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一直向前(散文)
一
那年秋天,我坐著王向前的越野車,滿心歡喜地去阿爾泰山里拍攝,總覺得能撈到幾個不錯的好片子出來。這年的秋色特別好,天氣也冷得晚,山外的樹葉都是一點點由綠變紅變黃,把秋天的味道,一層一層地裸露到了人間極致。大批牧民從山里的秋牧場向平原牧場轉(zhuǎn)場,也隨之季節(jié)到很晚時才開始下山。
王向前是我最好的攝友,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攝影。多年來,他買了很多設(shè)備,裝備得堪稱專業(yè),雖然花的錢不少,可是總會在特定的場景里,覺得還有很多需要的攝影設(shè)備沒有配上,為沒能拍到滿意的圖片,時時流露出一種深深的遺憾。
每到這時,我都會正色地勸告他說,只要你的眼睛好,能看到,發(fā)現(xiàn)了,就是成功。根本不必要為沒能拍到和占據(jù)而自責(zé)。向前告訴過我,攝影能讓他忘記一切,包括在單位里上班的種種不快。最好的享受是看到這一路風(fēng)景,只要能一直向前走著就可以了,能發(fā)現(xiàn)更多好的景色和風(fēng)民俗風(fēng)情,其實也該知足了。
我說,對呀,我就是跟著你一路向前!
車子在一條山谷里停下,要過一條河,河沒有路,全是牧道。過河時,倆人坐在顛簸的車子里,看著河水的浪花大面積的濺起,把車窗和車身淋得濕乎乎的,我們就會一起大笑,然后再互捧,極像特別會安慰自己的阿Q,又像兩個涉世不深的少年。其實,我們早就過完了盛世的中年時光。
向前,不僅開車一直向前,就是名字也是向前。人生就是做好向前進(jìn)發(fā)的事,向前開車向前跑了,我就跟前向前一起跑。
我們一起向前!
二
游牧在阿爾泰山里的主要居民,始終是不愿離開的哈薩克人,他們世世代代喜歡住在山里,只有隆冬時節(jié),才會回到山外平原的村子里。整整一年,從開春出門,赴宴般地趕到夏牧場,再順著山谷向深走轉(zhuǎn)到秋牧場,最后又從深山處轉(zhuǎn)回到平原冬牧場,就你像是玩一場滿足自己兒童心愿的游戲。
有些年景,因為降雪大、水量足,草情就好,人也省出很多力氣。他們會趕著牛羊騎著馬出村莊,在前山的夏牧場上呆得時間多些,運(yùn)氣好的話,甚至不需要去后山的秋牧場,因而會少走一些行走艱難的山路。即使如此,一年走下來的路途,絕對不會少于一、二千公里。如果某一年的雪水不足,牧場的草長得不好,就需要不停轉(zhuǎn)場,甚至放牧到國境線上去,以此尋找到能讓畜群長膘的好地方,最多年份要走上四、五千公里的路,這可是從阿爾泰直線到北京的距離。
我跟過一次牧民轉(zhuǎn)場,的確很辛苦。半夜起來做飯吃飯收拾家當(dāng),然后趁著黎明的朝陽出發(fā),趕著羊群邊吃邊走,走一天下來會走出近百公里的路。其實,只有經(jīng)歷過這種生活的人才知道,只能騎馬行走,路根本就不是路,而是細(xì)長而蜿蜒的山間牧道,根本就算不上是路,天天都要越過無數(shù)的山谷溪流亂石灘。
簡單的氈房,往往只是用幾個樹桿一撐,人在這里只是睡覺的份。三塊石頭的鍋臺,一口馕,一碗茶,條件好時能吃幾塊風(fēng)干肉。往往走一圈下來,人變瘦了,乘馬疲憊,馱牛累乏,只有羊肥了。
現(xiàn)在,隨著國家游牧定居工程的進(jìn)行,雖然山里劃出各家的牧場,卻有很多年輕的牧民不再轉(zhuǎn)場過游牧,而在適應(yīng)了現(xiàn)代的生活。剩下一些年老的牧民,不適應(yīng)山外的定居生活,獲得政府的同意后,繼續(xù)過著居無定所的游牧生活。每年秋天從山里轉(zhuǎn)到平原牧場時,蕩起的塵土,漫山遍野的畜群,還有馱著家具的牛馬駱駝,往往成為國內(nèi)外攝影家們喜歡拍攝的對象。
向前,是這些攝影家里的一員,幾乎每年都要守在前山的埡口處,等著拍一組他喜歡的轉(zhuǎn)場相片。
三
