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天邊有片火燒云(散文)
天邊有片火燒云,晚霞的光從云彩縫里擠出來,斜照著我家廚房的小窗戶,泛黃的舊窗紙接住這縷夕照,轉手把它遞進昏暗的廚房,黑乎乎的墻壁便有了一層暈光。我媽在窗下的案板上搟面餅,白面的、薄薄的烙餅。一盤炒好的菜被倒扣的粗瓷碗捂著,沒有捂嚴實,醋溜土豆絲的香味從縫隙間逃出來,被我和弟弟的鼻尖捉住。我們細細地聞,深深吸氣,排除窗下雞圈里飄出的雞糞味的干擾,聞到了讓人欣喜的氣味,臉上樂開了花。??!不光是醋溜土豆絲,還有肉香。我媽準是炒了一點肉絲,一定是的,那盤被捂得嚴實的菜肯定是土豆絲溜肉絲,雖然,依著我媽的脾性,大概整盤菜里也不會有幾根肉絲,但是,肉這個東西就是這么神奇,它具有強大的侵略性,它能挾持住跟它混在一起的任何蔬菜,使它們退縮、臣服。我媽深知肉的優(yōu)點,她說,肉菜么,就是吃那個被肉染了味道的菜。我和弟弟也認可她的觀點,不認可也不行,那年月,肉是逢年過節(jié)才有的奢侈品。我們的味蕾最誠實,從不撒謊,摻了肉絲的土豆絲的確比純土豆絲好吃一萬倍,哪怕肉絲少得能數(shù)過來。弟弟興奮地躥到我媽背后,踮起腳,摟住她的腰,喊著,媽、媽,有肉、有肉。我媽用搟面杖輕輕抽一下他的屁股,說,你倆長著狗鼻子。
可不,我們的鼻子尖著呢,不僅尖,還有彎鉤,不光能把我家小廚房的飯食味道一絲不漏地勾住,還能把鄰居二妗子家的廚房氣味搜刮一番。二妗子過日子儉省,她家廚房的氣味總是寡淡寡淡的,來了客人才炒一次雞蛋,肉味么,過年才有。去地里揪一些紅薯葉子就能讓二妗子一家人吃好幾頓。這會兒,她端一碗紅薯葉子糊糊面,坐在臺階上,呼嚕呼嚕,吃得山響,晚霞也映著她的臉,她亂糟糟的頭發(fā)像霞光中的一蓬草。西天邊的那片火燒云如電影里的漂亮布景,被人用畫筆畫到天上似的,我們的小院也是滿院紅彤彤,就連大皂角樹油綠油綠的葉子也不那么綠了。
估計有些燙吧,二妗子轉動碗沿邊嘬邊呲溜,一碗糊糊面,被她吃得熱鬧極了。我媽聽見二妗子呼嚕糊糊面的聲音,她倚著廚房的門框打趣地說,二嫂,別不舍得吃,你家大母雞下的蛋,不是光能賣錢,人也能吃,你看,二嫂,天邊又有火燒云了,今年的麥子呀,準是個好年景。二妗子咽下一口糊糊面,撇撇嘴說,大妹子,我哪能和你比,你家有在城里掙工資的人,我家可是一屋子泥腿子,年景再好,細糧也是不夠吃啊。說完她又埋頭對付那碗糊糊面,賭氣似的,聲響更大。我媽抽動嘴角笑了一聲,二妗子半是譏諷半是羨慕的話讓她忽然有了一些好心情,《朝陽溝》里的小曲順勢就爬上了她的嘴唇,她哼哼呀呀唱了半句,又猛然想起了什么,停了唱,嘆口氣,閉上嘴。灶膛里的火苗一躥一躥的,映照著我媽的臉,她像在想什么大事一樣顯得嚴肅。她總是這樣,開心的時候會倏然收了笑容,陷入一種焦慮中或者說憂傷中。二妗子知道我媽在想什么,她起身回她的廚房,小聲嘟囔一句:有本事就回城里。
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兒,我擔心我媽聽見這句話,若是聽見了,今晚可能就不能吃安生飯了,那該多可惜,讓人流口水的土豆絲溜肉絲呀。我便盡力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比如吆喝我家三只正在吃食的母雞,以掩蓋二妗子嘟囔出的足以引發(fā)我媽憤怒的那句話。
