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北方的雪總是一場接著一場，特別是冬至前后的雪更讓人頭疼。城市還好，有環(huán)衛(wèi)工人保駕護航。農(nóng)村就沒有那么幸運了，意味著從此與世隔絕，開啟閉門過冬的生活。富裕的村民殺雞宰羊，準備年貨。家境一般的也不閑著，他們砍柴整糧，為下一年春耕早早地做著準備。
　　 在出門和不出門之間，我還是果斷地選擇了出門，因為要拜訪一位月初約好的“非遺”手藝人。于是，為我的越野車裝上防滑鏈，跟著“小德子”的路況播報，從省城出發(fā)了。
　　 汽車緩慢地駛入鄉(xiāng)間小道。田間地頭、山脊溝梁、都被蓋上了厚厚的“棉被”，東北風瘋狂地擰著道路兩旁的樹枝，呼嘯著阻擋路上的行人。出壽陽縣城南約25公里，雞鳴犬吠漸入耳畔，裊裊炊煙迎風搖曳，“北極村”的蘑菇小屋錯落排列，房頂上、岔路口、村口處的掃雪隊伍干得熱火朝天。雖然今天的太陽公公心情不爽，沒有正點上班，但絲毫影響不到因豐收而掛在張韓河村的村民們臉上溢出的喜悅。
　　 村委會大院的健身器材，向我展示著“全民健身運動”已經(jīng)走入農(nóng)村。籃球架下，一個光頭、膚色黝黑的中年村民向汽車揮手。
　　 “路上不好走吧！”光頭大哥面帶微笑，疾步走向前和我說話。這時，天空中又凌亂地飄起了雪花，雪花落在光頭大哥的頭頂，瞬間消失了。
　　 “您是來接我的嗎？”我邊停車邊問。
　　 “我就是您今天要見的主人公??！接白老師（壽陽作協(xié)主席）電話后，我就一直在這等您。”大哥的笑容更加燦爛起來。
　　 “您這么年輕?。≡谖倚哪恐小沁z’傳承人應該是年齡偏大的呀?！蔽覀z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不小了，五十四了?！惫忸^大哥摸著頭，憨憨地笑著。
　　 “走吧，外面冷，咱們到家里聊?！蔽腋谒砗蟆?br />　　 一群可愛的綿羊在一個破舊的山洞里避寒，兩只看羊的德國黑背虎視眈眈的臥在羊圈外，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從羊圈縫隙處溜出來，黑背迅速上前攔截，并汪汪大叫，圈內(nèi)羊媽媽著急的“咩咩”直叫，光頭大哥彎腰抱起羊羔放回圈內(nèi)。
　　 “您家的羊嗎？”我隨意問道。
　　 “不是，鄰居的?！惫忸^大哥不以為然地回答我。
　　 我倆穿過一個農(nóng)村版的小公園。之所以說是農(nóng)村版公園，是因為從外觀上看，占地面積不大，也沒有城市公園種植的樹木、植物品種多，可以看到的，只是貌似城市公園里低矮的如長城模樣的圍墻，和三顆落完葉子光禿禿的樹干。四周被積雪覆蓋的枯花、野草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生機，它們在寒風和積雪的雙重打壓下彎腰垂頭，“骨密度”不好的早已折了腰。
　　 也就不出5分鐘的路程，光頭大哥“吱呀呀”地推開一扇很有時代感的木質大門。院子不大，很干凈，青磚鋪院。我緊跟光頭大哥，拾階而上。
　　 “看您家這三孔土窯洞可是有些年代了？”我估摸著問。
　　 “哎呀，這窯洞有二百多年歷史了，是祖輩傳下來的，我們一直住在這里，其實其他地方也批了新宅基地，但還是感覺老宅子好住?！睆难哉Z中感覺到這位光頭大哥是個很有念舊情懷的人。
　　 進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婆婆從里屋走出，老婆婆個子不高，妝容干凈整潔，腿腳靈活，她用驚訝的目光打量著我。經(jīng)大哥介紹，才知道老婆婆是她的母親，已是九十歲高齡。
