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秋蟲,慢慢飛起(散文)
我們都是在世界上活過一季的蟲子,只是從不認為自己是最小的一只。而且,犯出的最大錯誤,總以為自己與這個世界有關(guān)。
——題記
一
今年的秋天就這樣來過,又這樣去了,完成一段無限美滿的時光過程。
這是一份可被稱為非常完美的環(huán)節(jié)。整個細節(jié)、色彩、溫度、明暗和圓潤,就像一條細長的鏈條,把每一顆時間的豆粒,每一只歲月的珠子,穿成一串無價的項鏈,顆顆珠粒湊在一起,彌聯(lián)得緊湊均勻,合絲無縫。在這個秋天里,遇到諸多無以言說的委屈、難以承受的沉重,然而再難過,再沉重,再難以接受,心靈像被一把鋒利的刀切割著,依舊度過了這個美好的秋天。
金黃色的落葉鋪在小路上,保潔工人的掃帚尚未掃到這里。雖然陽光很明亮,小區(qū)里活動的人并不多,但在樓群的空隙處,孤自留下一縷一縷溫暖的光線。廣場的條椅上,偶爾坐著幾個人,也都是全身上下穿著厚厚的黑、藍色棉衣,戴著各種棉帽低著頭,仿佛要用腦袋才能吸收好光線里的鈣質(zhì)。大門開啟,走過來的那幾個人,一失春天的勃然生機,只會縮著脖子,戴著口罩,手里拎著沉重無比的東西匆匆而過。
我們小區(qū)里住的老人很多,尤其是年老的女性占據(jù)大多數(shù),偶爾才能看到幾個拉著步子的男人。男人要比女人老的早,也老的快。整個夏天,女人們都會湊成一堆,用語言種植出來的家長里短,填補著荒涼的時間空地。與往年相比,今年的秋尾很長,整整多出一個半月時間,多給出她們一段敘述自我的機會。真正冷起來前,這些女人們會不約而同地湊堆,坐曬陽光,有看手機的,有聽收音機的,有不停說話的,有不說話只聽的人,也有和她們打招呼的人,更多的是匆匆而過,看不到她們的人。年老的人很聰明,也很狡猾,都在用被延伸漫長的壽命,固執(zhí)而頑強地抗拒著堅硬的衰老,默默承曬著幾萬年前的太陽。仿佛生命就在曬暖的太陽里,沒有陽光的熱量,就會沒有她們一樣。她們看人、說話和喘息的氣力開始變得短促、虛弱,看人的眼神能一眼透徹穿骨,語言用字也變得簡潔寥寥,一份吸吮變成三份省著用,顯出人生性命中被深入埋藏的魅力。即使被層層皺紋隆起的笑容,像穿過棉絮般的云層、篩過樹枝密葉的太陽,成為留在大地上的條條線線、斑斑點點,疏離斑駁地披在她們佝僂弓背的身上。
住在我家樓上的老阿姨,也在人群里,一看到我就打招呼。她已經(jīng)年過八十歲,老伴十多年前走的,有事沒事時,都喜歡和院里的老人湊群,就為圖一個熱鬧。路過她們身邊時,她就會發(fā)現(xiàn)我,頓時停下正說的話,用渾濁的目光仔細打量我,多數(shù)情況下我會報之一笑,有時會揮一個手。有時,我會牽著小狗,站在距離她們的不遠處,不被發(fā)現(xiàn)地打量正曬著秋陽的她們,聽她們述說著和她們年齡相仿的古老故事。笑的時間一長,也會像熟悉人那樣,朝著認識的老人們適當?shù)氐酪宦暫谩F溆鄷r間,我只是路過,整個世界和自己無關(guān),急急路過,匆匆來去,從再用事情去過多地打擾她們。我走過時可以不聽,路過的人也可以不聽,卻有綿綿纏纏的陽光在聽,微風在清涼里聆聽她們的話語。也許,秋季對于老人而言,除了是一個健康的坎兒,更是一道堅實的大門。這一扇門一旦打開,就能順利抵達明年的春天;如果門被關(guān)閉,那么,她們就會在這年初冬的某一天,用死亡的形式,完成自我生命的清理。
二
就在這份從容的時光里,我也學著她們的樣子曬太陽享安靜,獨自一人坐在小區(qū)花園的深處,任細碎的陽光一道一道瞇茫著眼睛。小區(qū)花園已經(jīng)敗落,灰色的草叢耷拉下頭顱,曾經(jīng)的玫瑰花在風中凋謝,綠過的樹葉在自由的風中輕聲落地,小鳥兒的啼叫變得通透傳到很遠。一長金黃色落葉的花園小路,會讓行走者記掛著過往的綠色,此時,時光綻開,也許它自身就是另一份金色的植物。
