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我的父親(散文)
一
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有見父親流過眼淚??稍?010年夏天父親生病住院時,我一邊陪伺父親輸液,一邊和父親聊天。父親和我講了他過去的許多事情,講著講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聲音哽咽,眼里滾落幾滴淚水。
我趕忙掏出手絹給父親擦了擦眼淚,輕聲問父親:“爹,你怎么了?”父親看看我,苦澀地笑笑說:“我沒事,是我想起了年輕時的一些往事,心里難免有些悲傷?!备赣H一邊說,一邊伸出那只沒有扎吊針的手,拉住我的手說:“兒呀,從今年起,我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感到我將不久于人世。我倒是不怕死,我活了92歲,活到我這個份上,與國家與家庭都沒用?,F(xiàn)在我給你交代一件事,家里的抽屜里放著我寫好的一封遺書,在我死后,你拿出來看看,那上面寫著我死后的處理?!甭牳赣H這么說,我的眼淚不由得也滾落下來,忙說;“爹,你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你活著就是我們這些做兒女最大的福氣?!备赣H搖搖頭:“唉!一個沒用的人,活這么大歲數(shù),只會拖累你們。”
父親去世后,我打開抽屜,里面一個信封里果然有父親寫好的遺書。我取出來仔細一看,其中有一段話震撼了我:“我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受黨教育多年,我死后,你們要響應黨的號召,按照國家規(guī)定,一定要把我火葬……”看完父親的遺書,我淚如泉涌,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
二
1918年深秋,父親出生在平遙縣城東一個很有特色的山村里。村子的前面流淌著一條河,在河水流過的地方矗立著類似車輪一樣的大輪子。小時候,我跟隨父親回老家,看到那個大輪子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父親告訴我,那個大輪子是用來助力磨面的。輪子上面有木制的葉片,河水沖刷葉片,輪子就會轉(zhuǎn)起來,輪子又帶動磨盤轉(zhuǎn)動。村里人吃的面粉就是靠這臺水磨加工而成的。聽父親這么一說,我才知道了那個帶大輪子的東西叫水磨。
水磨是村里一大特色,另一個特色是村舍沿著那條河一拉溜地展開,象蛇一樣蜿蜒在沿河北岸的山坡上。村里沒有大規(guī)模的建筑,最有氣派的建筑就是老家那所院落了。里外二進院,外院一律是瓦房,進里院的時候,要上一個很高的臺階,臺階上面矗立著一個高大的門樓。進了里院,便全是窯洞房了。那些窯洞不是一般的土窯洞,而是用青磚砌的。在那個年代,能擁有這樣一處院落,足以說明這戶人家家境過得很不錯。
那時我們家既可以算作買賣人,也可以說是書香門第,基本上算是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父親的爺爺輩是做買賣的,到了我爺爺這輩就不做買賣了。我爺爺是一位教書先生,同時又是一位老中醫(yī),爺爺是靠教書和給人看病來養(yǎng)活兒女們的。父親有兄妹四人,父親繼承了爺爺?shù)囊庠?,讀書學了中醫(yī),而我的叔叔卻跟隨了父親的爺爺學了做買賣。聽父親說,他小時候,我爺爺是想讓他好好讀書,把自己的中醫(yī)技術(shù)傳給父親??筛赣H雖然也跟著爺爺背了幾天湯頭和藥性,但最終沒有學成中醫(yī)。父親高小畢業(yè)后,在家?guī)椭鴦樟艘欢螘r間的農(nóng),就趕上日本人打進中國,平遙縣的抗日政府搬遷到離老家不遠的一個小山村。在那時,高小文化就是很了不起的文化人,父親深知國難當頭,也正趕上抗日政府宣傳抗日救國潮流,父親就背著爺爺加入到了抗日救國的行列。
