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凡】有母親攜程的日子(小說)
母親這個詞在我的意識里過于滄桑,每生澀地從口中吐出來,總覺得佶屈聱牙。大概我們那個年代的人意識與我同化,都很少喊起。而媽媽的稱謂又過于年輕,永遠(yuǎn)的年輕,即使白發(fā)蒼蒼?;蛟S我們與下一代之間有無形的代溝,他們都以爸爸、媽媽稱呼我們一代人,不約而同的。我們還是依然稱媽媽為“娘”。
娘是黃淮到山東一帶的方言,叫習(xí)慣了,也感到親切、自然。我想我應(yīng)該和下一代的人一樣,稱之為:媽媽。當(dāng)我幡然醒悟的時候又是幾十年以后。這時候的媽媽卻老了,身體低矮了許多,腰有點傴僂,黑發(fā)成霜,我應(yīng)該叫母親。可母親實在太書面化,故而還是叫娘。為了便于書寫的流暢性,權(quán)且稱她老人家為:母親。
一
中午吃飯時間,別人家炊煙裊裊,母親沒有回來。傍晚太陽已經(jīng)快要沉下去了,母親還沒有回來。我們家的生活總是比別人家慢三拍。看見的母親總是拖著疲憊的身體。但當(dāng)她看到我、姐姐和弟弟的時候,眼睛就亮了,疲勞瞬間褪去了大半。
我知道母親是在生產(chǎn)隊拼命掙不值錢的工分。工分能換來一年的口糧。其實父親是村里的果樹技術(shù)員,村子里幾片果園都是爸爸的得意之作。每年春天,圍繞著村子里的幾個果園像一片片花海,花朵簇?fù)?,花瓣各異。紅的,黃的,紫的,這種壯觀瑰麗的景象宛若匯集而成的一股股仙氣,蓬牖茅舍的小村莊就鑲嵌在這仙氣繚繞之中。到了秋天,豐碩的果實將枝頭壓彎,壓得村長眼睛笑成了彌勒。他說只要遠(yuǎn)遠(yuǎn)向果園看上一眼,晚上就能多喝兩碗紅薯糊糊。父親也因此勞動報酬要比母親得來得多。母親完全可以主內(nèi),可她很要強,還是要拼命地干活,從不落后于別人。仿佛她這一生就為干活而來。
母親與父親在磕磕碰碰中磨合了一輩子。幼小的我常常在夜間被他們的爭吵聲驚醒,逼仄的房間里充斥撕裂夜空一樣尖銳的聒噪。我所能做的僅是將無助與迷茫幻化成眼前的混蒙,在塑料紙糊著的窗戶上跳躍,將東方微白變成望眼欲穿的饑渴。我知道,天亮是平息他們喋喋不休爭吵的一劑良藥,屢試不爽。他們可能是八字不合,性格各異,又固執(zhí)著自己的意識是他們爭吵的根源。父親有一門修剪和管理果樹的技能,就居功自傲。別人都在農(nóng)田里汗流浹背地干活,父親卻站在果樹杈上將笛子吹得悠揚,就像他管理的果樹春暖花開一樣的燦爛,這是母親不能容忍的。父親的短見也往往斷送應(yīng)有的寧靜。他們爭吵著,有時候無厘頭,直到父親因高血壓引起老年癡呆癥發(fā)作,母親才袒露渾金璞玉般的溫情,侍奉父親甚是悉心,無微不至,直到父親離世。提起來那一段歲月不堪回首,猛然間向我心頭席卷而來的是悲憫與愧羞。這是后來的事情,我會慢慢去細(xì)數(shù)。
