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他在山的那頭等她(小說)
一
山崖、山路、山脊、山溝……連綿不絕,大山、小山、青山、荒山……無邊無盡。嚴俊住的小山村就被連綿不絕無邊無盡的山圍著,蜿蜒陡峭的一條小山路如同臍帶般一頭纏繞著小山村,一頭伸向山外面。一百多戶散布在山坡、山脊上,村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山民的日子。
嚴俊蹲在村口的大榕樹下,將頭深深地埋進膝蓋之間,一張原本英俊的臉憋得像紫茄子,緊閉著眼睛,大口地喘著粗氣。
良久,嚴俊慢慢地抬起頭,鼓足勇氣朝不遠處杜娟的家望去,只看到那緊閉的鐵門,周圍靜悄悄。門口那條大黑狗一邊沖著嚴俊狂吠,一邊慢慢靠近被杜娟母親隨手扔出來的禮物,那可是嚴俊花費心思精心挑選的見面禮啊。
真是狗仗人勢。嚴俊心頭的怒火一下燃燒起來,從地上抓起兩塊石頭,奔向黑狗,惡狠狠地砸向黑狗它。被石塊擊中的黑狗夾起尾巴“嗷嗷”叫著向遠處的山坡上逃去,嚴俊沖著逃竄的黑狗惡狠狠地大叫一聲,又飛起一腳將那堆禮物踢進稻田,腳趾頭傳來的巨疼,使他心頭的屈辱和怒氣才減少了一點。
昨夜,嚴俊像往常一樣來到小溪邊的竹林里,找了一塊干凈的草地坐下,聽著嘩嘩的溪水聲,看著天上的明月,深吸著夾雜著青草、竹葉和溪水氣息的空氣,心情愜意無比。一想到杜娟就要來了,自己將要向杜娟宣布的好消息,嚴俊就興奮得不得了。
隨著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一個黑影閃進竹林。杜鵑來了,杜娟一來就撲進嚴俊的懷里,雙手緊緊纏繞住嚴俊,令嚴俊窒息。那柔軟的嘴唇分外熱烈,臌脹飽滿的乳房令嚴俊的情在燃燒,耳邊輕輕呢喃的情話,令嚴俊暈眩。
嚴俊猶如一捆干柴,被杜鵑的柔情點燃了……激情過后的嚴俊心中納悶:杜娟今天是怎么了?
杜鵑只是在他耳旁喃喃地重復一句話:帶我離開這里!
嚴俊和杜娟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從小到大形影不離,小學、初中、高中一直一個班,一起上學,一起放學,高考落榜以后又一起回到村上。兒時的兩小無猜,同學時的友誼,一同落榜的沮喪,對未來的憧憬,使兩人有太多的共同語言。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如同溪水順著挖好的渠流淌一樣,他們戀愛了。黃昏后,月上柳梢頭時,他們就來到小溪邊的這片竹林,卿卿我我、甜言蜜語、牽手、依偎、擁抱、接吻……盡情品嘗著愛情的甜蜜。
高考落榜日子,雖然有愛情滋潤,但是,村民們的議論,逐漸使杜鵑感到百無聊賴。杜娟多次撒嬌、使性子要嚴俊一起到城市打工,嚴俊總是推脫搪塞。嚴俊心里也明白愛情不能當飯吃,也知道守著這幾畝水田,自己再勤奮,也只夠維持溫飽。但是,嚴俊一想到母親早逝,是父親一直用并不寬厚的肩膀獨立支撐著家庭,無情的歲月和生活的重擔使父親的脊背逐漸彎曲。每每看到漸漸衰老的父親,衰弱的老水牛,破敗的院落,嚴俊不能離開,嚴俊也不忍離開。