父親有文化,被抗日政府安排當了一名小學教員兼校長,1941年,父親又被安排回到村里擔任了村干部、文教主任、村農(nóng)會主席。聽父親說,有一次,他參加完區(qū)上的會議后,在回村的路上,碰到了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叫嚷著要抓他,端著槍不停地向他那邊射擊。子彈在父親的身邊不住飛過,父親拼命往前奔跑。眼看著日本鬼子就要追上他,他左右一看,看到左邊不遠處有一條深溝。父親不顧一切跑到溝邊,想也沒想就跳了下去。日本鬼子追到溝邊,看了看足有三丈多深的溝,胡亂地放了一會槍就走了。
父親摔傷嚴重,渾身疼得不能動彈,就這樣,他在溝里躺了十幾個小時,直到第二天上午,有個放羊的老漢才在溝底發(fā)現(xiàn)了他,救他回去。當時要不是放羊老漢發(fā)現(xiàn)父親,恐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了。父親說他那是第一次經(jīng)歷死亡,驚心動魄。
三
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父親到區(qū)政府當了一名糧食倉庫的會計,后來又調(diào)到縣政治部當了生產(chǎn)員。1948年平遙解放前夕,父親回家探望爺爺奶奶,村里的漢奸看到父親回來了,就去告密,父親被閻匪抓進監(jiān)獄,父親在監(jiān)獄里經(jīng)受了敵人嚴刑拷打。閻匪每天只給他和另外的獄友發(fā)放一斤高粱,監(jiān)獄里有一臺小石磨,他們將高粱用這臺小石磨磨成面粉,做成糊狀食用。沒有自由,營養(yǎng)又跟不上,父親病倒了。父親得了傷寒病,那時人們又叫“打擺子”,父親只感到渾身發(fā)冷打顫,發(fā)高燒,不吃不喝。父親生命垂危之際,人民解放軍解放了平遙縣城,父親才被救了出來。父親說他那回是第二次經(jīng)歷了死亡,要是平遙遲解放幾天,他可能就死在監(jiān)獄里了。
父親出獄后,經(jīng)過多方面救治,再加上他堅強的意志終于挺過來了。身體剛剛康復,父親就投身到轟轟烈烈的新中國建設(shè)中。父親先在平遙縣貿(mào)易公司當了一名業(yè)務員,那個時候,搞業(yè)務的外出采購貨物,還不能實行匯款。父親每次外出進行業(yè)務交易,把一捆捆的錢裝在麻袋里。我問過父親,你帶那么多的錢,就不怕路上有個閃失?父親笑笑說沒事的,我把錢裝在麻袋里,為的是避開人們的注意力,誰注意麻袋里裝著什么東西?父親做事膽大心細,我自愧不如。
父親在貿(mào)易公司工作近一年,由于業(yè)績出色,1949年8月,父親又被調(diào)到了糧食公司,擔任了資料組長,后又被提拔到了汾陽縣糧食公司擔任了計劃科副科長。剛解放那幾年,父親一直在基層縣工作,1952年,父親才被組織上調(diào)到了榆次專署企業(yè)公司任命為勞組科副科長,時間不長,父親的工作又有了新變化,由企業(yè)公司調(diào)到了專署工業(yè)局勞組科。父親無論干什么工作都是兢兢業(yè)業(yè),認真負責。父親有點文化,業(yè)余時間經(jīng)常給報社寫點小稿子。父親的文采,得到了報社的認可,被山西日報社特聘為通訊員。1957年的反右,是給每個單位下達任務名額指標的,當時的專署工業(yè)局為了完成任務,把父親錯劃為“右派”。父親被組織上給了行政降三級的處分,級別一下子由二十級降到了二十三級。父親心中有氣,他想不明白,為什么組織上會給他這樣的處分,這個右派究竟是犯了什么錯誤?他的那些言論怎么屬于右派言論呢?他給組織上寫過信,申訴過他的問題,可一封封的申訴信,卻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父親心里雖然有氣,可氣歸氣,工作仍然像過去一樣,絲毫不馬虎。
