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岳母(散文)
生活是一天一天過的,路是一步一步走的,誰的人生之路都不可能一路坦途,沿途看到的,都是風(fēng)景。所有的遇見,都是緣。
——題記
岳母名叫李秀蘭,娘家在定西市安定區(qū)。她姊妹四人,岳母老大,有一個弟弟在上高中時,參加體育運動會時猝死了,所以,岳祖父母膝下只有三個女兒。
岳母遠嫁到靜寧,二妹李秀珍出嫁定西市方家,三妹李秀玲招婿上門。姐妹三人,唯有岳母的人生凄苦,遠嫁,是她一生的痛。
岳父的父親兄弟四人,他老大。在民國時期是一個軍人,早年在天水服役,抗戰(zhàn)時期轉(zhuǎn)戰(zhàn)河南,日本投降以后,他被編入解放軍,隨即他患上了肺病,病故于河南省澠池縣。家里得到消息,幾個弟兄去澠池遷喪,未找到尸骨,于是招魂回家。
岳父半歲,其母病故,吃他二叔母的奶。他的二叔母的賢惠,是出了名的,待岳父如同己出。有一塊新布,先給岳父縫在身上,她親生的兒子穿舊的??慷迥傅钠D辛拉扯,岳父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健健壯壯長大。他的爺爺在臨終時給幾個兒子留下遺言:“咱們家以后無論日子過得是好是賴,一定要供給這個沒娘娃念書。”岳父的三個叔父秉持老人遺囑,盡全力供給岳父念書。
岳父于一九四九年靜寧一中畢業(yè),他以為幾個叔父供給他中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非常不容易了,他再不想給家里增加負擔(dān)了。那年靜寧剛解放,征兵,岳父報名參軍,服役于定西軍分區(qū)司令部。
岳母的父親那時給司令部趕馬車,給司令部運送物資,岳母那時上學(xué),禮拜天跟隨父親去司令部去玩,認識了岳父,一來二去,他們由相識到相愛,于一九五零年國慶節(jié)結(jié)婚。岳父工作出色,很快晉升為少尉參謀,岳母隨軍。這一段時間,是他們?nèi)松狞S金時段。
好景不長,一九五七年反右,岳父因為上靜寧一中時所謂的“黨團合併”問題而定為歷反,免去軍職,分配到地方工作,在洮河工程搞黨務(wù)。隨著反右運動的進一步升級,一九五九年,岳父遭雙開,遣送原籍管制勞動。當時,他的同事給他介紹了定西市內(nèi)一個廢棄的院落,叫他倆暫時安身。岳父岳母去那個院子一看,院子里一人高的黃蒿,房子陰森森的,而且鄰居們都說,那個院子里的主人是非正常死亡,所以一直沒有人再敢住,一直閑置著。
岳母在當時的身世巨大反差之下,悲從中來,哭著問岳父:“你的老家總有一個安身的地方么?這個傷心之地,我一天也不愿待了,走,回家!”哭了一場,岳母告別父母,夫妻二人和大兒子普生三人回到老家——靜寧古城楊家溝。
岳父的幾個堂兄弟,都是淳樸善良的莊稼人,沒有嫌棄岳父岳母的失魂落魄,都齊心協(xié)力,幫湊著很快修了一道院落,岳父岳母便在老家有了棲身之地。
岳母的艱辛歲月開始了。在那特定年月,人人都缺吃少穿。岳父戴著歷反帽子,忍辱負重,很少管家事。一家人的生計,全靠岳母來打理。此后五個兒女相繼出生,八口之家,吃穿用度,真是難為了一個跌入人生谷底的柔弱女人。
女本柔弱,為母則剛。岳母在家中,任何事兒由她說了算,把那艱辛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條。她對兒女們心里疼愛,但絕對不寵愛。六個孩子,該干啥干啥,分大小,都有任務(wù)。比如禮拜天,大一些的一早在外拾糞,小的在家掃院,家庭零活兒都分配到人,不能無所事事。岳母烙一坨餅子,一開為四,然后又一分為二,切成八塊,每人一塊,公之勻之。誰也不能多吃,誰也不要少吃。炒一些糧食,磨成炒面,鎖在箱子里,每個孩子上學(xué)時,每人一小藥瓶(約一兩),岳父岳母不吃。六個孩子,和其他人家的孩子-樣成長,并沒有因為生活困難而骨瘦如柴。
