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至味中秋(散文)
一
秋雨過后,秋風漸起,空氣中隱隱傳來桂花的第一縷清香。走過鴻漸路,街市兩旁商鋪林立,熙熙攘攘的人群來來往往,忙著采購各種節(jié)慶物資。中秋節(jié)的氣氛漸漸氤氳開來。隨桂花一起飄來的,還有糖炒栗子的焦香。
一個新的季節(jié)開始了。臨近中秋,時序輪轉,那被漫長酷暑炙烤的腸胃,經(jīng)過三伏天暑氣的熏蒸,又飽受驕陽似火的燒灼,早已變得干涸虬結,饑腸轆轆。與盛夏的青菜小粥、清淡飲食不同,秋天進補,正是時候,仿佛急需一碗溫潤甘醇的雞湯來撫平褶皺,驅散焦乏。
板栗燒仔雞是最應景的一道美食。仔雞其實太嫩,選大一點的雞公最好,土雞猶甚。板栗益氣補腎,我一般會在菜市場選擇一種京山山區(qū)的生板栗。圓潤凸肚,顆顆飽滿,泛著亮光。回家后用鍋蒸熟,待稍微冷卻后逐個用小刀剝殼。那還冒著熱氣的板栗金黃燦爛,粉糯甘甜。這樣的板栗比市場上用刀劃開一道口子,用烤箱或砂鍋炒出來的口感要好。完整而不干澀,最大限度地鎖住了栗子的水份和淀粉的綿軟。
雞用調料腌制,豆瓣八角大葵,松葉米椒花椒,一樣都不能少。在鐵鍋中炒制片刻,即轉入紫砂鍋小火煨燉。湯汁僅僅漫過雞塊即可,味道緊緊裹住食材,湯過多會沖淡雞的濃度。萬物皆有度,掌握度的平衡尤為重要。待雞肉緊實又松軟,已有八分熟,此時倒入板栗,并加少許冰糖,小火繼續(xù)慢燉半小時。一股濃香彌漫整座屋宇,繞梁不絕。兩種食材充分混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湯汁濃郁,微辣微甜,入骨入味,令人口味大開。每年中秋,必以這道招牌菜開啟節(jié)日的儀式感。
滕鴨燜藕也很有江漢特色。
騰鴨又叫做番鴨,它是棲鴨屬,是綠頭鴨種。而普通鴨子是雁形目鴨科、水禽的統(tǒng)稱。因在水邊生長,滕鴨不僅劃水捕食,而且善飛,外形呈橢圓形,頭部較大,胸部寬闊豐滿,尾部比較瘦長,羽毛顏色一般有黑色、白色、黑白花色三種。而普通鴨子飛行功能退化,臀部比較肥大,腿部也沒有滕鴨強壯,羽毛的顏色一般有黃褐色、白色、麻雀色等。
騰鴨主產(chǎn)于漢江邊。它種蛋的蛋殼比較厚,光滑堅硬,不容易破碎,相對表面積小,這樣蛋之間影響了氣體交換、水分蒸發(fā)、熱能傳導和啄殼出雛,從而導致人工孵化率比較低。因此滕鴨一般都是野生野長。正因為此,騰鴨比普通鴨子的營養(yǎng)價值更高,肉質緊密紅潤,紅燒起來味道鮮美有嚼勁,是一款不可多得的仲秋美食。
湖北大江大湖,是千湖之省、產(chǎn)藕大省,江漢平原從不缺藕。荷塘八仙之首的蓮藕,生吃潔白脆爽,燉湯入口綿軟。用這種食材墊底,與滕鴨融合,少許的湯汁濃油赤醬,微香清甜;鴨肉緊實致密,頗有韌勁,蓮藕氣孔中透著鴨的醇香。一葷一素,所謂最佳拍檔,神仙眷侶。真是至尊美味。
有了這兩道實菜坐陣,一桌家宴已成功了一半。
二
中秋到,蟹肉肥,蟹是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必不可少的美食。但如果是長途運輸來的外地螃蟹,即便出自名門,價格不菲,我也不會吃。
