菜、蘿卜、菜薹、萵苣,夏天有豇豆、辣椒、黃瓜、西紅柿、玉米等等,只是每樣菜種的占地面積不等,此處的不等多由我的喜好決定。我喜歡吃小白菜,母親的菜園里便是一年四季都有兩廂小白菜的,問她為啥種那么多,她說:“你愛吃呀!”
“我再愛吃也吃不了這么多呀!”我說。
“多種點有什么關(guān)系呢?想吃的時候有就行?!蹦赣H說。
母親夏季的菜地里,占地面積最大的要屬玉米和甜瓜,理由還是那一個:因為我愛吃。
母親每每領(lǐng)我去觀摩她的菜園,會必不可少地大力推薦她的玉米地。她說:“這玉米種好呢,棒子大?!蔽蚁矚g吃糯玉米,但糯玉米較之甜玉米,個頭要嬌小許多,母親便總想淘到好的糯玉米種,希求在豐收季里飽和我的口腹欲。
“這是你丁婆推薦的玉米種,她去年種過的?!蹦赣H說,“你看這玉米桿,多壯實。母豬壯,豬娃肯定壯的!”
母親的這塊玉米長勢確實喜人,一棵棵粗壯油綠的玉米桿,齊頭齊尾,大小一致,仿佛一排排站得整整齊齊,有模有樣的娃娃兵。
“看這長勢,暑假一放就有得玉米吃了?!蹦赣H笑盈盈地說。
二
母親是湖鄉(xiāng)人,正宗的漁民出生。她人生的前二十年都是在船上度過的。船雖然也有靠岸的時候,但那也只算得一個奔波疲累的人的短暫小憩,是充電蓄力的時候,是為了下一次更好的出發(fā)做準備的時候,所以二十歲以前的母親并沒有接觸過菜園。
母親說:“自從嫁給你爸,好多東西都得學?!?br />
母親要學的好多東西包括地里的一應(yīng)農(nóng)活,也包括種菜。我的記憶里,我家的菜地曾幾經(jīng)輾轉(zhuǎn),從老家灣子后的空地,再到田頭地角,再到鎮(zhèn)上姨媽留下的那塊空地。但有一樣是不變的,那就是一年四季茁壯的菜苗以及蓬勃的綠色。
老家灣子后有很大的一片空地,被隊里分成許多小塊,歸屬到各家各戶。這片空地與灣子隔著一條小河溝,河溝上橫著一座獨木橋。每到汛期,獨木橋半隱半現(xiàn)在河溝里,踩上去滑滑溜溜,十分危險,得用一根竹篙撐著才能小心走過。母親就是每日從這樣的橋上來來去去,打理她的菜園。
母親的娘家魚多,所以我家的飯桌上常常會有姨媽舅舅們送來的魚。淡水魚刺多,我們小孩都有點懼怕,母親說:“吃魚好呀!多吃魚聰明。”
也許是母親吃的魚多,所以母親一直都那么聰明。雖然她是一個半道入門的莊稼人,但沒有哪一種活計能夠難倒她。種菜也一樣。母親說,事情啊,不做就不做,做就一定要做好,要有模有樣的。
我們家那個時代的飯桌,其豐富度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和現(xiàn)在比擬的,但若輪菜的品質(zhì),那絕對是現(xiàn)今無法企及的,全部是有機蔬菜,全部是純綠色菜品。這都是母親的功勞。
每天早晚是母親在菜地勞作的時間。天剛麻麻亮,露珠還在菜葉上蕩秋千的時候,母親拎著放了一柄短鐮的菜籃就已經(jīng)走過了那座獨木橋。她撥弄撥弄青菜,捉捉蝸牛、菜青蟲;她撫撫黃瓜,估摸著還得幾天才可以上桌;她欣喜地看著開滿紫白相交花瓣的豇豆,遙想著豇豆架上掛滿流蘇的模樣;她惋惜地拾起不知啥時掉落的綴著橢圓瓜形的南瓜花,左看右看,心疼一個南瓜的早夭。母親的眼睛能特別敏銳地發(fā)現(xiàn)雜草的痕跡,她的雙手絕不允許她的菜地成為雜草的容身之所。她快速又精準地揮動著她的短鐮,她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流淌,滋潤著她腳下的那一寸寸土地。
每天和父親一起出門去地里勞作的母親總是比父親收工要早,因為她得準備一家人的晚飯。母親總是在做好晚飯之后再去她的菜地,她得看看她的菜地哪里需要施肥,哪里需要澆水,哪里需要補苗。母親最不愿意看見本該蓬勃生長的菜苗萎黃或者瘦弱。她心細如發(fā),精心護理它們,就像撫育自己的孩子。
灣子后成片的菜地四圍,是較寬的土路,土路和菜地之間又有人工挖出的窄小溝渠,那是灌溉莊稼所需的水路。我家分得的菜地居中,但另有一部分就在那小溝渠的邊上。那也是有名有姓人家菜地的一部分,只是那家人不知什么原因而無暇打理,菜地常年是草比人高的狀態(tài)。于是,母親就經(jīng)過對方同意,用鐮刀和鐵鍬把它開辟出來,種上玉米。母親把收獲的玉米棒子分享給隔壁四鄰,大家都說母親種的玉米好,米粒齊整又飽滿。母親說:“玉米可不能只種一行,要多行種植。多行種植玉米才能揚花授粉完全,才能有好收成?!?br />