我媽和二妗子,總是嘻嘻哈哈地說笑話,可是話里話外又暗藏針尖和麥芒,她們互相扎,我分不清她們到底是在親昵還是在斗嘴。其實都是一些碎碎的事情,過日子的事情,鍋碗瓢勺的事情。我媽常說,日子過不好就會被笑話,人要硬撐著過好日子。我媽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二妗子是那個專門等著笑話我們的人。不過,我們小孩子不摻和大人們的事兒,二妗子對我們和善,她的針線活做得好,她能把褲子上的破洞補出一朵花來。我媽頂服氣二妗子的針線活。
嗯嗯,好,咱們好好過日子。我們順應著我媽的話,使勁點頭。當然要點頭,好日子就是吃白面烙餅卷有肉的菜,誰能不順應呢,傻子才不順應呢,我和弟弟都不是傻子。
九斤黃、大黑和小白,三只母雞正在雞窩門口啄食用麩皮拌和的雞食,雞喙把裝食的破鋁盆敲得咚咚響,它們能把半盆麩皮疙瘩啄得一點不剩,在鉆進雞窩前,它們顯得戀戀不舍,直到確定我們不會再往盆子里投食,才一步一回頭地走向雞圈的小門,卻仍然不肯鉆進去,而是在門口徘徊,除了食物,它們大概還留戀這黃昏的光景吧。雞窩里黑咕隆咚的,那是多讓人懼怕的黑色啊。人怕黑,雞可能也不例外??墒撬鼈冇植坏貌辉诤诎档碾u窩里捱過一個個夜晚,與被黃鼠狼叼走或者是咬傷相比,黑暗顯得無足輕重。如果你見過我家的母雞黃昏時分在雞窩門口戀戀不舍的樣子,你或許也會喜歡上它們。眷戀、不舍被它們演繹得淋漓盡致,它們總是在暮色降臨后,才極不情愿地跳上小門的臺階,在鉆進雞窩前,大黑還又回頭望了我一眼,而小白則不僅扭頭望著我,還咯咯叫了幾聲,我和弟弟能聽懂小白的咯咯聲,那是在說明天見。它是我們一手養(yǎng)大的。當時的幾只雞娃,唯有小白活著長大,其余的,都在我們的玩耍中夭亡。隨后,一塊小木板堵嚴了雞窩門。
小白是一只羞澀的小母雞,前天才剛剛產(chǎn)下它的處女蛋,白色蛋殼上有幾條痛苦的血絲。這枚蛋,是我和弟弟親眼看著小白產(chǎn)下的。我們趴在它的產(chǎn)房旁邊,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它。我家供三只母雞產(chǎn)蛋的產(chǎn)房,是一個大大的舊籃子,籃子底部鋪了一層碎麥秸,像一張柔軟的床。九斤黃、大黑和小白,輪流在籃子里產(chǎn)蛋,它們乖得很,有蛋的那天,必會早早地臥進去,一通用力使勁,再咯咯噠咯咯噠地報喜。收撿熱乎乎的雞蛋,是我和弟弟搶著干的美差。而上天仿佛是安排好了似的,它們從來不會搶窩,它們都是隔兩天產(chǎn)一次蛋,我們天天都有雞蛋收。小白在三只母雞中年齡最小,就在我們還把它當作一只母雞小姑娘時,它在我和弟弟的驚喜中學著九斤黃和大黑的樣子臥進籃子,這勾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我們想看看一只母雞是怎樣產(chǎn)下它生命中的第一枚蛋的。我們就那樣趴在籃子旁邊,眼睛像鉤子。初產(chǎn)的小白大概又急又羞,雞冠子憋得發(fā)黑,它終于忍受不了我們的眼光了,它從籃子里蹦了出來,屁股里夾著那枚蛋,一扭一扭地在院子里跑,沒跑多遠,憋不住了,小屁股往下一蹲,一枚白色的帶著血絲的蛋就在院子中的石板地上骨碌骨碌。弟弟眼疾手快,迅速抓住那枚蛋,卻又害怕它的血絲似的,往我手心里塞。我托著那枚蛋,對著太陽瞄它的里面,還煞有介事地微瞇著另一只眼。那枚蛋在陽光下通體發(fā)亮,蛋殼仿佛吹彈可破。這枚蛋被我媽放在另一個籃子里,沒有和九斤黃、大黑的蛋放在一起,我媽說小白的蛋是烏雞蛋,要留著。
