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寶在每次下大雨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離開家的媽媽和那個小乞丐。
　　 報名上學的前幾天，小寶跟著大姑到王子鞋城去買鞋子。他清楚地記得，五歲那年夏天，媽媽也帶他到這家鞋店買了雙棕色皮涼鞋。第二天她就推著箱子要離開家，爸爸罵著吼著朝她走的方向扔了只裂開了嘴的黑皮鞋。媽媽前腳走，后腳就下起雨來。雨水很快就灌滿了皮鞋，它孤零零地趴在路上，像一只又黑又丑的癩蛤蟆。
　　 走出鞋店，順著大姑手指的方向，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乞丐趴在離鞋店幾步遠的大門口。鐵碗放在他的面前，碗里有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和許多硬幣。
　　 小寶朝腳上的新鞋看一看，順手把提袋里的舊鞋放到小乞丐跟前。大姑朝小寶贊許地點點頭，又遞給他兩個硬幣，讓他放在鐵碗里。
　　 大姑拉著小寶的手站在車牌下等公交車，她說那孩子跟你一樣也只有七歲多，也沒有媽媽了，說不定他是被人拐賣到這兒的。小寶聽了鼻子一酸，淚水涌出眼眶流經(jīng)嘴邊，小寶舔一舔，咸咸的像放了鹽一樣。
　　 大姑攥緊小寶的手，告訴他今后上學，無論是打雷還是下雨、不管是誰開車到學校門口或路上接你，即使他們說出你爸你媽的名字，你也別跟他們上車跟他們走。你爹媽不管你，大姑每天都要賣菜也照顧不了你，你自己可要機靈點噢。小寶盯著大姑的臉，像個大人似的一臉嚴肅：我記住了。
　　 小寶背著新書包去上學。他很喜歡穿大姑買的新鞋，第一天穿到學校去，就有人認出是“背靠背”，踢石子踢足球都不裂口起毛的。鞋略微寬松，腳尖那兒有點虛，穿上它上學時，走得輕松跑得飛快。
　　 這會兒小寶站在學校大門口的小百貨店的旮旯里，雨是放晚學前幾分鐘突然下起來的。雨點粗，雨花大，急吼吼地濺在街面上嘩嘩作響。跟他一起從教室里跑出來的蔣亨利，伸出兩只手來接滿了一捧雨水朝小寶臉上甩過來，小寶就斜著身子抬起一只腳踢他屁股。兩個家伙你一拳我一腳地玩得正熱鬧呢，亨利的爸爸派人開車把他接回家了。
　　 要是不下雨，這會兒金黃的太陽像個熟透的柿子，正好嵌在學校西邊的兩棟高樓之間，好像搭把梯子就能把它摘下來似的。小寶背著書包跨過馬路，沿著荊北路走一會兒再轉(zhuǎn)個彎，走二十分鐘就到了街邊頭的家。爺爺白天不在家，他在街道做清潔工，剪一剪花花草草、打一打枯枝爛葉、疏道下水道，越是下雨越忙。奶奶腰腿疼了有大半年了，到菜場買菜也要隨手帶個小板凳，走多一會歇少一會兒。
　　 雨仿佛沒有停下來歇口氣的打算，暮色如墨汁般悄悄鋪滿大街小巷，街道兩邊橘黃色的路燈像瞌睡人的眼昏昏沉沉。小寶指望不上有誰會來接他，爸爸常年在武漢開著十米長的大貨車，往工地上送瓷磚瓷粉和水泥。媽媽離家有兩年多了，他都快忘了她長什么樣了。小寶只希望天黑之前雨能夠停下來，他可以穿著干爽爽的校服和白凈凈的新鞋子回家。
　　
　　 二
　　 最先想把小寶帶走的，是一個騎電動三輪車、車上掛雨蓬的男人。男人大約有五十多歲，雖然他戴著黑口罩捂住了大半張臉，但露在外面的眼睛和額頭像枯樹皮似的又黑又老。他把車慢慢地靠近小寶，伸出頭來問：吖子，你家住哪兒？走不走呵，我少收你點錢。
　　 小寶搖搖頭又擺擺手，心想我才不坐陌生人的車呢，我都長大了，等雨下小了就自己跑回家。奶奶說我翻過年坎兒就吃八歲的飯了。
