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當戰(zhàn)火燒到床邊邊(微型小說)
無論如何想不到,萬里之外的兩場局部大戰(zhàn),會把戰(zhàn)火燒到東土一個普通人的家里,砰砰啪啪,狼煙滾滾。老開主動搬出去,回二十多里外的鄉(xiāng)下暫住。管他烏克蘭炮火連天,加沙地帶血流成河,老開憤憤地關(guān)掉手機,在他晚秋的農(nóng)家院子里曬起了太陽。
老開在那把舊躺椅上瞇起眼睛,放松腿腳,作出一副遠離塵囂的模樣,卻發(fā)現(xiàn)耳根依然不能清靜,辮子的聲色俱厲照樣還在,讓他的眼皮子蹦跳不已。他干脆掂起一包花生豆,揣上一瓶老白干,找村里小時候的老伙計聊天去了。
老開和辮子都是這個村長大的,同歲,同學,同一個生產(chǎn)隊。老開家很弱,連一個生產(chǎn)小組組長的后臺都沒有。辮子家最強,她的爹穿著一身干部裝,上衣口袋里別著明晃晃的鋼筆,從縣里回來坐著小吉普,一開口就是“鄉(xiāng)親們”。后來老開和辮子都上了鄉(xiāng)高中,離家三里路,辮子騎車,老開步行。辮子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拍拍后座說,我?guī)恪@祥_說,不用。辮子說要不你騎上帶我,老開說不會。
當時老開還真的不會騎車。一臺新自行車一百多塊,全村沒有幾家能買得起。老開一邊上學一邊掙工分,成長得膀?qū)捬?,身強力壯。辮子也參加隊里勞動,有次偷偷問老開,你穿衣為啥不系扣子,老是開著個懷?老開說,涼快,不沾汗,給俺娘省衣服。辮子兩個大眼珠子在老開的胸上骨碌了幾下,說,“我給你找了幾本書,放你家過道墻圪窯里了?!彼览祥_愛看書,啥閑書都看,學習一直比她好。
很快老開畢業(yè)當了農(nóng)民,辮子去縣城工作,吃上了商品糧,分隔為兩個世界。不久后冷不丁恢復高考,老開居然考上了師范。辮子去學校找到老開,見老開已經(jīng)穿上了仿軍服綠色上衣,最上面的扣子卻還是不系,開著口,露著鎖骨,便嘟著嘴說,我得給你起一個外號,就叫你“老開”好了。辮子的兩條長辮總是在老開腦海里擺來擺去,于是老開說,那我就叫你“辮子”吧。
婚后不表,云淡風輕,兩口子偶爾吵架都是因為雞毛蒜皮。辮子是個小干部,老開一直教書。輔導孩子學習由老開,外面辦事全憑辮子。辮子愛讀報紙,關(guān)注形勢,喜歡談?wù)搰鴥?nèi)外大事,把老開也沾染得對世事敏感起來,兩口子經(jīng)常就某些新聞事件評說一番。求同存異,雙方觀點少有沖突。
分床睡始于二十年前,源于一場大吵。老開沒和辮子提前商量,竟擅自決定到一所私立學校教書。老開的理由是收入高,辮子說你這是金錢至上,倘若美國給的工資多,莫非你還要叛逃不成?教育是百年大計,讓私人辦學豈不是自毀長城。
更嚴重的是辮子發(fā)現(xiàn),和老開同去私校的還有他原單位的年輕女搭檔。那女人三十歲還在單身,近幾年一直和老開教著同一個班級。辮子狠狠地摔了茶杯,說去年發(fā)現(xiàn)你看的書里夾著她的照片,你說書是借她的,可能是她無意落下的?,F(xiàn)在你們雙雙出走,打算另立中央是吧?老開狡辯說我和她只是談得來,合作得好,沒有你想的那么開放。辮子又摔了一樣東西,“我還不知道你開放不開放,新聞聯(lián)播不看,盡看外國小說,月亮總是外國的圓。你開放的恐怕不光是扣子吧?她不會也暗地里叫你老開吧?”
