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那座瘋人院(隨筆)
沒被下過地獄的人,永遠不知道地獄有多黑,尤其離自己有多近。
他們甚至會以為揭露地獄的人是在瞎編,夸大事實嚇唬老實人,或者別有用心,故意給某個大雕像抹黑添丑。
當然電影和小說一樣,許多內容是虛構的,譬如《泰坦尼克號》女主露絲的名字是假的,愛情故事是加的,但這并不說明那起沉船事故一定不會存在,主體情節(jié)不合邏輯又不合情理。
這里所要介紹的波蘭電影《審問》,取材于真實事件,主角是一位名叫托尼婭的女人。某個毫無征兆的日子,她在一場酒醉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被關進了監(jiān)獄。她極度相信這是一場天大的誤會,他們一定是抓錯人了。她沒心沒肺地談笑風生,提審時向大家揮手告別,說家人來接她出去了。
當一個人突然被渺小時,他其實什么都不是,不會被當作人,男人或女人,甚至不會被當作一條狗。
1952年,波蘭全盤蘇化時期,大清洗運動席地而起,一下子裹卷起成千上萬的“敵特分子”。托尼婭本是個唱歌的,與任何政見不搭邊,卻因為不經意中與一位嫌疑軍官有過交情,便被以間接間諜罪逮捕受審,由此經歷了數(shù)年之久的煉獄般的噩夢。
因為要將那位嫌疑軍官治罪殺頭,因此托尼婭必須承認那人給過她一項間諜任務。但托尼婭不想憑空構陷別人,她確信自己和那軍官都是被冤枉的,便死活不肯在捏造的審訊筆錄上簽字。于是她被審訊者扒光衣服侮辱,被高壓水龍頭噴射,被逼喝尿,被假槍斃,被灌下一碗吐過痰的烈酒。在軟弱時,她也曾胡謅自己與這個那個上床,還在上學期間親吻過一個男小孩。她逃跑不成,用牙咬斷自己的手腕經脈自殺也沒有成功。在沒完沒了的折磨下,她幾度瘋癲,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完全沒了人樣。
除了提審的肉體折磨,托尼婭回到監(jiān)舍還要遭同號女犯的出賣,被女牢頭精神洗腦。那位戴眼鏡的革命者反復勸她認罪,說為了勝利大局,個人必須作出犧牲,“我們這一代一定要肅清自己。我們可以過些苦日子,這樣下一代就能過上好日子了?!?br />
一名來自農莊的女犯從衣兜里翻出麥粒,隔著鐵窗欞種在窗沿上。沒有水土,她們吐出唾沫滋養(yǎng)種子。一段時間后,細瘦的麥芽長了出來,帶來了一絲生命的氣息。1953年斯人駕崩,1956年波蘭更換頭人,1957年托尼婭被釋放。出獄后她瞇起眼睛,望了又望變大的天空。
這部影片拍攝于1982年,像是一種控訴。禁播多年后,直到1990年才少量面世。那是個很有趣的年份,許多大事在那陣子發(fā)生。
是的,托尼婭的堅強似乎缺乏信仰支撐。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沒有什么政治主張,沒有宏大的人生理想,像多數(shù)人那樣不拒絕吃喝玩樂的平庸生活。她不是江姐,心中裝著不可戰(zhàn)勝的革命信念。托尼婭之所以不屈,頂多就是知道自己無罪,寧肯死也不愿意背負叛國的黑鍋。
《肖申克的救贖》中的安迪是,《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也是,他們不是為了信仰,為了主義,而是為了人格和尊嚴。在密不透風的暗黑中,他們不曾泯滅人性的光輝。
《審問》故事里還有一個特別的人物,就是審訊者之一的禿頂少尉。他是一個有特殊背景的人,進過納粹的集中營。而他對托尼婭的同情以及離譜的愛情,正是源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當年在納粹集中營遭遇的暴行,和如今他們在托尼婭身上使用的手段有著驚人的相似。但在強大的制度意志之下,他除了助紂為虐,其它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在托尼婭即將出獄時,他選擇開槍自殺。
在特殊時期,鐵幕與鐵律之下,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一只鳥都是有罪的。暴力機器巨大無比的車輪碾來,任何一只螳螂的阻擋都是徒勞的。當貫穿東西的封凍降臨,每一株無辜的草木都難以幸免。
《審問》審問的是一個時代,一場波及無數(shù)人的曠世浩劫。當一個人可以手握所有人的命運時,他一旦膨脹到發(fā)瘋,便會把聽命的鷹犬全都變成瘋子,把待宰的羔羊全都逼成瘋子。
所以你在歌吟歲月靜好時,請注意腳下有沒有怨魂哭泣,看清路標牌是不是地獄的入口,貼滿天堂海報的墻面是不是瘋人院的門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