　　 雨稍微小了一點，天也更暗了，但只要跑出去走到大街上，衣服鞋子很快就會被雨打濕。小寶記得第一次穿大姑買的新鞋時，奶奶追著他的屁股喊：你可千萬不能往水里趕，鞋子沾了水就會脫膠的。一雙鞋二百多塊，你姑出手可真闊氣！你愛惜點留著過年穿新頭不好么？奶奶喘口氣繼續(xù)念叨：別指望你那不爭氣的老子給你買新的！醫(yī)生說我的腰是可以動手術(shù)治好的，我找他要錢……呃，呃！你猜他怎么說？他瞪著兩只狗卵子（眼睛）問我是不是治好了病還要當皇帝！
　　 小寶聽到這里忍不住笑起來，奶奶見他笑，心里憋著的無名火不打一處來，她抹抹嘴巴上的白泡沫又罵開了：個臭狗日的，好好的一個家給他弄散了，你媽也跟她表妹跑到廣州去了，留一個爹不管媽不要的討債鬼，天天害我買菜做飯洗衣裳，夜里我疼得不能翻身噢，……每天晚上還得在你本子上劃字兒檢查作業(yè)，我學堂門都沒進過，這不是叫我老婆子出丑嗎？呃！……
　　 每逢這個時候，小寶就幫奶奶敲敲背摸摸胸口，說奶奶我多吃點飯快點長大，長大了賺錢給您動手術(shù)治腰疼。
　　 到哪弄錢呢？小寶的薄棉襖口袋里沒有一分錢。他把后背的書包挪一挪，朝百貨店里瞄一眼，他上次在這里買過筆和橡皮擦，老板娘還摸過他的頭呢！
　　 大街上行走的人越來越稀少，偶爾有打著傘從人行道兩旁走過的人，都豎起衣領(lǐng)縮著肩膀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趕。小寶往店門口移幾步，有光亮的地方總比黑暗的地方溫暖。
　　 街上的積水越來越深，有的車開得急，水花被車胎碾碎后濺起半人高。小寶伸出僵硬的手指抹抹鞋面上的泥水，便撅著嘴瞪一眼黑沉沉淅淅瀝的天。
　　
　　 三
　　 一輛白色小轎車緩緩地停在小寶面前，司機搖下窗，對小寶微笑著說道：小朋友，我去時你站在這，回來時你還站在這里。天都快黑了，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小寶有點動心，開車的叔叔年齡跟爸爸差不多，旁邊坐的漂亮阿姨也笑眉笑眼的地很和氣。可就在他伸開腿要跨進車門的一剎那，大姑的話像蚊子一樣在耳邊嗡嗡地響起。他很有禮貌地謝過叔叔，揺著手跟他道別。
　　 他看清這輛車的標志是H，是輛廣本車。小寶五歲時就認識很多車標，奔馳，奧迪，寶馬，福特，一汽大眾，還有本田等等，雖然爸爸的貨車又高又長又威武，可蔣亨利說那車不值錢，我爸一輛越野車起碼可以換你爸的五輛貨車，再說你爸是幫人家開車拉貨的，我爸有自己的司機，咦吔，你爸能跟我爸比么！
　　 每逢班上的同學講起他們家的車，小寶說話時聲氣兒就細軟了。八月底爸爸回來時，小寶跟他講起這些話，爸爸翻著白眼珠說，你要跟人家比成績比分數(shù)，等我把最后一年的運輸合同做完了，攢夠了錢，就買部小車回荊江來做“滴滴”。起風下雨時，爸就可以接你放學回家了。
　　 這天半夜，小寶在被窩里從爸爸腳頭拱到他的懷里來。他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里媽媽正笑吟吟地坐在爸爸的新車后排。于是小寶就蹭上前去靠在媽媽身邊。咦，她的胸部怎么這么癟？那兩個肉嘟嘟暖烘烘的肉坨坨呢？小寶閉著眼睛尋找著捏巴著，爸爸猛然掀開小寶的手，翻過身用屁股對著他，小寶驚醒后咬著嘴唇輕聲地涰泣到天亮。
