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上邪之愛(小說)
一份刻骨銘心的愛,幾聲無法連接的嘆息
——題記
一
一九八零年,我軍校畢業(yè)被分配到某獨立團。第一份工作是為拉練部隊做駐前準備。
那是個由山脊延伸出的丘陵圍成的村子,幾十戶人家被一個果園分為上下鋪。下鋪即村口,上鋪連著山脊,谷深林密,特別適合用兵。事實上它就是部隊首選駐訓(xùn)地之一。
村中的水井在依河套的南半坡上,沒有轆轤。當我小心翼翼地取完水樣,冷不丁地被個聲音嚇一跳?;仡^看見身后站著一個一米多點的小女孩,梳著兩條抹胸的麻花辮,一身舊褲褂很短,卻特別肥,忽閃著兩只大眼睛。她好像是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和我同行的是位老兵,他很沉著。
等我們上了河套北邊的斜坡,就被一位五十多歲的穿黑布褲褂的老鄉(xiāng)給攔住了:你們行行好,捎個話給班長,讓他來瞅瞅這閨女,哪怕留句話呢。她是想離開,在這活不長的。那后媽不是人!可憐呢,連只貓狗都不如。
聽老鄉(xiāng)說話時,女孩一直瞅著我們,好像沒聽懂,又像是在努力思考,神情凝滯,有超乎其年齡的成熟。
“造孽啊!”老鄉(xiāng)嘆了口氣,聲音突然啞澀。
我理解是后媽造孽,同時也想到了那個班長,但不敢問,怕面對不好的真相,只覺得身上的軍裝有點燙人。猶豫了片刻,我決定跟她說點啥,雖然一時想不起來說什么,但就是覺得得說點啥,也算是剛才輕率離開的補救,或者是替某人做個解釋,哪怕是個謊言,也應(yīng)該讓她暫時放下包袱,活出這個年齡該有的燦爛。終于抬腿,準備返回。女孩卻突然轉(zhuǎn)身,仰起脖子,昂著頭,離開了井臺,像是瞪著眼去撞墻,義無反顧。其頭頂和小辮上的碎發(fā)騰著,像刀片割裂了空氣,斷裂聲像扯開的絲帛,隨風(fēng)飄動,裹住了人心,心被揪著,一陣陣的發(fā)緊。
老兵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卻始終沉默。直到出村后,他才說:“女孩的母親到部隊告狀,糾察當即就把他抓回來??墒?,他們各執(zhí)一詞。后來發(fā)現(xiàn)女人那個…”他用只能意會但必須相信的眼神看了我,“女孩的爸爸趕來,給他平了反。雖然沒事,但他還是被罰到了偏僻的哨所?!?br />
我們沒有他的消息,更不能違反紀律。最終取消了那個最合適的駐訓(xùn)點,把一個連分到了前后三個梁溝,軍號也改成哨子。為了保證兩個哨子在兩個梁頭同時吹響,高個的司號員和矮個的通訊員每天練習(xí)同頻跑。為了避免女孩受刺激,我們像支游擊隊。
伙房照例設(shè)在下鋪的老生產(chǎn)隊隊部,因為這個院子在全村最大。戰(zhàn)士們能以班為單位,蹲成圓圈“風(fēng)卷殘云”。
一天傍晚,正開飯。我猛抬頭看見房后崖(ai)頭的一墩荊棘處,立著一個人。人像門板一樣地轉(zhuǎn)身,讓我一下子認出那個女孩。雖然看不清楚臉;雖然又小了一圈,但她的氣質(zhì)沒變。
下坡的路緊貼坡沿,她微微垂著頭,似乎被細風(fēng)吹倒,一出溜到底,這個過程看清了臉,就是她。她緩了一會兒,才站起來,也沒撣身上的土,就徑直往回走。紙片似的身形,行將就木似的,有種無力支撐的倔強,抑或是于世決絕的堅強。
不忍心再看見那樣的背影,我們集了點錢交給村長,托他想法關(guān)照女孩。而后連夜撤離,再沒去過那里。
希望女孩可以平安長大!