這天的運(yùn)氣很不錯,我們正吃著干馕喝著礦泉水閑得無聊之際,向前突然呀地一聲朝我大吼一嗓子,隨即用力地拉開車門,像只兔子般地跳出駕駛室,站在車前的空地上,高高地伸著手臂指向遠(yuǎn)處,久久沒有放下。透過前窗的玻璃,我驚喜地看到幾十公里外的山坡下,正有一團(tuán)團(tuán)濃厚的塵土,伴隨著大地上隱隱的顫抖,正在向我們這里移動著。
我趕緊跑出來,并肩站在向前的身邊。
能夠察覺到的顫動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清晰,一直仿佛安靜的大地霎時沸騰起來了。有幾個淡淡的小黑點率先出現(xiàn),向我們這里急驟而來,速度很快。向前看了我一眼,我們都估計到了,這是轉(zhuǎn)場畜群隊伍打前站的人員。
黑點越來越清楚,是三個。我們站的地方肯定就是他們今晚休息安營的地方,一種慶幸的心情,讓我們咬緊了嘴唇,嗓子變得干澀起來。
是三個騎馬的哈薩克男人,正朝著我們的車頭迎面走過來。鼓點般的馬蹄中,有一條不寬不窄的白色塵土飛揚(yáng)而至。馬收蹄停下,三人翻身下馬,牽著馬、蹣跚著步伐朝我們走來。其中有一個臉色比其它倆人要黑的男人,把剪刀形的左手指豎在嘴唇上,向我們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鐵蔑克,鐵蔑克”喊叫聲。他一會朝著向前喊,一會又向著我說,經(jīng)過一次次地比劃,我總算弄明白了,他在向我要香煙吸。我沒有煙,歉意地攤開雙手向他示意,嘴里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仿佛我已經(jīng)做錯了什么事情。
向前早就聽明白了,知道怎么回事,就跑到車子后面,打開后備箱里翻騰起來,不一會就找出三包煙來,遞給湊上前來的三個男人,一人一包。他們四個人抱成一團(tuán)的時候,我還傻傻地看著,像看一場他鄉(xiāng)遇親人的電影場景。然后,四人就地伸著長腿,坐在草地的石頭上,相互點火,一人一支,宛如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四
此時,夕陽已近山頂,把雪白的冰川映得通紅如火。我趕緊跑到車后座,掏出相機(jī)架子,把相機(jī)挎在胸前,拎著一包鏡頭,跑到山坡的高處,準(zhǔn)備拍攝即將畜群的到來。向前忘記了自己的任務(wù),根本沒有架起相機(jī)拍攝的意識,仿佛從遠(yuǎn)處逼近的轟鳴與他無關(guān)。
不過多處,一隊隊羊群,一頭頭牛,成批的馬群,多得數(shù)不過來,足有十萬多只,極像一只征戰(zhàn)歐洲的軍隊,正向這里鋪天蓋地而來,弄得山崩地裂,轟響、雜亂又充滿節(jié)奏;每只羊的背后,都拖著一條細(xì)細(xì)的白煙,無數(shù)的白煙,頓時湊成了海洋一般的塵煙,像淮海戰(zhàn)役總攻時數(shù)十萬國軍士兵戰(zhàn)敗而逃的場面。
回頭一看,我愣住了:那個黑臉的男人,滿懷感激地望著向前大笑,他身后的那個軀體矮壯臉白些男人,嘴里叼著亮著火星的煙,正伸出胳膊在胸口掏東西,掏了大半天,才從厚厚的羊皮大衣里掏出一瓶白酒。這是一瓶250克裝的白酒,只剩半瓶子,看來是他一路上一口一口咂著瓶口喝著過來的。
白臉男人先了喝一口,隨手伸出遞給向前。我看到向前沒有一絲猶豫地接過來,坐在地上,昂著腦袋,張開大嘴,咕嘟就是一大口。
你的喝,阿拉克喝!我看到,白臉男人轉(zhuǎn)過臉來正朝著我說話。他高舉瓶子,又放在自己嘴邊,示意地告訴我讓我過來喝一口。
奶奶的,喝!平時不喝酒的我,豪情滿懷,身體和心情頓時被一把火點燃起來。
這酒不能不喝!我放下手中的相機(jī),大步奔過去,雙手挨著白臉男人的雙手,接過來對著瓶子喝了一口。天啊,酒帶著人體的熱量,含在嘴里溫溫?zé)釤?,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感。
我們五個男人在草地上盤腿而坐,一人一口,把一瓶小酒干凈地下到肚子里。轉(zhuǎn)臉再看向前時,他的一張大臉頓時變得寬闊,像落日一樣紅光起來,話也多了,人整個地活泛起來。徑直奔向車子,一陣手腳亂動,又掏出一瓶!