由于心里不痛快,在一次去省城開會的途中,父親突然吐起了血。父親說,他那次吐血,簡直不敢想象,那血就像噴泉一樣地從口中往出噴。也幸虧是在省城開會,父親立馬被送到了山大醫(yī)院??墒虏粶惽桑t(yī)院沒有床位!父親又一次面臨生命垂危。當時和父親一道參加會的領(lǐng)導一時著急又生氣,對醫(yī)生說:我是局長,你們必須給我們的人想辦法救治!醫(yī)生一看局長的態(tài)度,扭頭讓護士安排病房去了。父親說,當時醫(yī)院確實沒床位,后來還是騰出了一間辦公室才讓他住下的。經(jīng)過醫(yī)院仔細檢查,父親患了空洞性肺結(jié)核。要是沒有局領(lǐng)導出面,要是沒有醫(yī)生為父親及時騰出一間病房,父親的生命也許就終結(jié)了。父親說那回是他經(jīng)歷的第三次死亡。
父親住了一段時間醫(yī)院后,回到了家。肺結(jié)核這種病,恢復是需要高營養(yǎng)的。可在當時,那有什么高營養(yǎng)的食物?父親身體恢復階段,正趕上了國家困難那些年。父親說,沒有營養(yǎng),父親就買吃胡蘿卜,他說他也記不清吃了幾麻袋胡蘿卜,肺結(jié)核終于徹底鈣化了。說真的,在那幾年,能吃上胡蘿卜是很不錯的了。我們?nèi)沂〕詢€用,為父親的身體,都在盡心盡力。
為補貼家里的生活,我跟著父親利用節(jié)假日去郊外割草,然后把草賣牛給奶廠。有一次我在割草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草從里有一窩野雞蛋。我數(shù)了數(shù),總共有六個,心里非常高興。我想父親正需要營養(yǎng),這野雞蛋應該拿回去給父親吃。我悄悄地把野雞蛋裝在身上,拿回家給了母親,可在這時,父親看見了,嚴厲地對我說:明天你把雞蛋從哪拿的送到哪去!
我有點委屈地問:為什么?爹,你的身體不好,吃雞蛋會很快好起來的。
父親一把拉過我,撫摩著我的頭說:孩子,可你不知道,你拿了野雞下的蛋,就說明你把野雞的孩子給到死走了,它們的媽媽知道后會十分傷心難過的。我聽父親這么一說,心里也不好受起來。果然在我第二天把野雞蛋送回原處時,聽到了野雞咕咕的聲音。野雞的爸爸媽媽在呼喚它們的孩子。父親用他仁慈的心,又一次教育了我。
四
我第一天上學是父親送我去的。那天,天氣十分晴朗,父親領(lǐng)著我來到學校,當我們剛跨進學校的大門,就聽到有人在說,老“右派”領(lǐng)著小“右派”上學來了。我一聽,非常氣憤,瞪了那個同學一眼。父親趕忙拉了拉我,說:別理他,我們走我們的。那天要是沒有父親在場,我就給那個孩子一頓拳頭。我從第一天上學起,就背上了“小右派”的黑鍋,因此,我連個紅領(lǐng)巾也帶不上。1966年文化革命開始了,學校成立了許多造反隊,因為父親的右派問題,造反隊也不要我。全社會搞開了轟轟烈烈的運動,學校也停課了。在學校停課的那些日子里,父親消失了。我問母親:我爹去哪了?母親痛苦地搖搖頭,不肯告訴我。直到有一天“造反派”來我家,在我家的窗戶下貼了許多大字報,我才明白父親被他們抓走了,送到一個叫小衛(wèi)東的廠里改造去了。
知道了父親的去處,我就想看看他。那天我去得早,早上八點就來到了小衛(wèi)東的廠門前。我順著廠門往里一看,看到父親脖子上掛著一個寫有“大右派”字樣的牌子,站在毛主席像前低著頭。我怔怔地看著父親,父親一動不動站在那里,直到工人們?nèi)歼M了廠,父親才摘下了牌子,拿起掃把清理衛(wèi)生。我想和父親近距離說說話,可門衛(wèi)不肯放我進去。我含著淚,默默注視著父親,直到看不見父親的身影我才離開。
父親先是在小衛(wèi)東廠接受改造,時間不久,就被造反派關(guān)進了“牛棚”(那時候叫學習班)。父親在“牛棚”里一關(guān)就是一年多,我差不多每個星期天都要給父親送換洗衣服,順便帶點干糧過去。每次我送東西,造反派都不讓我進去見父親,而且還把送的東西打開認真檢查一番。我趁他們檢查時,伸長脖子往里探望,或許能看到父親,可每次探望,最終變成失望。我看不到父親,卻看到了滿院墻上貼著批判父親的大字報和丑化父親的漫畫??吹竭@些,我很氣憤,我的父親是你們所說的人嗎?父親的形象是你們畫的那樣嗎?我相信父親的清白,是“造反派”顛倒了黑白!