二
五年后,我調(diào)到師部當參謀,居然和他同一個辦公室。原來,那個哨所就他一個人,沒有社交和娛樂,卻有了大把的時間看書,一年就考上了軍校,如今已是師長的女婿,可謂前途無量。他高挑英俊,笑容可掬。而我則感覺他的笑很假,那是一副理性的,比皮笑肉不笑柔軟;比自然的笑多了冷峻,是恰到好處的克制。
和他身份不相配的還有支包漿的、過時的墨綠色鋼筆:抽水皮囊都爛了,蘸一回墨水寫倆字,筆畫多的一個字,有時還寫不完。他也不總用,偶爾使一回,還鬼鬼祟祟的。用完了,要反復(fù)沖洗,把筆尖按在指肚上,確定干凈了,再擦干,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抽屜里,鎖上。這一切把他的小家子氣暴露無遺。我從心里不接受他,甚至反感。特別是想到那個女孩,就更別扭,尤其在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恨不得立馬揭穿他。
有一次學(xué)習(xí),我故意把“上邪”念成“西無棱,溝水為竭”。他像觸電一樣,猛地一激靈,這印證了那件事是真的。我也就更加鄙視甚至是憤怒地瞇起眼睛,等著他的進一步反應(yīng),準備抓住時機先狠狠揍他一頓。他卻很快恢復(fù)了平靜無波的狀態(tài),沒事人似的走開了。
兩個星期后,因為公事我們一起外出。他請我吃飯,小飯館里人不多,都是家常菜,幾杯酒過后,他的精致表情開始松動:
一個打小沒了爸爸的農(nóng)村孩子,很輕易地成為“萬人嫌”。16歲當兵走時還是渾小子,三年后探親,已經(jīng)脫胎換骨。鄉(xiāng)親們交口稱贊,讓母親也真正揚眉吐氣了一回。
那年,他帶新兵在西溝駐訓(xùn)。房東家的大人白天上班,由個十來歲的女孩操持一切。每天哄著兩個妹妹(一個四五歲,一個幾個月)洗衣做飯,像個干瘦的陀螺。
院里的豬食缸很大??匆娝恐籽刎嶝i食,就想起自己小時候掉進豬食缸里,差點淹死。莫名地怕她出事,緊張之余,趁訓(xùn)練間歇薅豬草,夜里偷著放進缸里。
看著漸漸多起來的豬食,女孩露出欣喜的表情,但沒說什么。只是悄悄地打掃院子,還教育妹妹“叔叔訓(xùn)練很累,不許玩水。”那時候駐訓(xùn),必須保證房東家的水缸要滿,院要干凈。
女孩的善良像盛開的花,又像太陽暖暖的,忍不住想欣賞,于是他還抽空幫著燒火。一團松散的棒子面在她手里來回滾過兩下,輕輕一揚,摔到鍋幫上,動作熟練流暢。滿滿的一鍋圈餑餑,她只吃最小的一個。飯桌上哥哥姐姐父母妹妹,七八個人,都是她一個人伺候,還得喂豬喂雞。只要大人在家,她的手腳就沒有閑下的時候。
他也曾懷疑:“為什么就是你一個人干活?”
她不以為然且驕傲地偏了下頭:“都是一家人,誰有能力誰就多干點!”