　　 老婆婆拉起我的手，“閨女，外面冷了吧，吃過早飯沒有？”指著灶臺上的半鍋小米飯（當?shù)氐拿朗常?，“快吃吧，還熱乎著呢，自家種的小米，軟津津的?！焙诘冒l(fā)亮的鐵鍋中，黃燦燦、香噴噴的小米飯著實饞人。
　　 “我吃過早飯了，大娘。”
　　 “你說啥了？我沒聽見?！贝竽锸址旁诙浜?。
　　 大哥忙插話，“老母親耳聾，聽不見?！蔽伊⒓刺?，示意不吃。
　　 窯洞內(nèi)十分簡陋，一個六七十年代的立柜，一張吃飯用的圓桌，最現(xiàn)代化的物件就那臺灰色的冰箱和幾個木頭凳子。光頭大哥坐在我的對面，炯炯有神的目光中透著靈氣，一雙粗糙的大手交叉于桌上，數(shù)九寒天只穿著一雙單薄的皮鞋，一條灰色的運動褲，一件深藍色的上衣?？偢杏X這身穿搭“洋里土氣”和大哥的氣質不相匹配。
　　 “不好意思，本來打算今天給您表演一下咱們的打鐵花，但天氣不做主?！贝蟾绲脑挻驍嗔宋业乃悸贰?br />　　 這時，推門而進來兩個男人，“伙計，這天氣不能干了吧？”
　　 “這天氣確實不能干，收拾了吧?！贝蟾缌⒓凑酒鹕韥?，說。
　　 兩人轉身走時，大哥邊說話邊打開冰箱，拿出一塊有十多斤重的肉放在案板上，“你倆收拾完后，把這塊肉幫我加工一下，中午咱們一起吃頓飯?！?br />　　 那兩人扭身，看了一眼凍得如鐵一樣結實的肉，“伙計，這么大一塊兒，到中午肯定醒不開。”
　　 大哥不相信這兩人的話，拿起菜刀砍向肉，一刀，兩刀，三刀……刀刀被凍肉反彈回來。
　　 轉頭問我，“老師，你想吃啥？”
　　 “我中午得趕回縣城，不能久留，等天氣晴朗時，我再來。您不用忙乎了，快坐下來，接著聊咱們的話題，給我講講您傳承‘打鐵花’的初衷吧?！?br />　　 “很簡單，發(fā)揚和傳承民間藝術?！贝蟾绲难凵袷悄敲吹那宄簡渭?。
　　 “您是通過什么渠道知道‘打鐵花’能申請“非遺”的？”
　　 “我平時愛看新聞，聽廣播。新聞里經(jīng)常有‘非遺’報道，‘打鐵花’在2008年就已經(jīng)由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目錄’中了。于是也想起我們村歷史悠久，享譽盛名的‘打鐵花’，當時我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咨詢了縣作協(xié)主席白長生老師，在白老師的鼓勵和支持下，我開始重新組建打鐵花的隊伍。”
　　 “您的意思是，咱村的這個‘打鐵花’之前已經(jīng)失傳了，是您又重新創(chuàng)辦起來的？”
　　 “對呀！失傳估計有將近三十年了吧，確切多久還真沒細算。我只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祖輩們耍，直至十五歲以后才慢慢退出歷史的舞臺。我們村每年二月二龍?zhí)ь^這一天，在村子里有一場盛大的‘打鐵花’表演，方圓幾十里外的人都來觀賞?！贝蟾玳_始手舞足蹈起來。
　　 “這么說，您是從小就耳濡目染了？但，據(jù)我查閱資料，‘打鐵花’這項民間活動雖然起源于北宋，但并不是咱們這個地方的特色，而河北武安的礦山村，才是近代打鐵花的發(fā)源地。咱這個村子離武安也不算近，怎么會傳到這里來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問大哥。
　　 “呵呵，這個說起來就話長了。河北武安確實是發(fā)源地，不假。我的祖輩們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從武安逃荒到這里的，后來在這里遇到了他們的愛人，于是在這里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長期定居下來。”
　　 “那你們也屬于外來戶？”