花園很靜,能聽到心跳。突然間,眼前有一只秋蟲正緩緩遲滯地飛來。小腦袋、胖嘟嘟、凈白色,飽鼓的尾翼沉沉下垂,就是這么艱難的飛動,它也忘不了用圓圈的小眼看我。打到它時,它已尼落在一片樹葉上,樹葉被輕輕一壓,開始輕微地上下起伏著。這時,我才終于看清它的全身面貌。尾翼就是一副卵囊,鼓動之間,才能看到它用力排出的透明卵粒。停過很久,才從樹葉上準備起飛,翅膀用力地振扇著,可是用盡了力氣,依然飛得很低,飛得無比虛弱,似乎在與透明的空氣、冰冷的氣候做著態(tài)度堅決的奮爭。排過卵的尾翼癟去很多,減輕了身體重量,透明的翅翼振動的頻率開始加快,努力和試圖著飛得更高些更遠點。它又一次從我的眼前緩慢飛過,拼命地扇動著薄薄的翅膀,然而翅膀破損殘缺、被潮濕浸軟,已被時間磨蝕得薄如蠶翼。每飛一段路程,爬升過后,就開始墜降,心電圖一般的起伏間,它失掉了半身的力氣。整個飛去,仿佛穿不過陽光的濃稠,飛行三五米就全身墜下,極不穩(wěn)定地落在另一片被秋風染黃的葉片上,像一粒滾動的水滴。然后,它又一次用力地排卵,卵粒潔白、透明、潔凈、完整,沒有丁點殘缺,緊緊粘成一堆,像一捧手心里被上帝有意縮小了版本的大米粒。
我的身體像被一件尖銳的東西用力地一刺到底,痛、疼、堵、憋、顫。霎時間,感受到了雌性生命才有的偉大力量,感受著生命的珍貴和來之不易。我靜靜地、完整地坐看了它的飛翔全過程,我害怕將來某一天,像它的今天這樣,孤立無助地附在枯葉上,起伏著肚子努力喘息著,再也無力繼續(xù)飛遠,在漸漸到來的冬季里等待終結(jié)。兩次排卵的過程,它滿足地不再掙扎去飛,這只變得極為孱弱的昆蟲,正在無比感恩著經(jīng)歷過后的這個歲月,體驗著當過母親后才有的幸福是什么。此時的它,氣力已經(jīng)耗盡,已經(jīng)完成的生命繁殖讓它身心滿足。在拼盡性命的飛行中,它已經(jīng)回憶過了曾經(jīng)的春天、曾經(jīng)的夏天和此時秋天。它們的世界里,沒有誰會重視它,就像大城市里,沒有人會注視你一樣。
三
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本來就與人類毫無關(guān)聯(lián),只是人類自我多情的原因所致。你看,天亮時,雞會叫,仿佛天亮是被雞叫來的;天黑時,雞不叫了,雞跟著落山的太陽,回到自己的窩里。表面看,似乎雞的身體里,與天黑、天亮之間藏著一種莫名的關(guān)系。仔細想想,即使這只雞不在世上,被人宰掉、煮熟、吃到肚子里,天依然會亮,天依然會黑下去。天亮醒著明媚的大地,永遠會讓人的心情快樂上進,張揚出對于今天的希望;黑的時候,依然會有燈光出現(xiàn),與夜色高處的星光相比,燈光永遠都會被低矮的地面襯得更加明亮。人,與這個世界之間,是否也有著這么一份殘忍的關(guān)聯(lián)?
抬頭看去,小區(qū)的路上,有人匆匆而過,有人漫步行走,有人邊走邊打手機,或者干脆低頭看路。真不知道,他們是否能在自己移動的腳步下,踩踏到一種時間正被驅(qū)趕而出的記憶?低頭再看著它,冰冷空氣里,昆蟲大睜著雙眼,仿佛在暗示著我,暗示著人類,你是否就是地球上的另一只昆蟲。時間中凝固的定格,總有會一天,你也會像它,匍匐在冰冷的光陰里,身體被太陽照軟,翅膀被潮水打濕,被寒冷變成一具透明的蟲身。
第二天,坐回花園條椅,我看到那只秋蟲還在。它再次振作起,伸出兩片寬寬的翅膀,試圖努力向上飛去。看來,我不看它的一夜半天里,它肯定努力過無數(shù)次,透明的翅翼,因為用力而變得破損面更大,其中一條早已變得襤褸成條。寒冷的空氣四處襲來,潮濕已耗損了它飛翔的熱量,雙翅已不再堅硬有力。當我以為它徹底不能再飛,它卻意外地一搖一擺,緊貼地面低低飛了起來。天啊!它和沉默的地面之間,僅僅保持十厘米距離。也許,它的生命歸于泥土,也同樣只有十厘米的路程。堅守希望的秋蟲,才是昆蟲世界最后的絕音,才是大地給予它的最終標識。沒有誰,能夠在凋謝的無花季節(jié),躲避掉這種結(jié)束,享受到終結(jié)的激勵。它是另一種開始吧!