女孩的話讓他自慚形穢,可是那么瘦弱的身體確實讓人心疼。他就經(jīng)常領(lǐng)病號飯回去,說剩下會壞要倒掉,女孩心疼糧食,才和妹妹吃上一碗加糖的大米粥。漸漸地她的腿有了力氣,上下臺階不用扶墻了。同時她也識破了他的謊言:“你吃多少打多少,別打那么多,我們不會再吃了!”說完就把妹妹的臉攬過去,一邊掃地一邊唱歌。她的嗓子像夜鶯。
那天,他胃疼提前回去休息,一進院只有兩個妹妹在炕上睡覺。
不見她在邊上納鞋底,突然覺得少點啥,又不好意思直接找,就喊了聲“孩子哭了!”女孩立刻從柴房躥出來,手里還拿著本大書。她那一刻的眼神特別明亮。沒聽到哭聲又看見是他,緊張立刻消失了,但是她讓保密看書的事。他便冒著壞笑要封口費,女孩認真地送過來一支墨綠色的鋼筆,嶄新的還沒有用過,說是她上學(xué)時考第一名得的獎勵。那是女孩對他的信任,他接住時只覺心里狂熱。他知道部隊的紀律,但是心存僥幸覺得要退伍了,還欠母親一個兒媳婦,也就放任了那個想法??伤€太小,于是他承諾“我等你長大”,女孩傻傻地忽閃著大眼睛,還什么都不懂。
“我們什么事都沒有,真的,連手都沒有碰著!”他瞪著充血的眼睛向我發(fā)誓,但是很快就有一層灰色像是靈魂的暗影劃過瞳仁,“在我最難的時候,全靠想著她才走過來?!焙竺娴脑捯换^,像是針尖上的氣球,飄忽不定。
“那樣的媽不行!”他委屈地看著我,然后僵硬地甩出一句“買豬看圈……”
所有的鄙視瞬間沖破涵養(yǎng)的包裝,我大聲吼著告訴他老鄉(xiāng)的話和我所看到的,他像被涼水罐頭,“噌”的一下彈起來。之前那個氣球終于落下,被刺破,不顧一切地癱下去。
桌上的半瓶酒都歸了他,我不再陪著,像個大夫看著病人,在那些絲絲縷縷的話里尋找病因:他回去過,女孩長高了,白凈的瓜子臉更漂亮,烏黑的辮子齊著細腰。穿著露出緯線的的確良上衣,灰迪卡褲子,黑松緊口布鞋,站在院子里的角像塊木頭,不說話也不抬眼睛。那個母親說她另外搞了對象,是覺得無法面對他,在裝。與其說他信,不如說他愿意相信,或者是女孩的態(tài)度給了他借口,讓他以受害者自居。
知道女孩還活著,我的心立刻放晴了。這時,我也愿意相信他說的話,相信那個漂亮的女孩極富智慧,一定過得很好。于是,反過來勸慰:“事已至此,就過好眼前的日子吧!”還違心地夸了他幾句。
相信臆想中的事實,只是為了麻醉自己,以減少精神上的負累。而真相不是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它正在某個地方等著你……
三
第九次裁軍,我們都轉(zhuǎn)了業(yè),各自奔波在不同的城市,為了自己新的身份和新目標打拼。轉(zhuǎn)眼二十多年。上個月突然接到他的邀請,我都沒顧上細問就急忙買了車票。
當我路過一個集市時,已經(jīng)中午,集口正亂。老遠就看見他站在路邊,以為是來接我的,很是感動,還暗喜好戰(zhàn)友的默契。在我快走近時,才看清他是和一個坐在馬路牙子上的女人聊天。他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我。眉飛色舞地侃侃而談,像只要開屏的孔雀。女人五十來歲梳著馬尾,灰色套裝、黑皮鞋,像是走累了在休息。有一搭沒一搭地偶爾回他一句,就那一句,他就像即時充足了電,能拿下所有的山頭似的。
過了一會兒,女人拉著身邊男人的自行車座走了。他竟默默地跟在后面。看那份專注勁兒,我以為他又要冒什么壞水,就決定悄悄地跟著,準備抓他個現(xiàn)行。女人一直低著頭,被她男人引著繞過狗屎甚至是小石子,像哄孩子。他也不時地抬起頭,仰一會兒臉,就像我們要咽掉眼淚那樣。一直到小區(qū),看著他們進了單元門。他悵然若失地站在幾十米外。我終于等到了出場的時候。
先是戰(zhàn)友的擁抱,然后帶我上樓。他興奮得喋喋不休,“這事兒只能跟你分享!”