　　 “是，但也不是?！贝蟾绲幕卮鹱屛艺啥蜕忻恢^。
　　 “幾個意思呀！您這是在和我打太極拳嗎？”我有點著急地問。
　　 “在很早以前，這村子里確實是姓張和姓韓兩大家族，那時我們家算是外來戶，受村民排擠，地也不分給我們家。后來，村子里張、韓兩大家族，搬的搬，走的走，死的死，亡的亡，漸漸失去了勢力，我們郭姓家族開始崛起?！?br />　　 “哈哈，這劇情不是電視劇里常出現(xiàn)的嗎！長工成功上位財主。”我開始調動我們談話的氣氛。
　　 “老人言，千年的媳婦能熬成婆。這估計講的就是我們家的故事吧。我的祖輩們?yōu)榱四茉诖遄永镎咀∧_，在農(nóng)閑時利用祖?zhèn)鳠掕F秘籍來籠絡村民，幫他們打些農(nóng)具、修補鐵鍋、給孩子們做一些鐵環(huán)，然后用煉鐵邊角料再化成鐵水，進行‘打鐵花’表演。你要知道，從那時開始我們家就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網(wǎng)紅，村民們都悄悄地給我家送吃的。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家在村子里才有了一席之地，挺直腰桿。”大哥眼里泛起云霧。
　　 “可真是吃了不少苦頭?！蔽液芡榇蟾缂业慕?jīng)歷。在我小的時候，爸爸也是以外來戶的名頭在姥姥家定居過，那種感覺讓我記憶猶新，終生難忘。
　　 我繼續(xù)向大哥拋出下一個問題，“照您這么說‘打鐵花’失傳了有二十多年了吧？”
　　 大哥眼珠子飛快地打轉，略帶思索地從潔白的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有。只長不短?！?br />　　 “您還記得祖輩們‘打鐵花’的要領？”我疑惑地問大哥。
　　 “從小學到的技術，一輩子也忘不了。放下時間長了，手生是真的?！贝蟾缱孕艥M滿地說著。
　　 “你們再次撿起‘打鐵花’這項民間活動，在機具和材質上有沒有卡脖子難題發(fā)生？”
　　 “有。畢竟現(xiàn)在的材質和以前不一樣。開始籌備的大半年時間就浪費在選材上。比如，早年用的木質風扇，現(xiàn)在是找不到了，只能用鼓風機取代；鐵爐子，是軍用大鐵桶中間鋸開。坩堝中用的坩坩土，是最費勁找的。我們從不同的地方取回不同的土質進行實驗，試驗有上百次，最后在距離我們村四十公里外的解愁村，才找到合適的土質。‘打鐵花’舀鐵水的勺子，是用石灰和水泥按一定的比例捏的，假如比例有一點不對都意味著失敗?！?br />　　 “這些都備好后，是不是就可以演習了？”我興奮地問。
　　 “哪有那么簡單啊，我們第一次表演就以失敗告終。原因是碳的熱量太小，溫度燒不起來。第二次又失敗了，原因是鐵未完全熔化成鐵水，太著急了。第三次，第四次……不知道失敗過多少次，其他幾個人都泄氣了，不想再干了?！贝丝檀蟾缪劬锫舆^一絲的紅潤。
　　 “您就不灰心失望嗎？”
　　 “也有?。〉率俏姨羝饋淼?，總不能自己也撂挑子吧。自小我的父輩就教育我，做事不能一遇到困難就退縮，要常懷迎難而上的決心，常有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沒有一蹴而就的成功，只有耐得住失敗的經(jīng)歷，才會迎來山花爛漫。就是這種不服輸?shù)膭艃鹤屛乙恢眻猿值匠晒??！?br />　　 “單憑這股子傻勁還不夠吧，您是咋樣找到突破口的？”我語無遮擋繼續(xù)追問。