看著它飛的不遠,依舊的心電圖弧線,它肯定又落在另一片黃葉上。我不想再追著看它了。
看它,會對生命的理解,走的更深一層。任何一種生命,看似應(yīng)該結(jié)束的時候,其實又是另一種生命的開始。這是自然界和人類世界誰也無法超越或破解的鐵定規(guī)律。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只慢慢蠕動的秋蟲?你活在這個世界和離開這個世界,最大的區(qū)別又能有多大?
四
我很清醒,沒有悲苦寒意里的秋,哪來盎然中生暖的春。
人類在同類之間依然害怕孤獨,找不到溫暖的友情和愛情,就會從不同的小路,尋找各種可以交流的同伴,從宇宙星系的外星空,到地球上存在萬年才被發(fā)現(xiàn)的暗物質(zhì),依然找不同。從而確定,人將終生孤獨,為守住靈魂而孤,為堅守自我而獨。、
莊子曾經(jīng)說過,人不可與夏蟲語冰,因為經(jīng)歷的時光并不等同。我卻以為可以與秋蟲論夏,畢竟與秋蟲共同活過了各自的春夏秋,它具有這種質(zhì)問蒼天、人類和生命的資格。你看到秋蟲生命短促,知道歲月總是一天天過出的。可是,你卻永遠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變老,老到愿意和任何生命溝通,老到看到了自己的明天。走在歲月短促無返的旅程,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樣,共同完成著自我的生長,遞延了生命的繁殖。讓生命在注定要去死亡的結(jié)局里繼續(xù),讓繁衍在看似苦難的更替中成就主題,這才是生命給予人、感動人的偉大之處,也是每個生命實現(xiàn)自我的最大價值。
生命的最大意義,就在于感受到你享受季節(jié)帶來的這一切,包括風,包括雨,與包括寒冷的冰雪。
小廣場上的老人們,終于在說話時,發(fā)現(xiàn)了偷偷移動的陽光,躬腰起身,不用相約,習慣地抬起各自屁股,移到另一片被陽光照射的亮地上。我看到在她們的身下,都鋪著一塊厚厚的坐墊,棉花縫制的坐墊隔冷防潮又軟乎。這份厚實的物件,滋生出很多意外的寓意,仿佛孱弱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耐經(jīng)不住微微一陣寒冷的侵襲,早已再經(jīng)不起抵達這里的一絲涼風。走在漸漸老去的泥土路途上,唯有曬照在背后的陽光,才能驅(qū)使著人們感受和找到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才會明白人的一生,就是從努力脫離土地,到努力回歸土地的過程。盡管,誰都知道,任何一個生命的起點和終點都是泥土,都是大地,都要告別陽光!
五
每一份生命走到最后,都是共同的一種過程,只有這種過程是長是短的差距。
樓上的老阿姨曬完太陽回家時,路過單元的過道,我與她正好相遇。我面帶著微笑,高舉著手里的東西,以年輕人的心理和優(yōu)越感,給她側(cè)身讓路,老阿姨笑著說,你身體這么好,還是年輕人呀!
其實,我根本就不年輕,已是年過半百之人。只是和老阿姨相比年輕一點點,當老阿姨這一代人走后,這個世界上剩下要走的人,不正是我們嗎?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也像這些老人一樣,渾身病瘰地坐在陽光下,靜靜照曬著太陽,享受著生命最后的余暉,回顧走過的路程,我還能懷疑什么是真和假呢?我會對自我的人生,下一個什么樣的評價?我是否完成了自我生命的延續(xù)?
對,今年的秋天就這么過完了。
第一場冬雪驕傲的來了,很快就與陽光合伙,共同融進了泥土;第二場雪接著又來,終于留在大地之上,覆蓋著整座城市的街巷馬路。在輕盈詩意的飄落里,所有生命的存在都與大地融為一體,我仿佛成為秋夜深處一枚無人察覺的落葉,成為被大地陽光層層包裹的一只秋蟲。
二〇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于烏魯木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