父親自打知道兒子戀愛的事情以后,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起得更早,睡得更晚了,整天扎在地里侍弄莊稼。
知子莫若父,父親悄悄進了一趟城,買了豬、稻谷,買回來一堆禮物,又把幾張鈔票塞給兒子,訥訥地說:“娟兒是個好姑娘,明天是個好日子,把自己拾掇拾掇,到她家去一趟吧。”
夜,漸漸深了,任憑杜娟一再撒嬌、使性子,但是嚴俊始終沒有答應杜娟要他一起出去打工的要求,失望的杜娟長嘆一聲:“嚴俊,你不要后悔!”一轉身消失在夜幕中。嚴俊忽然意識到自己忘了把明天提親的事情告訴杜娟了。
第二天上午,嚴俊迎著紅彤彤的太陽,提著精心挑選的禮物,爬坡上坎,心情忐忑地朝杜娟家走去。歡迎嚴俊的只有那條呲牙咧嘴的黑狗,杜娟的父母冷冷地看著嚴俊,冷冷地看著嚴俊提來的禮物。杜娟的房門虛掩,里面靜悄悄地。
嚴俊的屁股挨著冰冷的板凳,雙手搓著衣角,尷尬地坐著。他感到時間仿佛停止了一樣,一分一秒煎熬著。
杜娟的爸爸把一袋旱煙抽完,在桌子腿上磕了磕,咳嗽了一聲說:“嚴俊,你和娟兒事情,我們早知道了。你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是個好孩子??墒?,你們的親事,我們不能答應。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能體諒我們當父母的心情。”
嚴俊鼓足勇氣說:“我和杜娟是真心相愛,只要我們努力,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br />
杜娟爸不急不燥地說:“孩子,這話我年輕時也對你嬸子的父母說過,可她跟著我受了一輩子的苦。感情不能當飯吃,不能當房子住,不能當鈔票花啊?!?br />
“杜娟說過非我不嫁的!”嚴俊提高了嗓門,希望躲在房間里的杜娟能夠出來,與自己一起說服她父母。
“孩子,實話告訴你,杜娟已經去城里打工去了。和賀東一起去的?!倍啪甑哪赣H起身打開杜娟的房間向嚴俊說。嚴俊清楚地看到杜鵑的房間里空蕩蕩的。
賀東是村長的兒子,一直在死皮賴臉地追求杜娟。
直到此時,嚴俊才明白杜娟一直逼自己一起出去打工的用意。
失魂落魄的嚴俊剛走大門,那兩扇大門就無情地緊緊關上了。忽然,門又打開一條縫兒,一堆禮物從門縫里擠出來,隨即又緊緊關上。只有那條黑狗依舊不依不饒地對著嚴俊狂吠。
失魂落魄的嚴俊回到家里,倒在床上,一聲不吭,兩眼直愣愣地對著房梁上的蜘蛛網發(fā)呆。良久,嚴俊忽然翻身下床,開始收拾行李。父親坐在門檻上抽著旱煙默默看著兒子,也是一言不發(fā)。忽然,父親站起身出門向村里唯一一座二層樓走去,回來時,父親的右手一直揣在衣服口袋里。
“俊兒,真要走?。俊?br />
“嗯!”