至于留著小白的蛋做什么,我們才不關心呢,這個黃昏,我們只關心卷餅。烙餅卷土豆絲溜肉絲將在這個被晚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黃昏把我和弟弟的胃撫慰得舒舒坦坦。生餅已經(jīng)被我媽搟好,攤在大面板上,就等著鏊子熱了。我媽伸手在鏊子上方試了試熱度,說火候還不到,再等等。然后她用尖頭的搟面杖撥了撥灶膛里的玉米秸稈,火勢仿佛就威猛了一些,火焰躥得老高,舔著鏊子的底,也照亮我媽的臉。
每逢我媽烙餅的傍晚便是我和弟弟興奮的時刻,我們在廚房門外的空地上瘋跑,以釋放興奮情緒。供我們嬉戲的場地實在是太小,也就是廚房門口的一塊空地,我們根本跑不開,只能像籠里的兔子一樣繞圈跑,他跑我追,追上了就用玉米秸稈抽他的屁股,輕輕抽兩下,玉米秸稈就軟了,但是并不會斷,這東西的芯容易糠化,皮卻很有韌性,軟噠噠的像是一根使不上勁的鞭子。我媽不大愿意讓我們到大門外去游戲,那里倒是寬敞。她擔心我們和村里的孩子們起紛爭。能有什么紛爭呢,不過就是打架而已,小拳頭打、小拳頭還。我們打了架是絕少讓我媽知曉的,除非臉上的抓痕或是青腫出賣我們。我媽總是試圖讓我們明白我們和村里的孩子們不一樣。怎么不一樣呢?我和弟弟一臉的不服氣,我們晃晃我們的腦袋,又舞動舞動胳膊,再踢踢腿,證明著我們是健康的孩子,什么零件都不缺失,我們攥著小拳頭說遇到欺負就要反擊、要打架。其實,每逢有烙餅的黃昏,把我們留在院子里的不是我媽的命令而是我們惦記著廚房里的烙餅,熱餅卷熱菜,想想就讓我們直咽口水,聞著餅香哪怕在巴掌大的地方嬉鬧,心也是寬敞的。另外,我們其實還有任務,我們不能觍著臉白吃餅,我們得惦記著為灶膛添加玉米秸稈以獲取我媽的贊揚。
烙餅和醋溜土豆絲令我和弟弟格外乖巧、殷勤。整個廚房都涌動著暖色,斑駁的窗戶、被煙熏黑的墻壁都罩在一層光暈中,我媽的臉頰也是微紅的,是晚霞還是灶膛里的火苗染紅了她的臉,抑或是尚年輕的我媽本來就該擁有健康的膚色,這個我還真是說不清楚。
能說清楚的是餅的數(shù)量,我數(shù)了數(shù),有五張餅。每次烙餅都是五張,好像我媽只認識這個數(shù)似的,其實我媽是村小學的算術代課老師,她認識的數(shù)字多著呢,成百上千,但她從來不會給我們烙成百上千的餅,她說白面金貴,不能由著性子吃??v使某個周末,在城里工作的我爸回來,她也不會多烙哪怕是一張餅,她說我爸在城里單位食堂有細糧吃,家里的白面要留給我和弟弟,我們貪吃,正長個子。分配的原則是我媽早就定好的,這是我家吃烙餅的慣例。我和弟弟每人吃兩張。我們卷了菜,大多數(shù)時候是醋溜土豆絲,有時候,也會是我媽自己生發(fā)的黃豆芽、綠豆芽,冬天常常是蘿卜絲,我們的冬儲蘿卜就埋在玉米秸稈垛旁邊。不管是什么菜,只要卷在柔軟的烙餅里,就很香,我們是不挑菜的,也不敢挑。我們端著被醋溜土豆絲撐得飽滿的卷餅,像端著個小炮筒子,用兩只手捧著,咬一口,菜汁兒順著嘴角流。剩下的那一張,我媽不吃,我媽自己吃混雜著紅薯面或是玉米面的饅頭,黑色的、黃色的、黑白相間的、黃白相間的。她把它們掰成小塊,泡在熱小米粥中,像喝一碗更稠的粥,呼嚕呼嚕的,與鄰居二妗子吃紅薯葉子糊糊面發(fā)出的聲音一樣。我和弟弟卻是細嚼慢咽,把餅、菜與牙齒、舌頭廝磨在一起的時間無限延長。那個時候,我偷偷地想,為什么我媽和二妗子吃粗糧時都能發(fā)出粗糙的聲音?粗糧粗糧,大概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吧。