曾經(jīng)收到一份來自某著名原產(chǎn)地的蟹。不用打開包裝,我已經(jīng)聽到蟹疲乏而微弱的唇部翕張,囁囁嚅嚅,如在求救。剪開層層疊疊的紙盒,上下八只蟹排列整齊,全被小麻繩五花大綁,連那綁的方式都是統(tǒng)一的手法,從何處入手,在哪里結束,最后怎樣打一個相同的結。每只蟹的鉗子上都有一個標簽,注明它的產(chǎn)地,它是第多少只,以表明出自正宗,絕無仿冒。二維碼還可以掃描鑒別真?zhèn)?,一如某種高檔的煙酒,用防偽商標來獲取消費者的信任。
在蟹六跪而二螯的身子底下,是用塑料袋制成的冰塊,以此降低溫度,保持長途運輸?shù)拇婊盥?。只有眼睛的眨動才是蟹活著的唯一特征,它早已失去自由。遙遠的運輸過程中,它被黑暗籠罩,它被絕望捆綁,唯有眼睛能動。如果蟹會說話,那一定是沸騰的爆炸。但僅從眼睛,那孤獨無助絕望哀傷的眼睛,它分明望著人類,它要用這唯一能動彈的器官說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何其殘忍。用剪刀剪開所有的束縛,掙脫了麻繩的蟹慢慢地伸開手腳,慢慢地活動了。我不敢看它們的眼睛,我更不會吃這樣的螃蟹。那蟹黃早已干涸,那蟹肉是苦的。即使是人類的食物,它在完成使命前,也應該被用更好的方式善待。
我對本地蟹情有獨鐘。從小在江漢平原長大,臨水而居。小時候的西湖邊,郊野外的張家湖,還有叫不出名字的溝壑堰塘,溪流小河,洼叢濕地,到處都有螃蟹的影子。它們在淡水里生長,小小背殼和水質一樣清亮。
記得小時候,我總跟在姐姐身后,一起上學,一起放學,邊走邊玩,采食野花野果,一路上都有奇遇。姐姐是早慧而安靜的少女,她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在大自然中尋覓野生植物,制成標本;她也喜歡各種小昆蟲,熟悉它們的習性。她仿佛為天地而生,是自然界的小小精靈。她看上去總是自由散漫的,上課總是遲到,她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常常神游在一個獨屬于她的世界里。但她讀起書來,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她渾然一派天真玲瓏,連老師都對她格外開恩,從不責罰她的遲到。
那天我們一起放學,經(jīng)過一條小小的渠道。緩緩的河水流經(jīng)小渠,溪流潺潺,清澈見底。姐姐的眼睛像小燈籠似地逡巡。只見她翻起一塊小石,青石底下,赫然發(fā)現(xiàn)幾只小蟹藏在里面。就這樣,我們捉起小蟹,用網(wǎng)兜兜住,拿回家烤著吃。焦香而甘美,連骨帶殼都一起吃下,脆生生,甜津津。
轉眼又是一年中秋,我和姐姐也學大一些的孩子,拿一個竹制的篾籠到河塘邊篩魚。那年運氣好,居然捉到不少小魚。我們高高興興地拿回家,媽媽給我們做雜魚煎著吃。后又放點豆腐燉湯。味道真鮮美呀,這是我懵懂童年的美好記憶。媽媽那時還很年輕,她梳著齊肩的兩條辮子,恬靜而美麗的臉龐,微笑喜悅地看著我們津津有味地吃喝。她轉身又用面粉和著雞蛋,拌著蔥花,在鐵鍋里烙了兩張雞蛋餅。
沒有月餅,沒有更多其他的食物,我們母女仨在月光的照耀下,過了一個淡然寧靜的中秋節(jié)。爸爸長期在外地工作,家里又沒有男丁,媽媽帶著我和姐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將平淡而清貧的日子也安排得緊緊有條,不疾不徐。
三
后來有了妹妹,又進城定居,一家人才開始團聚。媽媽依然不改樸素而節(jié)儉的持家傳統(tǒng),但她又有很多巧思,總能將極普通的一粥一飯做得有滋有味。