辮子把一床被子扔到另一個房間,賭氣說,“你不是早都想要分床睡嗎,從今往后成全你。三觀不合,同床異夢。”老開反倒暗自高興,心說,開放不開放,至少睡覺獲得解放了。
看到某鄰第三代世襲,民眾一片歡慶,老開不由得說了句,“這都什么時代了,那地方還如此荒蠻?!辈涣洗亮笋R蜂窩,辮子和他理論了三天三夜。她甚至用憐憫的眼光看著老開,“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站位的,居然是這樣看待戰(zhàn)友加兄弟的,居然糊涂到這種程度,蛻化到這種程度,被外部勢力洗腦到這種程度?!?br />
老開也納悶,以前倆人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但沒有現(xiàn)今這么對立,激烈,好像兩股道上跑的車,越跑離得越遠。以前的人也說“三觀”,但幾乎不存在爭論,也不需要質(zhì)疑,大家都在一個渠道里,窄窄的,匆匆的,隨大流,伙著一個方向。是不是如今網(wǎng)絡(luò)和手機把世界變寬了,河流的想法就變活了,露頭了,也分岔了。
辮子總是把電視新聞的音量開得很大,即使老開把自己的房門關(guān)嚴,那特殊的聲調(diào)也會從門縫鉆進來。
辮子在單位的工作清閑起來,提職也沒了想法,下班回來便一頭扎進了中醫(yī)學。起先老開還給與鼓勵,中醫(yī)博大精深,環(huán)球無法替代,學點有用的總比講一貫正確的理論強。
但老開想不到的是,辮子學中醫(yī)為的是立場,是信仰,直接目標在于向一切姓西的開戰(zhàn)。她要用她的研究證明:中藥是守正,是神草;西藥是邪侵,是毒品。中醫(yī)布道,是救贖者;西醫(yī)騙人,是劊子手。至于那些癌癥病人,更是全部被西醫(yī)送上絕路的。西醫(yī)慣用的三大手段,手術(shù)、放療、化療,是不折不扣的殺人三部曲——手術(shù)刀是屠刀,放療是燃燒彈,化療是注射死刑。
老開早已掛了免戰(zhàn)牌,不想讓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首先從自己家里爆發(fā)。但他無法接受的是,辮子沒收了他正在服用的阿司匹林,讓他改用中藥預防腦中風。感冒了也不允許他喝感冒沖劑,退燒膠囊,由辮子親自為他熬制蔥根姜片水。
眼見辮子讀《黃帝內(nèi)經(jīng)》比西方人讀《圣經(jīng)》刻苦,買藥材比買吃喝更舍得花錢,家里逐漸變成了中藥鋪子,一天到晚角角落落彌漫著中草藥味,老開用懇求的口氣說,我到二樓去住吧,免得打擾你的研究。幸好他們住的是兩層獨院,這要是單元樓可往哪里躲。老開無奈地想。
多年后老開和辮子退休在家,有了更多的時間關(guān)注外面的事情。不在一間屋子住,但總得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再克制,飯桌上總要說話,說話也就難免抬杠。
俄烏開戰(zhàn)是國際大事,辮子卻要在飯桌上天天播報俄方最新戰(zhàn)果。她想要的是分享,老開的表情木然就特別惹她惱火。她邊吃邊說,俄軍妙用重刑犯充當敢死隊,這普同志真是個硬漢,實在太英明了?!捌渲杏形恢匦谭釜氉詺硯资畟€,最后拉響手榴彈與敵人同歸于盡,這樣的英雄一定會百世流芳?!崩祥_終于開了腔,說你也可以申請參戰(zhàn),沒準兒還能當個女英雄。
正因為不能參戰(zhàn),更因為不用也不想?yún)?zhàn),挺這方的與挺那方的兩股力量便在網(wǎng)上打嘴炮,拼刺刀,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似乎那邊打仗,就是為了便于這邊人鬼現(xiàn)形,隔開,分群,劃線,厘清陣營。
就著血肉橫飛的戰(zhàn)況下飯,老開胃里發(fā)炎。辮子杜絕他買奧美拉唑,堅持采用傳統(tǒng)食療。老開說調(diào)養(yǎng)沒錯,中醫(yī)理論沒錯,可你為啥總是非黑即白,非我即反,自己是真理,別人是陰謀?為啥哪樣都是舊的好,新的壞?為啥只信老祖宗的,不信現(xiàn)代科學的?辮子說中藥救人,西藥害人,今人的智慧沒法與古人相提并論;老開說現(xiàn)在人的壽命長還是從前人的壽命長?辮子說古代有人活到兩百歲,現(xiàn)在有嗎?老開嘆了口氣,無言。
又一個沒想到,俄烏廝拼正酣,忽然間中東戰(zhàn)火又起。哈方突襲以方平民,以軍大規(guī)模碾壓加沙,一時間生靈涂炭,哀鴻遍野。老開不便評論,辮子卻說,這回你沒啥可說了吧,你不是一貫反對強者打弱者嗎?現(xiàn)在是誰在以強凌弱,是誰在遭受蹂躪?老開擰著眉頭,“照你這么說,二戰(zhàn)德國戰(zhàn)敗,柏林被毀,老希自盡,全怪盟國太邪惡了?”
辮子叉著腰,擺出打架的姿態(tài),“你這是什么立場?為啥總替壞人說話?我得查查,你拿沒拿別人的好處,工資單里有沒有來路不明的活動經(jīng)費?!?br />
老開知道自己多嘴了,趕緊找坡下驢,走為上計。他說我想回鄉(xiāng)下老家收拾一下房子,在老屋住上個十天半月。
然后的情況是,老開找到幾位蹲墻跟的老伙計,抽煙喝酒,胡侃亂噴。酒喝到一半,發(fā)小們熱血上頭,話題便從知足常樂轉(zhuǎn)移到第三次大戰(zhàn),開始異口同聲地大罵某國和某方,說他們就是攪屎棒,全世界的總禍根。扔幾個啥啥過去滅了狗日的,天下就從此太平了。
老開還有幾瓶老白干,他不想一個人喝悶酒,卻也不想再去聚堆喝酒聊天了。他獨自走到河邊,腳下踩著干草和落葉,聽著河道里凌厲的風聲,心想怎么就忘帶一件棉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