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凡】靈花(小說)
富貴死后,這屋子里再也發(fā)不出像樣的聲響,偶爾傳來風推動門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幾只鴿子趴在窩里,瞇著眼睛瞅著天空咕嘟咕嘟地叫喚。
鴿子窩是富貴花了半天時間,用竹篾織成的,織得很講究,簡直就是一個房子的縮小版,留了幾扇僅容鴿子鉆進去的門,敞亮又安全。饞得喵喵叫的貓,不分白天黑夜地打著鬼主意,后腳著地前腳趴墻,哪怕貼扁了身子,也要做守株待兔的賊。但它從未獲得過成功,因為富貴把這個籠子高高地掛在半墻的兩根支架上。
屋子的女主人靈花,在農(nóng)活空閑的時候,會拿個小板凳支在門邊,一屁股坐下去,杵著下巴,眼神空洞地瞅著天空出神。
她聽不見鴿子叫、貓叫,也聽不見自己制造出的任何一種聲響。
一
靈花的出生,有些離奇,這是個命大的娃娃嘞,村中知情的人都會這樣說。
這拜靈花媽所賜。
靈花媽的肚子一直收得緊緊的,用土話說,就是真會懷,走路、干活絲毫沒有笨重的痕跡,以至于在她粗心到算不清什么日子會生產(chǎn)時,還像個沒包袱的娘們跟著一大幫嘰哩哇啦的婆娘去撿菌。
段家墳山,光聽這名字就能推斷出,這是段家人的墳冢。是墳冢不錯,但整整一個山頭只有三座墳。因為人們對陰地的忌憚,很少有人來偷樹木做材料或是做柴火,來抓樹下的落葉去做肥料。于是段家墳山的松樹、羅漢松自由、安全、放肆地成長,長得壯實,長得參天,長得夠一個或幾個大人雙臂合圍。
莽莽蒼蒼,黑山老林的段家墳山,放牛的小娃娃根本不敢進去,光聽響得嘩嘩嘩的松濤聲,都感覺是呼嘯奔涌的海,一個不小心就會把人卷進去。更要命的是,有人說要是你在墳山撒了一泡尿,小雞雞、小奶奶會長鬼疙瘩,要是你睡在墳堆邊,一定會被扯腳鬼扯著腳走。
當然,大人不會相信這些鬼話。村子里的放牛老者常有,就經(jīng)常鬼鬼祟祟的鉆進林子,旁若無人地撒尿,拉粑粑,有時還跟另一個村的野婆娘進去大干一場,(當然,段家的子孫沒人發(fā)現(xiàn),不然要提著斧子砍了他的頭,那真真是侮辱了祖宗)。這男人從林子里出來后都會順手折些干柴,捆成捆,用蓑衣墊著肩,用根棍子幫襯翹著搭在另一個肩頭,跟在肚子圓成篩子的牛身后,皮鞭甩,一路高聲呵斥“你這個剝皮的”。他家的牛蹄聲也走得比別家響亮,常有的吆喝聲響起,牛蹄聲響起,村中的炊煙也接著升起。
到了七八月,常有的柴捆上內(nèi)容多起來,有時是小黑藥、大黑藥、野黨生之類的,有時是黑牛肝、青頭菌、谷熟菌、銅鑼鍋、奶漿菌、見手青等,被他用樹枝串成一串一串的,招搖地掛在柴捆上,像個走村的貨郎。久而久之,村里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段家墳山可以進去,段家墳山寶貝多,段家墳還有菌,好多好多種類的菌。
一幫膽子大的婆娘們,蠢蠢欲動,你慫恿我我慫恿你,并且賭咒發(fā)誓,誰不去誰是雜種養(yǎng)的。她們相約著去干一件大事,光明正大地去段家墳山撿菌。
靈花媽就在其中。這個憨膽大的婆娘根本沒考慮自己是兩個人了,提籮里丟上一塊冷得硬翹翹的麥粑粑,便與村中的柱美、吉美、秀花、春香、春美一起上了山。