父親終于離開了那個被稱為“牛棚”的招待所。造反派們整不出父親的罪行,又把父親下放到離城很遠的一個小山村接受改造。父親回家整理行李的時候,我問過父親:爹,他們那樣整你,你能承受住嗎?父親笑笑說:承受不住也得承受,這叫運動。我又問:爹,那他們讓你交代什么問題?父親說:無非是過去在平遙住過監(jiān)獄的一些情況。他們想無中生有把我搞成什么叛徒,可爹沒有,沒有的事爹是編造不出來的。我說:他們白天黑夜批判你,我真擔心你的身體。父親又笑了笑,拍了一下我的頭:爹沒事,爹已經(jīng)經(jīng)受過三次死亡了,他們批他們的,爹該吃,該睡睡,你看爹的身體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父親說的也是,他三次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那種毅力我是望塵莫及的。父親寬闊的胸懷和頑強的生命力使變得從容不迫,平靜淡然。在他認為,再大的事,還能比死亡更大嗎?
父親下放到農(nóng)村那年,我剛小學畢業(yè)。小學畢業(yè)后,榆次的初中還沒有恢復,我閑在家里無事可做。父親去了農(nóng)村,家里就靠母親那點工資養(yǎng)家糊口。我看到家里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很想替母親分擔??勺鍪裁茨??在一次父親回家的時候,我問父親:爹,我都這么大了,總不能每天閑著,你給我找個活兒吧。父親猶豫了一會兒,對我說:你還小,能干點什么呢?工廠里是不許招收童工的。我說我個兒大,我有力氣。那次,父親沒理我走了,我很失望,我埋怨著父親,你能給我哥我姐找下工作,為什么不能給我找個工作。
就在我感到失望的時候,父親從農(nóng)村給我?guī)Щ貋硪粚蓯鄣耐米?。父親說:你不是說沒事干嗎,以后就養(yǎng)兔子吧。等你把兔子養(yǎng)大了,賣到外貿(mào)肉聯(lián)廠,也能賺些錢的。在我下鄉(xiāng)的那個村,就有很多人養(yǎng)兔子,我一聽很高興。那次父親回來,直到幫我把兔窩蓋好才走的。我養(yǎng)兔子還比較有耐心,從一對,發(fā)展到一窩,最多時,我養(yǎng)的兔子有一百多只。我賣兔子賺的錢,還真為母親分擔了憂愁。
開始招收初中生了,我養(yǎng)兔子正上了勁,父親勸我再上學讀書。我說那兔子該怎么辦?父親讓我全賣了。說真的,我有點不想上學,隨著年齡的增大,我是想找工作,為父母親分擔家里的困難。可父親卻說我沒文化,怎么能工作呢?以后的社會,是需要有文化知識的人來建設(shè),讓我還是去上學。父親眼光長遠,后來事實證明,現(xiàn)在的社會,不正是需要有文化的人來建設(sh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