苦日子難度。每年換季時,村子有些孩子夏天仍穿冬衣,到冬天抖單衫。岳母的父母見其遠嫁,生活可憐,經(jīng)常接濟。岳母坐月子時,她的老父親扛了一袋麥面,提上一罐羊油,從定西坐班車到靜寧,一袋面扛在肩上,步行四十里,給女兒送來,為女兒補身體。岳母也養(yǎng)雞下蛋,拔草喂豬,變賣的錢,全都花在六個孩子身上。盡管縫新補舊,但換季時,夏有單衣,冬有棉衣,都穿得體體面面。
岳母是寒風(fēng)中的一枝蘆葦,彎而不倒。幾十年的艱辛生活,岳母操碎了心。白天準時出工掙工分,晩上前半夜沒有睡過覺,給一家人縫縫補補。岳母由于長年勞累過度,患上了肺病、心臟病。每到春節(jié),岳母把一家人過年的東西收拾好,自己便病倒了,躺在炕上掛瓶子,過年的好吃的她吃不下去。過了年,她又去出工上生產(chǎn)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岳母遠嫁,時時思念父母,時時想著定西娘家。那時交通條件不好,家里困難,岳母盤算幾年,才能回一次娘家。沒錢坐班車,岳父問供銷社的趕大馬車的戴俊峰,看能否在去蘭州拉貨時捎上岳母回娘家。戴俊峰為人和氣,同情貧苦,是個大好人,不嫌麻煩,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岳母幾次回娘家,都搭戴俊峰的大馬車。那時,走定西,是盤山公路,大馬車趕到華家?guī)X住一宿,第二天才能到定西。岳母去時和小女兒坐在車筐里,來時,坐在貨物上面,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抓著捆貨的繩子,一路提心吊膽。
我的婚姻,曾幾次遭人戲弄,根本原因還是嫌我出身不好。由岳母作主,把女兒嫁給了我,也遭人譏諷。有人說,你把好端端的女兒,明擺著往孽坑里推。岳母說,人一輩子的路很長,只要人的品行端正就行,路么,走著瞧。岳母是個有文化的人,看問題比較深刻,想事兒比較長遠。我和妻結(jié)婚四十多年了,別說打架罵仗,連一次臉也沒紅過,平平淡淡一路走來,應(yīng)驗了岳母的眼光。
改革開放,岳父平反。按當時的政策規(guī)定,岳父可以恢復(fù)工職,也可以頂替一個子女,岳父按退職安置。岳父選擇了后者,叫大兒子普生頂替在隴西造紙廠,當了工人。岳父給我說,老大念書少,在生產(chǎn)隊下的苦多,頂替他,安排一份工作最合適。
岳母從此舒心地過了幾年,三個兒子都娶上了媳婦兒,三個女兒都出嫁。岳母臉上有光澤,出門有了笑聲,她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岳父岳母對他們的二叔母特別孝敬,每天早上燉成的第一盅茶,都要先端給二叔母端去,他倆才慢慢喝。每做一頓好吃的飯菜,總是先給二叔母舀一碗端去,然后一家人才吃飯。妻小時候不懂事,岳母做了一頓可口的飯,先舀了一碗叫她給二奶奶端去,她回來說:“媽,我給我二奶奶端去的飯,我二奶奶沒吃,給了我小大大?!痹滥感χf:“你給你二奶奶,她無論給誰吃了,也等于你二奶奶吃了?!睆脑滥高M了楊家的門,一直這樣對待她的二叔母,直至老人家謝世。