媽媽從不浪費食物。記得一次也是中秋前,天氣有點反常的熱,秋老虎的余威還沒走遠。家里的稀飯不知怎的有點餿了,媽媽沒有倒掉,而是將它用自來水洗凈瀝干,然后拌上面粉調勻,灑上一點酒曲發(fā)酵,居然做成了一鍋小米粑。她將整塊米粑切成小長條,均勻地擺在鍋中放油慢煎。我被香味吸引,來不及裝盤,媽媽將小米粑喂到我的嘴里。真好吃呀,軟糯焦香,甜中帶點酸,別有風味。長大后,我也成了家,當了主婦,回想起母親做的小米粑,也嘗試著做,卻怎么也沒有那種味道。
還有一次,家里的魚腌淡了,也有點變味。爸爸媽媽都舍不得丟,于是又加點鹽,調點味,放鍋里煎。我們當時住二樓,一個同樓的鄰居從樓下經(jīng)過,肯定聞到了這股味,只聽她翕著鼻子,聳了兩下,自言自語地說:“誰家的魚臭了?還煎著吃!”我們在樓上聽了,止不住偷偷笑了。其實這種魚曬得半干,又加辣椒佐料煎制,最后淋上香醋煮入味,吃到嘴里,比新鮮魚都好吃。難怪有毛豆腐、臭鱖魚等一類美食,真是聞著臭,吃著香,又下飯,又解饞。
記得第二年中秋,板栗成熟的季節(jié),爸爸下鄉(xiāng)回來,從京山運回一麻袋板栗。他自豪地說:“這次讓你們?nèi)忝贸詡€夠!”他還問我們:“你們知道板栗長在什么地方,長什么樣嗎?”我睜著圓嘟嘟的小眼睛看著爸爸,搖搖頭說不知道。爸爸說:“這次要不是到山區(qū),親眼看到板栗樹,我也不知道呢。原來板栗長在樹上,而且從樹枝上打下來,外面還包裹著一層外衣,還有刺呢,就像雞腿包的刺!我們看到的板栗都是剝?nèi)ゴ痰??!卑职种v得生動形象,我聽得津津有味。是的,我們生在平原,長在平原,不到山區(qū),是見不到板栗樹的。
那次板栗真的讓我們吃了個夠。普遍清貧的年代,這已是超越日常的奢侈。板栗蒸熟后,爸爸耐心地剝給我們吃。吃一個,他就問一下:“甜不甜,糯不糯?”我開始還認真地點頭:“甜,糯!”后來說多了,我有點不耐煩,就說:“這個就像我們吃的紅苕,干干粉粉的那種苕的味道?!避妫词羌t薯,湖北方言。爸爸笑著說:“嗯,是挺像的。不過苕便宜,不要錢,板栗貴,還是板栗好吃些?!蔽铱粗职值臉幼?,有點暗自好笑。我知道,爸爸是一家之主,好不容易家人團聚了,他希望像老鷹一樣護著我們,彌補他長期不在家的遺憾。
中秋過后,天漸漸涼了。那年沒有吃完的板栗,爸爸將它們蒸熟后用竹籃裝好,吊在屋外陽臺的橫梁上風干。到冬天的時候,再把竹籃取下來,把干透的板栗用水泡開,燉入雞湯,是過年的一道美食。沒有冰箱的年代,智慧地貯存食物,也是一門學問。
四
歲月忽向晚,人間染秋色。漸入中年,越愛中秋。九月的第一場秋雨,落在了小城的街巷,也落在了我的心里。
此時的江漢平原,秋分已過,秋色尚淺。蔥蘢的翠綠尚在枝頭,還未褪去本色;秋菊的燦若金霞,還需時光的醞釀;楓葉的紅林深秀,還在自然的手筆中細描暈染。然而,是什么又讓秋意漸濃?是那金色丹桂的隱約花香,還是米酒湯圓的絲滑甜香,抑或是那板栗燒雞、滕鴨燜藕的誘人味香?唔,都是,都是。一日三餐,豐儉四季,都是人間至味。
此刻窗外秋雨瀟瀟,而屋內(nèi)暖意融融,身邊皆是摯愛親朋。只待秋高氣爽,需晴日,將那輪圓月詩意地掛在樹梢,我知道,一個圓滿的中秋即將開啟。家里干凈整潔,孩子健康清爽,工作不急不緩,世界安穩(wěn)靜好,于我,已是一個凡人的至高境界。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