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琥珀手鐲(微小說)
桃花又開了。娘直挺挺地站在窗前,木頭樁子似的,一動不動。那一簇簇桃花開得妖嬈,把娘的目光吸了過去?;秀遍g,娘的臉被桃花映紅了,紅彤彤的,像敷上了一層薄薄的油彩。
娘潤潤喉嚨,亮著嗓門喊起來:“兒子,快把你爹叫出來,我們出去照張全家福。”
我轉(zhuǎn)過身,見娘笑得開心,眼窩里一片水亮,臉上的皺紋波浪似的蕩漾開來,與桃花的馨香交融,浮起一抹醉人的酡紅。
我推開父親的房門,見他低著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個桃木盒子發(fā)呆。盒子是上了鎖的,顏色灰暗,斑斑駁駁地覆蓋了一些魚鱗般的碎紋。
我看著爹,脆生生地說:“爹,娘叫你出去照相?!?br />
爹把臉轉(zhuǎn)過來,對著我,狠狠地說:“你娘老不正經(jīng)的,看起來沒個周正的樣子,照個屁相,要去你倆去照,俺不照”。
我灰溜溜地出來,紅著臉看著娘。娘沒吭聲,側(cè)過臉哽咽起來。
爹開始漸漸疏遠娘,脾氣也越來越不好。
那天,風(fēng)呼啦啦吹在臉上刀扎似的疼。爹穿了個薄薄的夾克衫準(zhǔn)備出門,娘攔住爹說:“他爹,你要去哪?這么冷的天,你穿這么點,我怕你著涼??!”
爹繃緊了臉,甕聲甕氣地說:“你個娘們家,把自己的事操心好,別管我?!?br />
我梗著脖子頂撞爹:“爹,你咋不講道理,娘對你那么好,你咋就不領(lǐng)情,你的心硬得像一塊石頭?!?br />
“啥?你個兔崽子,沒大沒小的,還想教訓(xùn)俺哩?!?br />
爹的眼睛像抹了潤滑油一樣滴溜溜地轉(zhuǎn)著。此時,我感覺,他眼里冒著一團火,猴急似的躥到我臉上,滾燙滾燙的。
一晃又是兩年,我發(fā)現(xiàn)爹老了,臉色黑得出釉,嘴唇青紫,一圈圈的皺紋像蚯蚓一樣蠕動著。他變得低調(diào)起來,話越來越少,經(jīng)常蹲在門外的草垛前抽悶煙。有時,會看見他攥著桃木盒子發(fā)呆,像得了老年癡呆癥。我心一沉,突然感覺身體的骨節(jié)嘎嘣嘎嘣脆響,像地震中搖搖欲墜的房屋,即將坍塌。
有一天,爹抱著桃木盒急嗆嗆地出了門。娘覺得奇怪,就尾隨在后面,想看爹搞啥名堂。原來,爹參加了村里組織的文藝隊,他正和一幫男女在戲臺上跳秧歌舞呢。
戲臺四周圍滿了人,娘偷偷地擠進人群,看爹跳得有板有眼的,臉上浮現(xiàn)笑容。
戲臺的燈終于熄滅了,但月亮仍掛在天空,毛茸茸地亮著。人群慢慢地散了,娘站在不遠處,見爹和滿月坐在村頭一棵樹下閑扯起來,滿月坐在爹的旁邊,挨得很近。
娘身體抽搐起來,心拔涼拔涼的。心想,怪不得他對我那么冷。原來,他和寡婦滿月勾搭上了。
娘捏緊了拳頭,想沖過去狠狠揍滿月一頓,掐她的臉,破她的相??伤齾s感覺渾身使不上勁,走也走不動。娘感覺眼前發(fā)飄,淚水漸漸溢滿了眼眶。那一幕幕回憶又清楚地浮現(xiàn)在眼前。
田軍曾是娘的戀人,在一次車禍中死去。生前,給娘一條琥珀項鏈,娘一直保留著。兩年前,桃花盛開的時候,娘回到故鄉(xiāng),到田軍的墳前祭奠,把珍藏已久的琥珀項鏈埋到了墳里。可那份情已成為娘心里的痛,在心里永遠結(jié)成了痂。
娘抬起頭,望了望天上的圓月,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她想抽身離開,可兩只腳像卯了釘子一樣,不能動彈。
娘傻乎乎地看著爹和滿月。
滿月攏了攏頭發(fā),咧著嘴笑著說:“你帶的寶貝疙瘩我瞧瞧。”
爹從兜里摸出一把鑰匙,不慌不忙地打開桃木盒,里面是一個琥珀手鐲,明晃晃的。滿月身子湊過去,接過爹手中的鐲子,刺溜地套在了手上。
“呀!太漂亮了!”爹看著滿月樂開花的樣子,臉突然黑掛起來。爹嘟嚕著嘴:“滿月,我,我實在,不好意思,我本來想送你的,可,我現(xiàn)在不能給你啦。”
滿月氣得漲紅了臉,說:“你答應(yīng)送給我的,你怎么反悔啦?你是不是男人?怎么說話跟放屁一樣!”
“我以前是跟你開玩笑的,別當(dāng)真?!闭f著去拉滿月,滿月鼻子哼哧一聲,把手背過去,孩子般地繃著臉。
“那你告訴我,你為啥變卦了!”
“實話告訴你,這是我奶奶臨終前送我的,讓我留個念想。她千囑咐萬囑咐讓我好好珍藏,不能送別人。”
滿月愣了。
爹順勢拽住滿月的手,把手鐲從手腕上褪了下來。
娘深深地噓了一口氣,然后離開了。
有一天,爹在門口散步,突然感覺渾身沒勁,身子軟塌塌的,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爹暈倒在地。我和娘嚇壞了,趕緊送他去醫(yī)院。爹得的是急性腦梗,口眼歪斜,半身麻木,經(jīng)治療,身體明顯有了好轉(zhuǎn),但手腳還不利索,醫(yī)生說,后期治療需要按摩、針灸。
那天,我見娘給爹搓手,眼淚汪汪地,爹也難過地落了淚。
我鼻子一酸,眼淚吧嗒吧嗒地滾了下來。
爹含糊不清地說:“兒子,把爹的桃木盒拿來!”
我按照爹的叮囑,拿來盒子,打開,取出了琥珀手鐲。
爹淡淡地說:“兒子,你娘苦了半輩子,沒有享過清福,我對不住她,讓她受了委屈,記住你要好好孝順你娘?!?br />
我嗓子突然感覺啞了。眼淚吧嗒地滴落下來,像硫酸一樣灼傷著我的心。
“其實,你娘心里一直惦著田軍,經(jīng)??茨晴觏楁溇蛡???晌壹刀恃?!”
我同情地看著爹,吞吞吐吐地說:“聽村里人說,你和寡婦滿月……”
“當(dāng)然,滿月是我的舞伴,就是這樣,其他什么也沒有?!钡俸俚匦ζ饋怼?br />
我低頭撫摸著琥珀手鐲,感覺沉甸甸的,像是爹的一雙手臂,堅硬而有力。爹抖抖索索地伸出手,說:“這手鐲是我為你娘買的,珍藏了6年了,本想找個機會送給她卻一直沒有。今天是你娘60歲的生日,我親手送給她,祝她長壽。”
娘突然窩倒在爹的懷里,撕心裂肺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