我從小就愛我的母親,一直都是這樣,愛到骨子里。我小時候特別難纏(難纏是方言,意思是不聽話)。大人們都在田里干活,別的孩子蹲在田間地頭上玩,有的玩泥巴,有的在草叢里逮螞蚱,而我的一技之長就撇著嘴哭,一直哭到嗓子啞也不停息。田間注滿了水,幼嫩碧綠的稻秧被捆成一把把,勻稱地撒在田里,村民負(fù)責(zé)把這些秧苗按合理的行距、株距插在水田里。水田緊傍著一條河。它懸在地平線之上,兩邊有護堤。這條河很長很長,貫穿好幾個生產(chǎn)隊。被村民稱之為懸河。這些秧田就是從太行堤河提水,通過腰帶一樣的懸河來澆灌。懸河坡上有楊樹,整整齊齊有規(guī)律有間隙地向遠(yuǎn)處排開。樹冠雄闊,樹干高大。此時已是入夏,楊樹枝葉正茂,風(fēng)吹過,無數(shù)的樹葉在搖曳,在漫舞,然后互相碰撞,發(fā)出嘩啦啦天籟般的聲響。夏天的蟬匍匐在樹杈上,暖意融融的陽光透過薄薄的云層撒向地面,變成萬道光芒,又不甘寂寞地打在藏在罅隙里的蟬背上,然后再反射回來,就發(fā)出有節(jié)湊感的鳴叫。這種響聲沖擊著人們的耳膜,不知道是舒暢還是煩躁。反正這些對于我油鹽不進,依然故我地大哭,特哭。似乎只有這樣,陽光才會屈服,夏蟬才會屈服。母親對于我的哭鬧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把我背在后背上,用常人難以忍受的耐性對抗著這種氛圍的不淑。
許多年以后,我梳理過很多次,也不知道哭的淵源。我想,大概是因為愛我的媽媽,以至于形影不離。
二
母親教導(dǎo)我們很嚴(yán)厲,有時候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的發(fā)小乳名狗剩。世事的變遷總是讓人不可捉摸,轉(zhuǎn)瞬間有可能就是滄桑巨變。曾經(jīng)親密的他還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一場大病作了土。可那時候我們是密不可分的。他可以拿著筷子在我的碗里扒拉飯,我可以用沾滿泥漿的小手到他的兜里掏彈弓用的泥丸。
那時候,我跟著二舅媽去了一趟城,小住幾天,回來后整個人就變了,好像小小的腦殼盛滿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知識,見識,包括科技的,還有各種花花世界的地緣地貌,這些無憑無據(jù)的見識在腦子里瘋長,就像荒原上沒膝的草蒿。這些草蒿叫不上名色,卻足以讓人迷亂。優(yōu)越感的驅(qū)使讓我不得不在狗剩跟前顯擺一番。譬如城里有電,有電燈。電燈后面拖著一根長長的電線,然后用手輕輕觸碰開關(guān),燈就亮了。我感到新奇,就問舅媽,燈為什么會發(fā)光。二舅媽告訴我是火發(fā)電。我對于她的說辭似懂非懂,以為只要有火,只要有電線,就能發(fā)電。三舅手藝精湛,木工活干成匠人。桌椅板凳出他之手造型美觀,平滑的臺面噴上清漆能映出人影。他也因此有不菲的收入,還在陜西安了家。適逢他從陜西回來,不光背著錛鑿斧鋸,還有一團藍(lán)色的電線。我想有了這東西,離電只有一步之遙。因為家家都有煤油燈。它的燈火雖然小,可也是火。我把電線按在燃燒著的燈芯上面,油燈就發(fā)出噼啪的聲響。不僅燈火更加明亮,燈芯還隆起圓球狀的東西。這一發(fā)現(xiàn)幾乎使我癲狂,然后在狗剩面前復(fù)制一遍,并特別夸張地解釋說,這就是放電現(xiàn)象。母親聽到了,直接戳穿我的無知,并告訴我們說,電是煤燃燒,靠鍋爐蒸汽帶動汽輪機,再帶動發(fā)電機組。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是因為當(dāng)我用電線按下燈芯的時候,被燈芯抽上來的煤油經(jīng)過擠壓,都滋潤上來,火焰自然放大了。