一次偶然的,他意外地看到了那個女孩,女孩的現(xiàn)狀像鋸割開了自私的鎧甲,讓他再也無法安樂,最終離開那個并不屬于他的婚姻,選擇在她周圍偷偷地盡點保護的義務(wù)。以漂泊的皮肉之苦抵消內(nèi)心的痛與自責。
最近,新買的這一居,二手房。準備養(yǎng)老,都六十多歲了!略微拉起的長音,暴露了他心中的無奈和不得不的妥協(xié)。
看著他后腦勺的花白,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對著穿衣鏡看見烏黑的頭發(fā)和飽滿的前額。而他兩邊的鬢角完全上劃,就差那么一點點,即成了大清的月亮頭,人還算精神,但走路總像是踩在棉花上。無論干什么,眼睛總是盯著窗戶。在他的陽臺種著幾畦葉菜,還有一大盆落地生根。一把藤椅,玻璃幾桌上放著玻璃杯和一瓶二鍋頭。
房間像個單身宿舍,一張幾乎是古董的鐵床,鑲著標準的豆腐塊,再沒有多余的裝飾。老式綠豆色的冰箱里有我最愛的醬牛肉,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激動,我故意瞟向一旁的苦瓜:“你很有火嗎?”
他略顯詩意地別了下腦袋:“這苦加上歲月的鹽分,吃起來甜啊。”說著就撅了塊放進嘴里,夸張地咀嚼,臉上浮現(xiàn)愜意的表情,好像吃的是極品甜瓜。
我正不可思議,他突然沖到陽臺落進藤椅。順著他的視線,能看見對面人家的露臺。百日草花開得正艷,有紅的、黃的,還有紫的和粉的,旁邊的韭菜也很青綠,不銹鋼欄桿上爬著絲瓜秧,間接點綴著粉紅的星星花。那個女人已經(jīng)脫了外套,穿著半舊的白底紅碎花的背心、秋褲。在她男人的指引下拿著瓢挨個澆水,澆完了,也沒抬頭,轉(zhuǎn)身幾步,消失在門簾后。他緊盯著那個門洞,似乎那淡綠色的布簾可以瞬間透明。
那家男人突然回頭,寒冷的目光像劍劃破空氣帶著摩擦的火花刺過來。他急忙低頭,抓起噴壺假裝澆水。
我忽然明白了:“她是?”
“嗯!她對我的聲音敏感,但還不知道我是誰?!毙腋5男y從他的嘴角連到了眼梢,卻又很快暗淡了,“當年,那個后母在部隊沒討到便宜,回去后就變著法的折磨她……我百身莫贖!”懊惱、悔恨撕扯著他,五官裂開又瞬間聚攏,他咬著嘴唇,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像是從遙遠處拽回靈魂,又像是走了許久的路,抓著喘息的間隙喃喃地,“三十年前,她父親去世。后母更肆無忌憚。那個男人把她帶出來,在這安了家,才脫離了后母的魔爪。男人很疼她,兒子也出息。只是記憶不全了,人還是那么善良……”他像在懸崖邊掙扎,使勁伸了伸脖子,把自己從痛苦中拔出來,勉強沖我咧了咧嘴算是微笑,“她烙餅好吃,而且人緣好,所以他們的早點攤最熱鬧。她經(jīng)常算差賬,有時他會發(fā)現(xiàn),有時就靠人們自己往回送?!?br />
“那你……”
“我盼著她記起我,又怕她記起我。”說話間,他把豐碩的落地生根擋在了藤椅前面,“就這樣吧!”
“需要我?guī)兔???br />
“不,她不能再受刺激,我知道她是誰就夠了!”繼而猶豫地望著窗外,“她好像不會唱歌了……”
我的心遇到了海嘯,說不出話來,只認真地給他倒上滿滿的一杯酒。
流年似火,流年若金,祝老師工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