我結(jié)婚之后,在岳母家出出進進幾十年,最難忘的是,每天晚飯后,二妻奶大客房是最熱鬧的地方。岳父岳母一家,還有二妻奶的其他兒孫們,都在大客房里說說笑笑到大半夜才散去休息。我家離岳母家直線距離不足二百米,二妻奶在我家里來住了幾天,岳母和二妻奶的其他孫子們也天天晚飯后來家里聊天,聊一會兒就回去。幾十年過去了,我最羨慕二奶的晚年,活成了“眾星捧月”的場景。
我和妻結(jié)婚幾十年,岳母從沒有給我一次臉色。我有時頭痛感冒,在家休息幾天,岳母天天來家里看我,給我?guī)砗贸缘?,直至我痊愈上班?br />
岳母的娘家是大戶人家,她從小受到良好的家風(fēng)薰陶,很有教養(yǎng)。她是見過世面的人,她對六個兒女的教育非常嚴厲,孩子們的穿戴、言行、待人接物、見人禮節(jié),都有要求。所以,兒女們不怕岳父,單怕岳母。
岳母一生敬老宗親,和妯娌們和睦相處。村子里誰家的媳婦兒生孩子,都叫岳母接生。無論白天,還是半夜三更,隨叫隨走,從不嫌麻煩。
不幸的是,岳母的大兒媳不到四十歲,患了重病,亡故,丟下兩個待哺的兒子。孩子的爸爸在隴西縣上班,岳父岳母從三兒子家搬到大兒子家,便又辛辛苦苦拉扯兩個年幼的孫子。岳母又當奶奶又當媽,兩個孫子是岳母一手抓養(yǎng)成人。給大孫子娶了媳婦兒,岳母長長舒了一口氣。岳母對孫媳婦兒特別疼愛,給孫子媳婦兒買這買那,和孫子一樣的疼愛。
二零零七年三月,岳母引著這個心愛的孫媳婦兒,去定西娘家,讓這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孫媳婦兒在大城市游一回。到定西第二天引上孫媳婦兒逛大超市,給孫媳婦兒買東西。逛了一整天,晚上又和她小妹妹聊了半夜。可能是老人家勞累過度,天亮穿衣服時,突發(fā)心臟病,立馬沒有了生命氣息。
驚悉噩耗,我們?nèi)缜缣炫Z,兒女們哭成一團。岳母的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我們?nèi)齻€女婿,給岳母買了一副柏木壽材,雇了車,去定西迎喪。
一切打理完畢,準備上路時,姨妹陽陽拿來一個放音盒,播放的是佛經(jīng),我們一路眼淚,一路佛經(jīng),迎岳母回家。
青山肅穆,白云低垂,涼風(fēng)習(xí)習(xí)。傍晚時分,靈車來到村口,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村口來迎岳母靈車的莊親們跪了一大片,拿著香、黃表、酒水、鞭炮,迎接岳母亡靈的到來,我們九個人也一同下車,向莊親們叩謝。
岳母的突然離世,給妻以沉重的打擊,悲傷過度,中醫(yī)理論上有“肺主憂與悲”的說法,妻得了咳嗽的病,服藥不見效。我也時時好言相勸:“老人家已經(jīng)年愈古稀,人的壽命是有定數(shù)的,離世利落也好,免得晚年臥床不起,受罪。”話是這么說,但妻內(nèi)心的悲傷誰也化解不了。一直過了大半年,妻的咳嗽才慢慢好轉(zhuǎn)。
岳母的人生,跌宕起伏。她由一個軍官家屬淪落到社會底層,在她的人生低谷,順應(yīng)命運的安排,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作了最好的自己,她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綻放了自己的精彩。
岳母離我而去已經(jīng)十六年了,她沒有給兒孫們留下多少錢財,但她留下了芳德,留下了好家風(fēng),六個兒女現(xiàn)在都家家殷實。我想,岳母的在天之靈,也可以聊以自慰了。
行文至此,想起一句話“世上最深的海洋,是一滴淚!”
2023.11.5.于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