　　 小寶站在這兒，不僅有點冷，時間長了肚子也餓了。他記得媽媽做的飯菜可香了。不久前小姨到學校看過小寶一次，她告訴小寶，你媽媽離婚后到香港去做保姆，因為口罩流行，她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回來了，她在電話里說很想你……
　　 “賈小寶，小寶！”一部白色面包車還沒停穩(wěn)，司機就搖下車窗叫開了。
　　 小寶連忙上前幾步，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戴著眼鏡的叔叔正朝他揮手。這人有點面熟，小寶抓抓腦殼想起來了，他是教語文韓老師的愛人，每天中午都會到學校門口來接學生去午托班的。
　　 叔叔撐開雨傘從車上跳下來，他把手機遞到小寶面前，手機里視頻打開著，韓老師親切的面容出現(xiàn)了：“賈小寶，你還在學校門口?。窟@雨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快上車，到我們這兒吃了飯再送你回家好不好？你來感受一下嘛，可以吃飯又可以做作業(yè)，還有專業(yè)老師輔導哦！”
　　 小寶發(fā)現(xiàn)手機里韓老師的臉有點夸張有點胖，張開的嘴巴像一個大黑洞，比講臺上的她丑了很多。
　　 這么大的雨，韓老師也沒忘記往她家里拉生意呵！小寶這樣想著，搖搖頭退到墻角，兩只腳穩(wěn)穩(wěn)地釘在地面上。眼鏡叔叔下車后動手拽他一把說，走吧！小寶，你們班上的梁晶晶和那個誰都吃得飽飽的在寫作業(yè)呢！
　　 小寶堅決不去。韓老師已經(jīng)動員他兩次了，價格也從每個月的九百降到了六百八十元，可小寶到哪去弄這么大一筆錢呢？就是有錢了也得先給奶奶治腰病呵！
　　 時間長了，小寶看出來了，韓老師對班上幾個午托的學生特別親。有天下課的時候，她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白色牛奶糖，放在前排課桌上給那幾個補課的孩子吃。咦，牛奶不是黏稠稠地裝在紙盒子或鐵罐子里嗎？怎么還有這種方方正正糖果樣式的？有個補習班的男生見小寶盯著他的嘴，就乜斜著眼邊吃邊饞小寶，小寶聞到了他嘴里咀嚼后散發(fā)的濃濃的奶香味，只好扭過頭去吞口水。
　　 回家吃飯時小寶跟奶奶哼哼，說他想吃牛奶片。奶奶朝他揚起筷子說道：狗奶片你吃不？……哦喲，這幾天我的腰像化了膿一樣，等我歪在床上爬不起來了，你連飯都沒有吃！你老子快一個月沒回來了，唉，丟下我們老的小的不管不問不給錢，唉！
　　 眼鏡叔叔見小寶撅著嘴不作聲，又伸手來捉他。小寶往后退一步，腦瓜子一轉(zhuǎn)就說大姑來接我的，已經(jīng)在路上了。叔半信半疑，說天快黑了，你姑來接你那我就先走了哇！
　　 叔叔走了，小寶覺得挺對不起韓老師的，又讓他愛人白跑了一趟。
　　 還等什么呢？不就是怕大雨淋濕了鞋子么？小寶對灰蒙蒙的天空揮揮拳，好像要跟它挑戰(zhàn)一樣。他靠著墻彎下腰想要脫掉鞋子，卻突然看見離他不遠的柜臺下面的水泥地上躺著一沓鼓囊囊的錢，小寶揉揉眼睛，看清上面的幾張是紅色的百元大鈔。
　　 小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錢把他的眼睛都照花了。
　　
　　 四
　　 這錢是誰掉的？小寶蹙眉想一想，自從他與蔣亨利分手后，面對先后來過的三輪車和小轎車時，他腦袋里總是浮現(xiàn)小乞丐的影子，還真沒有注意過路和買東西的人。