接連三天雨外加放晴一天的段家墳山,樹葉干凈得像洗過,空氣清新得像濾過,空氣里泥土混和著草木的清香,不用風牽引徑直往鼻子里灌。跟不上季節(jié)腳步的部分龍爪草,松開卷曲的龍爪,調(diào)皮的小松鼠在草地上翻滾松果,倏地又爬上樹干,竄幾步又卷起尾巴扭頭往下看,也不知它在看什么。它壓根沒有留意,某年某月某日被它弄到樹底下的松果,張開的口子已經(jīng)灌滿了泥土,一朵朵黃色傘柄白色帽子的菌子,已經(jīng)攻城掠地占山為王了。
畢竟是陰地,不用貼標簽,已經(jīng)在每個人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禁忌,這比一道禁山令管用得多。多年堆積的落葉,已化成漆黑厚實的腐殖土,滋養(yǎng)著這些高大的、矮小的植物。
在凌亂的松毛下,綠傘傘白桿桿的青頭菌假把意思地蓋著蓋頭,長得像珊瑚的刷把菌,是個酸冷不忌的家伙,它既在白櫟樹下,也長在松樹和雜木樹下。喇叭菌不長則已,一長就是一片一片,像開了一地的凌霄花。樅樹菌、雞油菌最招搖,躲在哪里都會有意無意留下一抹明艷的色彩,作為你找到它的線索。黑牛肝最低調(diào),一不小心從它上面跨過去,還自以為是的繞過了一泡老牛糞,殊不知,你可能錯過一個黑牛肝家族。
三個女人一群鴨,這幫像敲著銅鑼的婆娘一進山林,便驚飛了一群又一群山雀。除了春美苗條也還未嫁,其余的婆娘至少都是滾圓的身材,但她們行動迅速。說她們是母老虎在林中竄也不為過,哪個母老虎后面沒有一窩張嘴等食的小老虎呢?
先是有人發(fā)出驚呼聲,我撿到奶漿菌了,我撿到青頭菌了。再后來,松濤聲淹沒了婆娘們的尖叫聲。
嫁在村里的春香,緊緊跟在靈花媽后面,這是她大嫂啊,怎么說也得尾隨著。春香的任務重,不僅要盯著地上草叢里躲貓貓的菌子,還要盯著這個有負擔的嫂子。況且,她也不輕松,提籮里已裝了大半籮菌子。
就在她放下提籮鉆進一溝都是馬桑樹的溝溝里,幾朵樅樹菌滿含挑逗地站在馬桑樹下,不躲不避,散發(fā)著誘人的橙色光澤。她顧不得扯掉粘在頭發(fā)上的蜘蛛網(wǎng),像只顧頭不顧腳的野雞趴著鉆進去時,只聽哎呀一聲,嚇得她連忙把頭縮了回來。
不好,靈花媽跌坐在草地上,雙手捂著肚子,正哎喲哎喲地哼著,因為疼痛,臉色寡白,眉頭擠成了疙瘩。
春香心里咯噔一下,以一個過來人最遲鈍的直覺,都知道嫂子馬上要生了,但問題是哪怕自己生過娃,但接生這事從沒整過。一想到這,便慌了神,立馬扯開嗓子朝著不同方向大喊:
“吉美姐,秀花姐,柱美姐,春美,你們在哪,快來,我嫂子要生了?!?br />
發(fā)出去的信號被人接收,病很快得到了回應,好,我們馬上過來。
如果說每一個群中都有一個領頭羊,吉美無疑就是。在這群人中數(shù)她歲數(shù)最大,生孩子也最有經(jīng)驗,她已經(jīng)是五個孩子的媽了。
一幫婆娘著急馬慌的迅速匯合,“快找個背風的地方,摟點干松毛?!奔罌_到靈花媽身邊,說完邊摘頭巾解衣服扣子。
春美眼尖,指著五米開外的一塊一米多高的生根石,興奮地喊起來,我們就把松毛墊在石頭那里,這個石頭遮風。
秀花彎腰著地,柱美則習慣性的雙膝跪地,伸出雙手像兩個巨大的抓耙,三下兩下胯下便堆起一堆堆松毛。
靈花媽疼得更厲害了,呻吟聲越來越大,嘴咧得都快到眼睛邊了。