我孤陋寡聞,不知道所以然,就荒謬地放大了自己的行為意識,一旦接受她的理性分析,知識面的確拓寬了,心里疙疙瘩瘩著,不是滋味。
地球是圓的。我們跟美國對著。也就是說我們在地球上面,美國就在地球下面。這也是我聽二舅媽說的。我想,既然他們在下面,那就一定會掉下去。至于掉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會安安穩(wěn)穩(wěn)地釘在地球上。我幼小的腦殼七葷八素,把自己的認(rèn)為即刻變現(xiàn),然后在狗剩面前走秀一番。
狗剩如同我的影子,只要我在家,他大半時間是在我家度過。到了該吃飯時,回家囫圇地扒拉幾口,然后又屁顛屁顛地往我家里跑。那時候三姑媽的表哥來我家。
表哥年齡比我大一歲,我非常敬佩他,因為他特別能侃。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他說得是真的還是假的,弄得我心旌搖曳,羽化一般。他曾告訴我說,有一顆星星落到他的院子里,他撿起來交給了國家。國家還獎勵他好多的錢。他說得我簡直激動極了,恨不得盼望也有一顆星星掉下來,落到我家院子里。我也上交國家,得了錢可以買望眼欲穿的竹喇叭、紙炮槍之類。
他說那件事情時我們兩個人鋪了一張席子,并肩平躺在我家院子里,仰望著星斗滿天,西側(cè)光線不怎么明亮的半彎月亮倒還清澈,在云層組成的峰巒里穿梭。我聽著他的話,似乎感覺到有星星一樣的東西落到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忽閃著,如果不是,他那深邃的眼神在夜幕里怎么會如此高深莫測呢?他說,你別看星星在天上看上去那么小,真落下來,可大了,像磨盤。他一個人搬不動,是姑媽幫他抬上車的。他說話的時候剛好一顆流星劃破蒼穹,留下一道優(yōu)美而明亮的橘紅色弧線。我多么渴望它能落到我家里,可是奇跡并沒有發(fā)生。
他還告訴我,他會捉鬼。有一天晚上,他跑到墳地里,捉了一個青面獠牙的鬼。因為它長相奇特,到市場上賣了很多錢。不過對于這件事情,我懷疑有水分,因為有一天我與村里的小伙伴玩耍,把心愛的拉扭忘在柏樹林祖墳的供桌上。
我們的祖墳是空的,是七十年代初期,距離幾百里之外同宗同族的另一分支圖方便,在舟車勞頓來我村拜祖時趁我們村忙于招待之時遣人把祖先偷偷挖走的。柏樹林一年四季枝葉茂密,是鳥兒們的棲息地。我們常常在那兒玩到深夜。表哥聽說讓他給我作伴,頭直往被里拱,身體也用被子包裹得更緊了。第二天他給出的緣由是困乏得很,其實我直覺他就是害怕,那一刻,他一定臆想鬼呀怪呀纏繞著他,才畏懼成那種模樣。
這時候的表哥不再說那些古里怪氣的事情,而是專心做畫。他以前經(jīng)常在我們家里涂鴉,在門上畫二郎神、關(guān)公、等各種門神。他把我們家大門小門都畫了一個遍,還在書本、報紙上畫熊貓,畫松林、畫雪山莽原。不過,他確實有這方面的天賦,每一幅畫都特別像。這時候,他正在畫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只見孫悟空手搭涼棚,踩著筋斗云。遠(yuǎn)處宮闕幢幢,在云層里隱隱約約著,那孫悟空肩扛金箍棒,誰與爭鋒的傲氣浸透紙背。狗剩看表哥畫畫,看得眼睛直勾勾的。我湊過去用肩膀蹭了一下他,故意一驚一乍地問道:“咱們跟美國又打起來了,你知道不?”