我們眼巴巴地瞅著我媽,希望她把那張剩下的烙餅一分為二均分給我們。其實我們已經(jīng)吃飽了,打著飽嗝,細糧和熱菜令我們的胃無比舒坦??墒俏覀兌抢锔饔幸粭l貪婪的饞蟲,讓饞蟲滿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管不住饞蟲。但是我媽不答應,她能準確地判斷自己的孩子是餓還是饞。她說,餓是水缸,幾桶水就能裝滿;饞是村頭的那口深井,沒法填滿。我們聽不懂她的話,只能看著她把那張餅收在籃子里,籃子則被掛在房梁上,如誘惑或者說象征般懸于我們的頭頂。她留著那張餅,說你們倆誰表現(xiàn)好就獎勵給誰。那語氣不像是我媽,更像是學校老師。哦,對了,我媽也是老師,別人的老師。老師們總是把表現(xiàn)好、獎勵之類的詞絮絮叨叨地掛在嘴上。不過,對于孩子而言,遺忘比牢記總是來得更迅捷。被我們惦記的烙餅很快就被我們忽略,它和幾個黑色的、黃色的、黑白相間的、黃白相間的饅頭廝混在一起,難逃風干的命運。等到我媽意識到烙餅已經(jīng)失去獎勵的功能時,它已干硬得再也卷不住任何菜而遭到我和弟弟嫌棄,最終被我媽撕碎泡入一碗小米粥中。她在喝這碗小米粥時,呼嚕呼嚕聲果然小了很多。這個感覺被我多次驗證之后,我像個小巫婆一樣既竊喜又慌張,仿佛不經(jīng)意間打開了一扇通往秘密的門,而我卻被這個門以及門后的未知唬住了,不敢走入門內。
我媽的獎勵計謀總是這樣不明不白消失于穿堂的風中,而新的烙餅又會在某個黃昏再次熱騰騰地問世。
我常常琢磨,在我媽眼里,什么樣的表現(xiàn)才是好的呢?我和弟弟私下里也討論過,盡管我們是獲得同一份獎品的競爭對手。在我們有限得可憐的認知里,學習好理所當然被排在第一位,但是學習這件事對于兩個小學低年級的學生來說,似乎還沒有構成問題,我們考試次次都是滿分。那么表現(xiàn)好,便是幫我媽做家務吧?似乎也不是,我媽是個勤快人,我們借住的外婆家的兩間老房子被她拾掇得干凈利索,一間住人,一間儲存糧食、堆放農(nóng)具,里里外外整潔有序。
那時,我媽被下放農(nóng)村已經(jīng)好幾年了,也就是說我們借住外婆家的兩間老房子也好幾年了。外公外婆和舅舅們,他們獲批了新宅基地,建了新院子、蓋了新房子,就在離老房子幾百米的后街。村里的新房子都在那一片,寬敞、空曠,幾乎都是平頂,站在房頂能望見遼闊的麥地,望見通往城里的大路。有一次,說好周末回家的我爸卻遲遲沒有回來,我媽擔心,就讓我爬上外婆家的房頂去望著大路。我從傍晚一直望到黃昏,終于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影搖搖擺擺地從大路那頭游移過來,我知道那準是我爸,他從城里回來需要騎兩個小時自行車,快到家時可不就累得搖搖擺擺了么?那天我爸也是從一片紅彤彤的云彩里騎出來的,我一直盯著他看,盯得久了,我眼睛發(fā)暈、發(fā)酸,只好閉上眼,可是眼睛里還是一片紅,一片紅中還有一個小黑點在游動。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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