幾個婆娘抬胳膊抱腿摟屁股的,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靈花媽挪到到石頭下。
靈花媽的褲子已濕漉漉一大片。
“把她褲子脫了,都是些婆娘,都生過娃,也不要管岑不岑了,要保證大人娃娃平平安安?!奔涝僖淮伟l(fā)揮了帶頭大姐的作用。
“春美,你小,你快點跑回去找你哥,套個牛車來,順便拿些草紙、床單、被子、剪刀那些,我們無抓無拿的,等下不好辦?!?br />
春美跑起來,一溜煙就消失不見。
疼痛在加劇,靈花媽雙手杵地頭往后仰,腿子蜷了又伸,伸了又蜷,喊聲越來越急,汗珠都一線一線地往下淌。吉美彎著腰隨時掀開蓋在靈花媽腿上的衣服,觀察動靜。
都說等人的時間難熬,其實等人生孩子的時間更難熬,因為有人陷入疼痛的哀嚎中,把空氣都哀嚎得緊張了起來。大家的心揪得緊緊的,就像自己重又經(jīng)歷生產(chǎn)一樣,幾個婆娘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沒了扯閑話的心情。她們對這場接生毫無把握,只能時不時給靈花媽揉揉、擦擦。
時間是幾點?是流淌還是靜止?大家搞不清。
隨著“哎喲”一大聲尖叫,幾個婆娘立馬湊了過來,再次掀開蓋著的衣服。
喲呵,隱約可見幾撮頭發(fā)從靈花媽的下體慢慢鉆了出來,像小草探頭探腦地鉆出地面。
“生了,生了,你們快遮著,小娃娃見不得那么強的光。”吉美興奮起來。
春香拉著衣領抖抖衣服,秀花拉住兩個衣角,伸伸展展地把它高高拉在靈花媽肚子上面,像是鄭重拉著一面大旗。是呀,哪個女人的生產(chǎn)不是在鬼門關(guān)游走,就是為她扯一面大旗也不為過呀,但在這野外,著實大意不得。她們曾經(jīng)要好的姐妹大彩就是在送去醫(yī)院生產(chǎn)的牛車上一尸兩命的。
吉美被逼成了接生婆,只見她神情專注,單膝跪在地上,條紋縱生的粗糙一雙大手,一只輕輕抬著慢慢露出的小人頭,另一只輕輕托著背部幫著做些順勢的拉拽。
“出來了,出來了,全部出來了,是個鍋邊轉(zhuǎn)?!贝蠹矣趿艘豢跉?。
吉美手腳麻利地用一塊頂頭帕擦拭了小東西滿身的粘液,用自己的另一件薄衣把她包裹好。
“哪個帶著刀?”
“我膽子有點小,怕蛇,來時拎著一把大鐮刀?!毙慊ㄓ悬c不好意思地說。
“快拿來?!?br />
在孩子順利出來十五分鐘后,吉美用大鐮刀割斷了臍帶。此時的靈花媽衣服透濕擰得下水來,粘在臉上的頭發(fā)遮住了眼睛,像一片草叢遮住了巖石。
“給是生了噶?”一個男人欣喜的聲音傳來。
吉美三人扭過頭去,只見春美她哥抱著一床被子沖在前頭,后面跟著拎衣物、草紙的春美和拎水壺、紅糖、碗筷的春美媽。
“都是大命人,嚇人得很。”春美媽又是感嘆,又是責備。
春香把春美帶來的舊床單三下五除二嚓嚓嚓地撕成幾塊,遞給吉美。吉美對孩子做了仔細的捆綁。春美哥則輕輕抱起媳婦自己扭頭看往別處,等待她們收拾干凈。
秀花忍不住嘖嘖贊嘆,這個毛娃娃真稀奇,不哭不鬧,還長得光溜水滑的。
聽這么一說,春美哥看向了娃,咧開嘴笑了,這正是他想要的小棉襖。他快開心死了,兩個兒子加一個女兒,多好。
按以往的取名,這種在外面生的娃娃,多以“路”字命名,比如路生、路花、路香等等。
靈花爹盯著路面看了一會兒不滿意,又把目光投向遠方。