“出去闖闖也好,這是你表叔的電話,他在外面闖了多年,你跟著他不吃虧。家里你不用擔心,我自己能照顧自己?!?br />
父親將一張字條和一疊鈔票塞進嚴俊的手里,嚴俊抽出幾張鈔票連同字條一起裝進衣袋,剩下的鈔票又塞回父親的手里。父親激動起來,漲紅著臉將鈔票塞進嚴俊的衣袋。嚴俊鼻子一酸,趕緊將頭一扭,轉身提起行李出門而去。
嚴俊一口氣登上山梁,回頭一看,只見老父親還站在村口大榕樹下朝著自己揮手。嚴俊心頭一熱,丟下行李,轉身大步奔下山梁,奔向大榕樹下的父親,緊緊抱住父親,鼻子一酸,幾滴眼淚落在了父親的背上。父親也緊緊抱住嚴俊,用手輕輕拍打著嚴俊的后背。
許久,父子分開,嚴俊從衣袋里掏出幾張鈔票塞進父親的手里,父親這次沒有拒絕,而是將鈔票緊緊握在掌心。
嚴俊在父親的注視下,頭也不回地沿著崎嶇蜿蜒的山路奔向山的那邊。
二
在夜幕降臨之際,嚴俊下了長途汽車,來到了喧鬧的城市,面對繁華的城市,嚴俊心中茫然:該去哪里?該干什么?他一時之間竟茫然無措。咕咕叫的肚子,飯館老板熱情的招呼,陣陣飯菜的香氣,指引著嚴俊走進一家還算干凈的小面館,他找了一個臨近窗戶的座位坐下。胖嘟嘟的老板娘一聽說嚴俊只要一碗素面,剛才的熱情一下就沒有了。不一會兒,老板娘一只手將一碗素面往嚴俊面前一撴,濺起的面湯灑在油膩膩的桌子上,老板娘轉過身扭著肥嘟嘟的腰身到門口繼續(xù)熱情地招攬客人。老板娘不時用蔑視的眼神掃著嚴俊,白森森的牙齒和敵意的眼神,如同杜鵑家的黑狗。
嚴俊若無其事地用筷子尖尖挑著面條,一根根地品著滋味,仿佛吃的不是素面而是魚翅,眼睛卻一直盯著外面的人群、車輛、閃爍的霓虹燈…他在觀察琢磨著這座城市,希望自己能夠盡快沾染上一些這座城市的感覺和味道。嚴俊就這樣吃完了他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碗面,最后連面湯也喝得一干二凈,甚至連碗邊的一粒蔥花都用筷子挑起送進嘴里,才在老板娘不屑的眼神里離開面館。
吃完面的嚴俊又回到了長途汽車站,找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來,繼續(xù)觀察琢磨著這座城。夜深了,人散了,嚴俊找了一個長條凳子枕著行李蜷縮著身子打起盹來。
第二天清晨,嚴俊忽然醒了,準確地說是被凍醒了,是被趕早班車的旅客吵醒了。嚴俊起身以后先呆呆地在凳子上坐了一會,然后活動著自己僵硬的四肢和身體,嚴俊忽然站起身,大踏步地走進昨天的那家小面館,依舊坐在昨天的位置上,依舊要了一碗素面,快速地吃完面,昂著身子走出小面館,順便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胖嘟嘟的老板娘,看到老板娘驚慌的眼神,嚴俊忽然想起了杜娟家挨打后的黑狗。
嚴俊走進一家小超市,買了一大瓶礦泉水和一張這個城市的地圖,在付錢的時候,順便問清楚了勞動市場的位置。
嚴俊在地圖的指引下,賠上了無數(shù)個笑臉,在公交車售票員地提醒、呵斥下,終于找到了這個城市的勞動市場,勞動市場內外擠滿了和嚴俊一樣的求職者。嚴俊覺得勞動市場就如同村里那口快要干涸的池塘,池塘里擠滿了干渴、饑餓的魚兒,魚兒都拼命地將嘴巴伸出即將枯竭的水面呼吸著空氣。一見到有衣著光鮮的人進來,求職者就如同魚兒們見到了泉水和魚餌,都爭搶著拼命地圍攏過去。那些職業(yè)介紹所的員工則如同經驗老到的垂釣者,不慌不忙地選好位置、穿餌料,一旦看準目標,就又準又穩(wěn)地將魚鉤甩出,等魚兒牢牢地將鉤咬住,才慢悠悠地收線、起魚。
嚴俊一直躲在一個角落里觀察思考,他可不愿意做一條被別人輕易釣起的魚,他想做一只在岸邊樹枝上坐收漁利的水鳥。突然一個笑嘻嘻的面孔擋住了他的視線,一個胖乎乎的婦女正對著嚴俊微笑:“帥哥,想找工作啊?看你身體又好,人又斯文,我們這里正好有合適你的工作,名額有限,趕快報名哈!”