當(dāng)羊群帶著草籽的清新和塵土的腥味,還有羊身上的膻氣,完整而密密地包裹我們五人時,我們正在認(rèn)真用力地手掐把攥著瓶子的數(shù)量,輪流地喝著向前拿來的白酒,嘴對著瓶口,一人一口,誰也不能多喝,喝得正在勁頭上。
我的相機(jī)四周,正圍觀著無數(shù)只好奇的羊頭。
五
第一批大片的羊群來過后,習(xí)慣地就地臥在營地草地上,享受勞累之后的晚上;接著一群羊跟著到來,融進(jìn)臥著休息的羊群里;一波一波的羊群,像海浪沖岸般蜂涌而至,帶著不同的聲調(diào)雜音,喧囂著高低不齊的叫聲,匯聚在這一片平坦的營地上。大群的牲畜群后面,還有大片的馬隊殿后,蕩起的塵土籠罩著天空,讓你覺得此時正置身在只有《西游記》才有的世界里。一陣緊隨著一陣的羊膻味、尿騷味、汗水味、糞便味,也跟著羊群滾動而來,即使它們臥地休息后很久的時間,這些混雜在一起的氣味,仍舊像才到時一樣彌久不散。
羊群到后,接著是騎馬的女人老人和孩子,接著是馱著家什的牛群和駝隊,接著才是幾只轉(zhuǎn)過來看望家人的牧羊狗。孩子們興奮地卸著氈房木架、鍋盆木箱,女人們翻身下馬后,立即收拾著簡易氈房里的床鋪被褥,跑到山坡下的小溪邊提水,然后洗菜、支鍋、點火做飯,明亮的火光里,照射著她們頭上的頭巾,照亮了她們紅黑的臉龐。才喝過酒的男人們,終于休息過來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解開牛背上的繩子,松開駝背上的行李,熟練地支著氈房,抱下裝滿面粉的袋子。即便再忙再急著搶時間,在夕陽落山的余暉里依然打開磚頭大小的的收音機(jī),一邊干活,一邊聽著山下發(fā)生的當(dāng)日新聞。
晚飯很簡陋,在食物不多的情況下,足見了女主人的智慧。干馕奶茶、奶酪奶油、風(fēng)干羊肉,被搟出小麥味道的面片,還有一鐵盤子可憐的土豆。接著是酒,酒不多了,每人只能勻出一小茶碗。我們都非常珍惜地小口小口啜飲著,生怕把這份來自不易的快樂一口喝完。接著我也和他們一起開始吸煙,向前帶來的幾包煙,你一根我一支,在昏暗的油燈下,很快就吸得差不多了。
然后,就是星光下的男人式聊天。氈房外的月光很明亮,照得每個的心像草原一樣的寬敞起來。村莊、小路、羊群、牧場、市場和錢,然后是酒和煙,最后才是女人。不同語言之間的交流,其實也不是太難,只要懂得幾個詞句,懂得肢體語言,就足以窺視到彼此想要表達(dá)的意思。
他們一路向著山下歸家,我們朝著山上而來,這是他們與我們之間的最大區(qū)別。我們與他們都有的一個共同之外,就是一路向前,永遠(yuǎn)不停地奔著自己的目標(biāo)前進(jìn)。
這天,我們根本沒有功夫,去認(rèn)真專注地拍上特別想拍的轉(zhuǎn)場圖片,盡管這一次機(jī)會非常難得。
六
第二天的陽光還在山下時,我們就開始與他們告別。他們繼續(xù)趕著羊群向前,我們?yōu)榕臄z后面的羊群繼續(xù)留下。好心細(xì)心的女主人半夜就已經(jīng)起床做飯。臨走時,特意留下兩塊干馕和一天的熱茶,灶里的火沒有壓滅,好讓我們繼續(xù)燒水烤火。
這天,他們出發(fā)時,我們追著他們的畜群,從不同角度拍到了想拍的圖片。冒著散淡藍(lán)色的爐火煙靄,被壓塌的草叢,裹著碎花頭巾的女人,戴著鴨舌帽的男人,朝我們咧著豁牙一臉瞇笑的孩子,嗅著我們身體的大狗,掙扎著站起來不高興的工駝。