絲絲縷縷的陽光從樹木的枝縫間漏了下來,照耀在龍膽草、黃龍尾、礬根、紫花地丁、小柴胡、地草果上,這些花兒和著輕風像是一群精靈在跳舞。
就叫她靈花吧。
二
靈花的靈和美,就是從娘胎里帶來的,一雙大眼睛鑲嵌在白如面團的臉上,讓她看上去更像個瓷娃娃。她長著特別長的睫毛,特別是她看向你時,就像是草叢里藏著一汪清澈的水。
靈花與同村的粉花、麗花同歲,在兩個小家伙都張嘴媽閉嘴爹地叫個不停時,靈花媽對這么靈卻不開口的女兒有了一絲疑惑。
緊接著是擔心。
兩歲、三歲、直到六歲,靈花媽也沒聽叫她張口叫一聲媽,這下慌神了,趕緊催靈花爹帶去城里的醫(yī)院瞧瞧。
靈花媽不識字,認不得單子上寫下什么,但醫(yī)生說的話是字字句句鑿在心上,認不得是因為遺傳原因,還是妊娠期間吃過藥,還是后期出生過程中缺氧,這些已無法考證,結(jié)論就是“靈花先天性耳聾”,給出的方案是:因目前治療水平有限,可以等以后科學發(fā)達再考慮治療,實在不行,讀書時找個聾啞學校,識識字,會手語以后的生活會方便些。
這句話是鑿子,鑿破了靈花媽的心臟和耳膜,盡管自己是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她也知道,女兒聾了女兒啞了,不僅是聾子還是啞巴,她這一生完全要活在一個寂寂無聲的世界里,疼了痛了、苦了累了,她都只能張張嘴巴,把這一生的幸?;蛘呖嚯y無聲吞咽下去。
靈花媽充滿了自責,怪自己可能懷她時怠慢了,可能生她時大意了,再不就是自己上輩子作孽太多了。
靈花媽想救救這個可憐的女兒,但在那個年代,哪來發(fā)達的醫(yī)術(shù),即便有,她就是砸鍋賣鐵也是治不起的,有心送她去聾啞學校,自己去城里又能做什么?又能掙幾個錢?家里又該怎么辦?
從醫(yī)院回來,靈花媽像是掉了魂,沒有精神吃飯,沒有精力干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只差把一床棉絮蹬爛,她覺得橫豎都是自己的錯。
靈花爹也變得沉默了。醫(yī)生的話無疑是喂進胸膛的一把刀,深深捅進去卻不見血噴涌出來。別人怎會知道,這是心頭肉上窩著的血啊,是槽頭血,只有在漫無邊際的暗夜里扒拉一下流淌一些,才會稍稍好受些。
只有靈花一如既往的快樂,扎兩個羊角辮跟在粉花、麗花的后頭一蹦一跳逮蝴蝶,或是背上個小籃籃跟小伙伴割豬草、找柴。
盡管她聽不見說不了,但她眼尖心靈,大家有目共睹的——有人來串門,她人影一晃馬上搬個板凳遞過去,遇到村中大人小孩,都是甜蜜蜜的笑著,臉上的小酒窩集滿了蜜汁,有比她小的孩子干壞事,她會搖手制止。
靈花的靈,靈得讓人心疼。
忙活計的時候,靈花爹媽忘了這一茬,閑下來時,總想用土辦法治一治。聽說姜片切成小塊熬水喝有效,靈花媽就在自家菜園地種了三分小黃姜,熬煮一鍋又一鍋姜湯,這些年,不知熬爛幾個小黑鍋;聽說大蒜搗碎,濾出汁液,滴進耳道有效,靈花媽的指甲縫幾年都帶著刺鼻的大蒜味。
還不見起色,又去了百里開外的張安屯請有名的神婆瞧瞧。
在一番東瞧瞧西摸摸,又閉上眼睛掐掐算算之后,神婆說,這個名字起大了,勝不住,得改。
于是,靈花變成了林花,很明顯,名字要由仙入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