那時候我們喜歡玩打仗的游戲。本家的三嬸搬進了城里,她家院墻被我們爭奪山頭一樣爬過來爬過去,土坯墻頂上被我們赤裸著的身子磨得圓溜溜的,像一面不發(fā)光的鏡子。我們有攻有守,手里都拿著木頭手槍,模擬子彈出膛,響聲從嘴里發(fā)出。陣地一會兒淪陷,一會兒又紅旗飄揚。
我一提打仗,狗剩馬上來了興趣,問在哪里打的。我說沒有打起來。美國原來和我們腳底板對著。我們的部隊攻入美國本土,發(fā)現(xiàn)他們國家的人都一個個掉到半空里去了。
經(jīng)我這么一說,表哥略加思索附和著說:“我也聽說美國正對著我們。那可不咋的,他們頭朝下,不掉下去才怪?!?br />
表哥說得是絕對的認(rèn)真,后面的話在他嘴里反復(fù)咀嚼著,像在下最后定義,喃喃自語道。
這時候,母親走過來,給我們解釋地球的萬有引力,還說了一通關(guān)于我很多不解的問題。我雖然釋了疑,以后說話在狗剩面前一定沒有了權(quán)重,心情沉重得像糊了一層泥巴。
“竇娥冤”、“六月飄雪”。這些光怪陸離的事情我相信狗剩聽都沒聽過。我必須在狗剩面前顯擺一番。我的所作所為就像人吃得太飽尋刺激一般。為了說得讓他相信,還搬出來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再貌似有根有據(jù)地安上一個地址。有了第三方見證人,就增加了可信度。我說三舅告訴我在陜西距離他家不遠(yuǎn)有一個人被他媳婦勾奸夫害本夫死了。他陰魂不散,天天在家里鬧騰,于是六月天,就下了一場大雪,那雪可大了。我用手比量著,那兩手之間的距離足有一尺來厚。
這時候的母親不依不饒,走過來說,小孩子不要撒謊,并給我科普一年四季劃分,還有很多破除迷信的科學(xué)道理。
三
母親知識面很廣,有進取心。當(dāng)我四十多歲開始練習(xí)太極時,她說她上小學(xué)的時候每天的早操就是打太極。我長大以后知道很多關(guān)于她、父親、外公、爺爺之間的事情。母親很有沖破世俗的欲望,她的血管里流淌著一股逆潮。那時候,女孩子時興扎長辮子,一條或者兩條。而媽媽上小學(xué)三年級是就剪成齊耳短發(fā)。剪發(fā)的第一天,剛好外公教學(xué)回家。那個時代剪頭發(fā)不像現(xiàn)在那么隨意,無異于悖逆?zhèn)鹘y(tǒng),破壞家風(fēng)。她嚇得躲藏在糧食囤的后面。
外公就在我們家教學(xué)。他教了很多年,就居住在爺爺家里。爺爺黑學(xué)底子深厚,如果沒有孫中山,他最起碼也是名副其實的舉人,是王侯將相也未必可知。雖然干著農(nóng)活,他卻也包藏不住側(cè)漏的淵博知識。外公與他惺惺相惜,交情甚密。這也是后來父母之間結(jié)為琴瑟的原因。
莊戶人家過的是柴米油鹽的日子,吵鬧在所難免。就像俗語:誰家灶火里還不冒冒煙。
我家在村里最東頭。再往東就是一條生產(chǎn)路,緊挨著的是一條淺水溝。溝的東面就是父親培育起來的梨園,溝的西側(cè)有七八棵大棗樹,是爺爺多年前栽植的。那年頭棗子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豐盛,鉚足勁地結(jié),到了七八月份,通紅的棗子成熟,將樹枝壓得很低,呈披垂?fàn)?,像要斷裂一般。最低處幾乎觸到水面。一桿子打下去,棗子像下了一陣急雨,噼里啪啦落在水里,濺起無數(shù)個水花,然后又漂了起來。
棗子太多,吃不了,送鄰居,送親戚,然后就到集鎮(zhèn)上去賣。這種事情父親不干。就像母親所說,他紈绔了一輩子。母親拉著車子,棗子一箱箱,在車廂里摞得很高。從我家出發(fā),經(jīng)過家東側(cè)的小路走不多遠(yuǎn),就是后村。后村與我村同屬一個姓氏。也就是說我們都是一個氏族。因此血緣上是親密的。我不知道大人們是不是關(guān)系很友好,反正我們小孩子是尿不到一個壺里,約架是常有的事情,包括我們這些光著屁股的小不點也是如此。我們不去后村,后村的孩子也不和我們往來。但一到晚上,他們來我家偷棗還是常有的事情。
后村的地勢比我們村高了一些,有一個漫坡。當(dāng)母親經(jīng)過的時候,后村幾個小孩子像從地縫里冒出來似的,一轟而上,說是給母親幫忙推車子。即使不借助外力,把車子拉過去也是很輕松的事情,母親沒有拒絕,他們也很開心。令人氣憤的是,他們使勁往后拖。母親并不知情,把車子拉上去后,還每人給他們一捧棗子。恰好這一幕被父親看到了,走過去嚷嚷著說出原委。母親并不怎么介意,依然每個人發(fā)一捧棗。他們心滿意足,嬉笑著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