大片云朵般的羊群,慢騰騰地向遠(yuǎn)方走去。這些到了山下注定被送進(jìn)屠宰場的羊群,除了小羊、病羊、體弱的羊和正值壯年的生產(chǎn)母羊以外,其中有一半以上的羊群,可能走到半路,就會被外地的販買商人們截住買下,被裝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卡車,分別運(yùn)往遠(yuǎn)方的南疆、東疆和首府烏魯木齊市。我可以想象,這些羊群的命運(yùn)肯定是懸掛在屠宰場不銹鋼的架子上,在成排的宰殺機(jī)械里,成為一排排流水化作業(yè)的商品,赤祼著身體進(jìn)入人類的腸胃里。
然而,牲畜群們卻從不所知地奔向下一個營地,爭先恐后啃食著路邊的野草,豐富著全身上下渾圓的膘情,行走在歸家也是歸宿的路途中。血液里的基因可能也明知,它們最后的結(jié)局就是一個死,卻從不以此拒絕繼續(xù)向前的步伐。不論它們是父母兄弟夫妻姐妹的也好,是身體強(qiáng)壯平時愛逞英雄的也好,是一年里擁有幾頭與母羊有交配權(quán)的公羊也好,在羊群里打架抵角獲勝的也好,在這里都變得并不重要起來,重要的是它們始終如一地繼續(xù)一直向前,抵達(dá)它們歸宿與輪回的家園。
這是歡快的向前,是獲得自由后的持續(xù)向前。這樣的結(jié)果,這樣的注定,與人類的歸宿,難道還有著什么不同之處?
牧人們的一年,正消耗著無數(shù)步行的距離和驅(qū)馬騎行的時光。這是他們在一年的時間里,用從不示人的私下記錄,完成的一次生命過程的蛻變。牧道向遠(yuǎn)方伸去,一段一段地伸去,走過的、正在走的、前方?jīng)]走的,都將成為他們注定被使用的道路,就是他們的生命過程,因為他們的生命本身,就是一條繼續(xù)下去的道路。
七
轉(zhuǎn)場的羊群越走越遠(yuǎn),走在最后的駝隊,騎著馬的男女,越過起伏的山巒,宛如變淡的空氣,漸漸地消失在地平線的弧形里。大團(tuán)厚重的塵土移動著,覆蓋著大地上的牧道小路。我和向前頓時在沒有一絲嘈雜的安靜里,沉浸在時間和生命的大河中央,仿佛一剎那,我們成為一條魚,一只羊,一棵樹,一滴透明的雪水。
目光的追求,永遠(yuǎn)及不上遠(yuǎn)逝的時間。我和向前坐在坡地上,誰也不說一句話。仿佛一說話就會打亂有序的時光、攪亂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
向前,一直向前,即使遇到山坡、河道和洼地時,依然繼續(xù)向前,這才是真正的向前。這是所有生命在追求自我中顯性的最大本能,也是把清醒意識到的歸宿丟在一邊,仍然會遞延中享受著快樂無邊的幸福感。
阿爾泰山的太陽,散步般從山峰下爬上山頂,在目光里繼續(xù)向上升起,并從高高的空中閃爍著明亮的光芒。站在陽光下,目眺遠(yuǎn)方,盡管一直向前行進(jìn),那也是我們足力無法企及、毫不知曉的地方,是生命誕生茁壯而透出神圣、神秘之所。
枯黃的野草,清澈的溪流,空闊的大地,無處不隱含著生命的啟示,無時不包含著對生命的尊敬。
生命的最大完美,無非兩種結(jié)局:或者是時間的永恒,或者是極盡輝煌閃耀的一瞬。
二〇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于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