母親只斷斷續(xù)續(xù)上過四年夜校,卻是能寫會算。她常常聽收音機,也會看父親收集來的書。她喜歡接納新事物,所以灣子里是她第一個種出那種一個好幾斤重的超大號白蘿卜。她種的白蘿卜叫“系馬樁”,光聽名字就能想象蘿卜的壯碩。她說這是她在書上看到的新品種。她試著種種,沒想到成功了。她把收獲的大白蘿卜切成塊切成絲。切成塊的被她和著紅辣椒(紅辣椒也是她種的)泡在圓瓷壇里,不幾日就能拿出來吃,那味道酸酸脆脆的,泛著微微的甜意;切成絲的則被她在太陽底下曬干,然后緊壓進玻璃缸或者塑料瓶又或者小瓷壇里。這種腌制的蘿卜絲存放的時間久些,可以在青黃不接地時候裝點我們家單調(diào)的飯桌。這種蘿卜絲特別有嚼勁,而且越嚼越香,特別下飯。
我們嘴饞的時候最喜歡去母親的菜園。夏天吃一根黃瓜、摘幾個西紅柿,冬天就扯紅蘿卜。母親種出的紅蘿卜,圓溜溜的。剝開那層包裹的嫩嫩的紅皮,一口咬下去,汁水迸濺,脆甜完全蓋住了那點微辣。
三
當我家的菜地轉(zhuǎn)移到田頭地角的時候,老屋已經(jīng)被拆除了,新家建在了鎮(zhèn)上。灣子后面的那塊塊菜地也已經(jīng)被化零為整,成了別人家的棉花地。母親只得在我家離鎮(zhèn)子最近的那塊地頭重新規(guī)劃她的菜園。
這段時間的菜園,因為面積有足夠大,所以母親也開始在上面大施拳腳。她除了種先前的那些菜種,額外又種上了甜瓜、西瓜,還有甘蔗。
只是這段時間的菜地并不能保收。西瓜還不等成熟就時常有被摘去的時候,甘蔗也是別人吃不完了才有母親去砍回來的份。甜瓜倒是不怎么招人稀罕,但又仿佛格外嬌氣,它總認著年成來多結(jié)或者少結(jié)。它干不得也澇不得。干了吧瓜看上去是熟透了,切開吃時卻是一股子怪味,就像醒了黃的雞蛋;倘使夏季的雨水勤一些,摘回來的瓜又淡寡得沒了應(yīng)有的香甜。每每這個時候,母親就會很自責,她說自己年紀大了,糊涂了,連個瓜果都種不好了。
當然,我們都知道這不是母親的錯。我們說:“哪里都有賣的。菜園里瓜不好買就得了,又不是買不起?!?br />
母親說:“買的哪有自己種的好吃?”
我們曾好多次勸母親不要種西瓜和甘蔗,因為菜地離家遠,母親不能及時看護,同樣付出了勞動,收獲卻是微乎其微。我們是不愿意母親這么長距離打理菜地的,母親年紀漸漸大了,騎自行車來來回回也不安全。
母親說:“種了也沒糟蹋,總是人吃了??!我們自己吃也是吃,別人吃也還是吃?!?br />
四
父親去世后,家里的地轉(zhuǎn)交給幺父種,母親才放棄了那塊菜地。放棄了菜地的母親每天落腳頓手,渾身不自在,仿佛沒了依托。她每回去市場買回菜來,總會念叨好久的菜價。她說:“幾塊錢一斤小白菜,血貴喲!要是有塊地,我自己種種,比這個新鮮多了,哪還用花這個冤枉錢?”
其實,這個時候的母親腰和膝蓋都已經(jīng)很不好了。她常常在電話里和我說腰疼腿疼的事,說自己真不中用了,提桶水都得悠著,電風扇也不能開大級的風吹,更別說空調(diào)了。可是當姨媽說把菜地交給她時,她欣喜極了,忙忙地帶著去看她的我,在那片菜地面前好一番計劃。
“這兩廂我種白菜,邊上我種玉米。還有這里,這里……”母親比劃著,“你喜歡吃草莓,到時候我買點草莓苗回來種著試試。”
可是,我眼里的這片菜地雜草叢生,土地干出了裂眼,有肉眼可見的堅硬。我擔心母親的腰。
“還是不種了吧?這地要挖出來都不容易?!蔽艺f。
“我慢慢來呀,不要緊的?!蹦赣H樂呵呵地說。
事實證明,母親是強大的,她確實在她的腰腿疼和種菜地間找到了平衡。那塊看似荒蕪的土地在她的照顧下,不幾天就一片綠色。那綠色先是匍匐的、羞澀的,后來漸漸張揚起來,高調(diào)起來。
有過往的路人看到這塊綠色,都會情不自禁地稱贊:“這塊菜,種得真好?!?br />
如果此時恰逢母親在地里忙活,她準會接言:“是吧?到時候來摘點去吃哈?!?br />
在這個綠色食品稀缺的時代,誰不羨慕母親的這塊菜地呢?母親又是那么一個慷慨的人,所以她種的菜是不愁“銷路”的,以至于自父親去世后一個人單過了好些年的母親,一下子又熱鬧起來。
前幾天遠在寧波的表妹和我微信。她給我發(fā)來幾張圖片,那是她和孩子,和母親拍的照片,還有幾張豌豆、土豆的圖片。
她說:“你看,我去看姑伯了。姑伯哪里像是七十幾的老人唦?她老還是那么年輕,那么有精神氣。”
她說:“你看,這是姑伯給我的菜。好好吃呢!”
母親有塊菜地種種,也好。
2023.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