“是不是真的???”嚴俊一邊向胖女人靠近,一邊瞟著她手里的本子。胖女人警覺地一下子將本子抱在懷里,把肥胖的身軀側了一側,臉上的笑容也無影無蹤。
“帥哥,想偷看嗦?交了中介費好工作任你選,你去不去?”胖女人一邊觀察著嚴俊的反應,還不時抽空四處尋覓新的目標。就在胖女人失去耐心欲轉向下一個目標走去的時候,嚴俊果斷地開口了:“我去。”胖女人的胖臉一下笑成了彌勒佛,胖嘟嘟的手扯著嚴俊,用肥胖的身軀彪悍地分開人群,直奔一個掛著“保成職業(yè)介紹所”的格子間,對著里面正在打瞌睡的一個瘦女孩說:“給這個帥哥開票,然后你帶他去應聘?!庇只仡^盯著嚴?。骸皫浉纾埥唤榻B費320元。”
“帥哥,你去不去???”剛才還瞌睡兮兮的瘦女孩麻利地開好了票,望著嚴俊。
見嚴俊遲疑著沒有掏錢的意思,胖女人的笑容更濃了:“帥哥,你放心,要是對工作不滿意,我們立即退你300元,我們這是正規(guī)職介?!眹揽№樦粥洁降氖滞?,一張營業(yè)執(zhí)照掛在墻上醒目的位置。
嚴俊遲疑地掏出鈔票,胖女人熟練迅速地一把搶過,從中抽出幾張遞給瘦女孩,剩下的鈔票又塞還給嚴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嚴俊剛要開口,瘦女孩把一只筆塞進嚴俊的手里,一根涂著紅指甲油的手指點著一張票據說:“帥哥,簽個字我就帶你去應聘。”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嚴俊被這個瘦女孩帶著先后去了三家單位,每次都被順利聘用,每次又被無緣無故地辭退,等他最后一次回到“保成職業(yè)介紹所”,迎接他的只有冷面孔、冷言冷語和冷板凳。嚴俊此時才明白盡管自己很警覺,最終還是沒有逃過被釣起的命運。
嚴俊堅持不懈地在“保成職業(yè)介紹所”的冷板凳上坐了幾天以后,胖女人才不屑地用兩根手指夾著一張鈔票甩給他。
嚴俊又在這個城市漫無目的閑逛了幾天,在小旅館老板催他付房租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離囊空如洗不遠了。他把自己所有的口袋翻了遍,仔細地清理了自己的全部財產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鈔票已經不允許他在這個城市閑逛下去了,該咋辦?就這樣回村嗎?
此時,夾在鈔票中的一張紙條吸引了他,嚴俊打開了這張紙條,也改變了他的生活。
三
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一個名字和一串數(shù)字。
嚴俊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和光明,他在這串數(shù)字的指引下,先是通過電話,后來坐公交,最后坐摩的,在日落之前,終于找到了紙條上的人,村里唯一一座二層樓的主人——嚴俊的表叔。
滿臉灰塵的嚴俊來到表叔工作的地點以后,在心里一直重復著九個字:亂石、荒山、枯草、小煤窯。
表叔把嚴俊領進一間席棚子,指著一張幾塊木板搭成的床鋪對嚴峻說:“先在這里對付一宿,明天等老板來了,我?guī)湍阏f說,看老板收不收你。”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嚴俊打來一盆水,收拾完那張滿是煤灰的床鋪,正坐著發(fā)呆,突然,木板板釘成的破門被推開,表叔端著兩個大碗進來。熱乎乎的一大碗米飯和半碗香噴噴的熬鍋肉下肚以后,嚴俊精神了起來,表叔看著嚴俊狼吞虎咽的樣子,眼里多了幾分憐惜,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嚴俊躺在那張嘎嘎作響的床鋪上,對著昏黃的電燈,回想著自己的遭遇,心頭的苦惱煩悶令他喘不上氣來。忽然,在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以后,隔壁的房間熱鬧起來,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嬉笑呻吟、床鋪有節(jié)奏的嘎嘎響動,聽得嚴俊騷動不安,聽得嚴俊血脈膨脹,聽得嚴俊想起了杜鵑飽滿的乳房、曼妙的身姿、香艷的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