　　 “失敗后就得翻閱大量的資料，找解決的辦法。我曾經(jīng)騎車到縣城圖書館里找。后來村里有一個大學生教會了我上網(wǎng)查閱，這才省得我來回跑，把省下的時間做實驗。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叵胱孑厒儭蜩F花’的流程和技巧。在那段時間里，好聽點叫走火入魔，不好聽點叫鬼上身，家里啥也不管不顧，老婆跟人跑了，把身患殘疾的姑娘留給我。你看，這一老（母親）是我的依靠，一?。ㄅ畠海┦俏业呢熑?。老媽雖耳聾，但身體健康，還能給我做口飯，你再看這個小的?！?br />　　 說著撩起門簾，直指炕上的一個胖乎乎的女子。女子穿著一件背心，白白的胳膊暴露在外，木呆呆地坐在被子上，瞧我進去，傻傻地沖我笑著。大哥上前幫她披上衣服。
　　 “孩子多大了？能生活自理嗎？得的啥病？”一連串的問題砸向大哥。
　　 “快三十歲了。勉強能自理。她的這個病緣起何因不知道，醫(yī)生下的結論是先天性智商缺失。”大哥的眼里再次掠過一絲憂傷。
　　 “您的父親沒在家嗎？”我想將話題變一下。
　　 “去世多年了?！贝蟾绾茏匀坏鼗卮鹞业膯栐?。也許是父親多年的離開已經(jīng)習慣，并沒有對大哥的心理產(chǎn)生傷感。
　　 “不好意思，讓您想起了往事。”出于禮貌，我還是安慰大哥。
　　 隨后，我再一次立馬轉換話題?！澳軒夷慷靡幌隆蜩F花’的工具嗎？”
　　 “可以呀！跟我來?！?br />　　 早晨剛被掃開的路面，這時又被白白地蓋了一層。我踩著大哥的腳印來到了村委會一間房子里。門上掛著一塊金光燦燦的匾——張韓河打鐵花傳習所，落款是壽陽縣“非遺”保護中心。
　　 “很高大上的名字嘛。顧名思義就是傳承、練習的場所吧？”我笑著問大哥。
　　 “對。也可以這么理解吧?！?br />　　 屋內(nèi)堆得滿滿當當，各種型號的勺子，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坩堝也從大到小整齊地蹲在墻角；鐵皮爐子、鼓風機依次放在窗戶下；“打鐵花”用的“花棒”靜靜地立在門后。地上凌亂地灑落著一些鐵渣子，桌下的鐵塊已經(jīng)被五馬分尸，眼前的場景確實能感受到大哥和伙伴們的努力及堅持。墻上，張貼著近幾年來，二月二“打鐵花”的經(jīng)典照片。在寂靜的夜空中，鐵花似繁星降落人間，又似狂野的玫瑰盛開，如煙花一般絢爛奪目，又如朵朵綻放的金花飄在天空。真不愧是民間藝術的瑰寶，讓我目不暇接，感慨萬千。幾張照片的魔力居然如此之大，讓我遐想連篇。
　　 “鐵水的溫度達到多高，才能打出如此壯觀的鐵花呀？”我情不自禁地拋出問題。
　　 “1500度以上?！贝蟾缑摽诙?。
　　 “這么高的溫度燒不著人嗎？”此時的我就像一個沒有知識的窮光蛋，赤裸裸地站在大哥面前，感覺到自己無知的同時，也心生敬仰。
　　 “所以，我們會經(jīng)常練習。新手肯定會燒傷的。”大哥樂呵呵地給我科普著“打鐵花”的知識。
　　 “冬天，在戶外要達到這個溫度可是費勁兒吧？”
　　 “可不是嘛，所以在選擇燃料上更得精細點?！?br />　　 我突發(fā)奇想，“把碳改成燃氣不是更省事嗎？”
　　 “我們也試過，一是成本太高，二是不安全。”大哥斬釘截鐵地否定了我的建議。
　　 “為什么會選在二月二龍?zhí)ь^這一天表演，而不是夏天呢？夏天燃料用得少，成本更低，觀賞的人也會更多?！?br />　　 “祖輩們代代相傳下來是有寓意的。農(nóng)歷二月二也就是陽歷的三月份，農(nóng)戶們又要開啟新一輪的耕作。老人言，一年之計在于春的道理您應該明白吧，體現(xiàn)的是農(nóng)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與憧憬，象征來年好兆頭，紅紅火火豐收年；也是農(nóng)村驅邪避害的象征，用火花嚇走田間不好的東西；還體現(xiàn)出鐵匠們的精湛技藝和無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