　　 小寶朝店里望一眼，女老板到后面廚房去做飯了，我撿了它正好給我奶奶治腰疼。小寶想到這里，激動得快要跳起來了。他兩步垮上前，伸出右腳把錢踩在腳底下，然后彎下腰來，警惕地向四下里瞟一眼，便裝著系鞋帶的樣子，伸手把錢塞進襪子、踩到腳板心里去。他估摸著至少有三四張紅的，還有兩張綠色五十的，最里面還有一張硬硬的名片，不，是銀行卡。
　　 正好大姑買的運動鞋很寬松，錢藏在里面不顯山不露水一點都看不出來。
　　 小寶剛站起來試著走了兩步，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從出租車上跳下來直奔百貨店，大聲向里屋喊：喂，老板娘，你有沒看見我的錢？……我掉了幾百塊錢，我本來去超市購物的，下大雨了，就只好在你這買醬油回家先用著。
　　 老板娘端著飯碗從屋里走出來，說我一直在里面，下這么大的雨，人們都打著傘，還戴著口罩，誰知哪個撿到了？你怎么帶這么多現(xiàn)金在身上？
　　 女人捋捋額頭上的雨水說，剛打了一場“晃晃”（麻將的一種），贏了兩百多，加上自己的零錢一起有六百多塊線，一張新辦的購物卡里也有兩千多塊錢呢！
　　 兩個女人的目光同時落到小寶身上。老板娘笑著問，小朋友，你看見有誰從這里走過時彎腰撿錢了嗎？
　　 小寶有些緊張，紅著臉低聲說道：我只在看雨……唔，好像有個打花傘的女的彎腰了。嗯，她戴的粉紅口罩……小寶眨巴著眼睛，加重語氣很肯定地說，是有個穿黑大衣打花傘的阿姨剛走過去不久。
　　 掉錢的女人立刻走過來，詢問小寶那女人往哪走了。小寶機靈得很，揚手朝斑馬線一指。
　　 那女人突然俯下身來問道：要是你撿到了錢就還給我好嗎？……我不要錢了只要購物卡。
　　 小寶嘟著嘴不說話，他想起前幾天中午蔣亨利丟了一張五十的票子、在同學們身上搜查的事。于是他眨巴著兩眼，假裝不情愿地平伸兩只胳膊，讓那女人搜身。
　　 老板娘見狀，把碗放在柜臺上，阻攔女人說：你這是想干什么？他是我們后頭實驗小學的學生，一看就是個誠實的好孩子……你看他穿的鞋，品牌，老貴的！
　　 女人故意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貼近小寶，手迅速地摸了摸他的校服口袋。然后扭過頭對老板娘說：他家有錢還站在這里？早坐的士回去了。萬一他撿到了呢？
　　 小寶咬緊嘴唇，小聲嘟囔說：我爸爸開車來接我的，我沒撿你的錢，不信你搜書包。
　　 老板娘急忙為小寶辯護說，他撿了錢還站在這等你來搜身？
　　 女人面對小寶遞過來的書包，又看看老板娘，連連搖手說不用了，大人吃糍粑，吖兒說實話，肯定是那個穿黑大衣的女人撿走了。
　　 的士司機按著喇叭催女人快走，女人朝斑馬線望一眼，回頭跟老板娘道別。就在坐上車的一剎那，她扭頭朝小寶喊道：小朋友，我順便送你回家好啵？
　　 小寶走過去靠在老板娘身邊，朝她搖搖頭。
　　 老板娘吁口氣，撫摸著小寶的頭，從飯碗里拿出一只熱乎乎的鹵鴨腳送給他。小寶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來就送到嘴里。他真的有點餓了，鴨腳沒什么肉，還有點辣，小寶啃得滿嘴油膩膩辣滋滋的。他想起兩年前一個很冷的日子，他守在廚房里跟在媽媽身后，等著吃鹵雞翅。雞翅熟后鍋蓋揭開了，滿屋里都是香噴噴的。媽媽用筷子夾個大個頭的，尖起嘴巴吹了又吹，吹涼了才遞給小寶吃。雞翅是金黃色的，一咬一口油，小寶用新?lián)Q的牙齒啃完一個又一個。媽媽笑吟吟地說，小好吃佬，慢點，沒人跟你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