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走過敦煌(散文)
從酒店側門出來,不遠處便是敦煌老城區(qū)。清晨的太陽還沒露臉,魚肚白清冷地懸在當空。正月初十,零下二十多度氣溫,街面空靜,滿目蕭瑟,小城就像身穿青灰色長衫修行人,在三危山下戒行清虛,將神志放任在行深之處。
過街走進巷子,紅磚宅院泥筑人家起伏接連,神采各異的門樓鑲嵌著吉語祥言。隨著民俗古風朝深探去,殘留的語錄,褪色的窗花,滴水的煙囪以及門前煤倉、水桶扁擔,還有鐵鏈拴著的鳳凰牌自行車、角鐵軸承焊裝的木板車。走著看著我開始相信,巷子盡頭定能遇見戴著紅衛(wèi)兵袖標的游行隊伍。忽然,一扇棗紅色門里走出一位趕早女孩,棉襖棉褲棉鞋棉手套,頭上裹著厚厚圍巾,整個人藏在粉底紅花的色彩里,就像一朵鮮艷牡丹耀眼奪目。停步打量,襯著飛檐走獸、琉璃方匾、大紅燈籠及梁上掛的包谷辣椒,我覺得這女孩帶我走進了年畫里。
巷子盡頭是十字路口,對面街就是五顏六色商業(yè)區(qū)。不遠處有家羊肉粉湯鋪,我用力掀起厚重門簾,一對年輕夫妻招呼我落座。點了幾樣吃的跟他倆聊起來。我問生意怎樣?男的朝我一笑:“勉強生存吧!”他見我不信的樣子,解釋道:“這地方租金高、旅游淡季長,不是網(wǎng)紅、沒有特色、又不是老字號,生意很難做下去?!逼拮佣酥缘淖邅?,告訴我:“賺錢的店清明過后才開張,一般店鋪也要正月十五后營業(yè)。我們也就乘他們關門歇業(yè)空隙,能做多少算多少。”我見她臉面浮腫,才發(fā)現(xiàn)她的圍裙已遮不住隆起的肚子。我說:“不行就換個地方。”男的淡然笑道:“小本薄利,賺的是辛苦錢,到哪兒都一樣。”我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只能說句天道酬勤。末了,問他倆市區(qū)里哪兒熱鬧。半晌男的說:“你去城邊干貨市場看看吧,或許那里還有些人氣?!?br />
走出湯鋪,城區(qū)已被陽光齊刷刷涂亮了半截身子。天空湛藍,幾只白鴿戲水般歡躍飛翔,羽翼間濺起耀眼光芒,憑空灑落下些許暖意。我打探著念叨著前行,仿佛是走出茫茫戈壁,穿過一溜長溝,心向三危圣境的信徒,將佛號布滿空寂街頭。
城邊蓋了些高樓,木楔子般橫豎不齊鑲在荒地上。樓前寬敞處有些老人,三五并排蹲坐在墻邊,手指夾著煙神情木訥地曬著太陽。趕路的風生冷地沖撞著側面圍墻發(fā)出陣陣嘶吼聲,干貨市場坐落在風口上,沙塵碎物不時在場院里打轉飛旋。
走進市場,十幾家干貨店鋪圍在一周,場子當中攤擺著各家貨物,紅棗、枸杞、瓜子、杏脯、核桃、桃干、葡萄干等應有盡有。只是市場冷清,少有顧客,盡是賣家人。
靠近入口一大片攤開的貨物當中,端坐著一位中年男人,身披破舊大衣,腰板筆直,面色通紅,神情不可一世。這是賣干貨的還是看場子的?我琢磨著跟他搭訕。“隨便嘗隨便吃,不滿意不要錢?!彼曇艉榱?,干脆利落。我說不要錢你賺什么?他不屑道:“靠這點營生能掙什么錢。”說著站起身,一米八幾身高像堵墻移步店里,端起爐盤上搪瓷缸,將黑乎乎冒熱氣的湯汁倒進一次性紙杯里轉身遞給我。茶缸里泡著紅棗、桂圓、枸杞、杏脯之類食材。
我忽地感覺到什么,問他是不是當過兵。他停下手里活兒,用審視目光盯著我。我解釋說,我當兵頭幾年就在酒泉。他立馬驚喜地伸出粗糙的手握住我手,哈哈地笑起來:“我就在酒泉當兵呀!”于是,我倆興奮地介紹起各自入伍年限、部隊駐地以及部隊領導、戰(zhàn)友情況。之后圍坐在爐火旁,沏茶點煙,在感慨吁嗟中講起各自過往的軍旅生活。
他告訴我,退伍回到天水農(nóng)村老家,跟親朋好友借錢去青海開了鹽礦,后來掙了錢投資搞建材,風生水起紅火了幾年。誰知市場出了狀況,生意一天天虧損,眼睜睜看著廠子倒閉,而后拖欠了一屁股債。他舔舔干裂嘴唇,臉上露出一絲傷感:“好幾年都不敢回家,躲在這里做點小生意。掙得少就緊巴巴熬天天,掙得多就攢起來還債。日子好賴總得過?。 蔽姨ь^望著門外,外面貨攤上,一群麻雀在風中跳躍覓食。
告別這位剛結識的戰(zhàn)友,返身去了那家羊肉粉湯鋪,守著暖融融火爐,就著羊肉喝了二兩燒酒,身子沉沉地回到酒店。
一天尚在正午,我懶懶地坐在窗前,遠處祁連峰巒金光閃爍,恍若千佛閃現(xiàn)。這景色里,我想到那個破衣爛衫的樂僔和尚扛起頭在巖壁上開鑿禪窟,為過往的苦難生命,開啟希望之眼。還有那個賣掉文物經(jīng)卷的道士王圓箓,挖土砌磚將自己安置在禪窟門前佛塔之中,無所謂善惡因果,依然花開花落。日月悠長,山河無恙。如今人們來這里旅游參觀,有哪個真正思考過自己的選擇、拷問過自己的靈魂。
不遠處黨河冰封,岸邊大片胡楊滄桑挺拔。它們五月開花,七月結果,九月之后金光燦爛。這些是沙漠溪河的魂魄,活著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爛。百年之后,鳴沙山散盡,月牙泉干涸,千佛洞空空如也。那時,只有胡楊標識歲月真諦,為后來人指點迷津,講述生命、命運及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的道理。
于高橋鐵匠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