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笑比哭好(小說)
一
“金錢是維系自由的工具”,這句話是十八世紀一位偉大的法國文學家說的。李琳琳知道自己的姥姥沒有讀過書,更沒有聽過這句話。但在她心里,姥姥就是這句話的身體力行者,她是一個一輩子自己做自己的主,快樂賺錢,充分享受自由的人。
這是2023年的最后兩天,碰巧周末與元旦連休,李琳琳有三天假期可以陪伴姥姥。
“我得好好活著,我還等著大年三十給你們發(fā)壓歲錢呢?!弊谳喴紊系睦牙颜f。
“姥,我都多大了,我都工作多少年了,還能收您的壓歲錢?我姥得活一百二十歲!大年三十,輪到我們兒孫輩給您發(fā)壓歲錢?!?br />
“好、好、好!我等著我的琳琳給我發(fā)壓歲錢!”96歲的姥姥笑了,胖胖的臉頰上,過去白皙的皮膚,浮上了一層淡淡的古銅色。
輪椅上,姥姥的左腿沒有了,空空的褲管因棉褲的厚實,中間形成直直的下垂角度,褲腳耷拉在輪椅腳踏板上,看上去還像一只完好無缺的腿。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啊。每次看到姥姥突然缺失的左腿,李琳琳都想大哭一場。
姥姥笑著說:“還好是一條腿沒了,我不缺手,我還有另一條腿,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輪椅,不妨礙我該吃吃該睡睡,想到門口曬太陽、嘮嘮嗑,就可以去門口?!?br />
李琳琳想起姥姥這條腿從出事到現(xiàn)在,她沒見姥姥流過一滴眼淚。
事情的發(fā)生,讓所有人猝不及防。那是三年前的一天夜晚,一個人住在一樓的姥姥,打電話給住同一單元三樓的大舅:“建軍,我的一只腳好像崴了,一點感覺都沒有了,也動不了。”
70歲的大舅何建軍和兒子何濤匆匆跑下樓,緊張地查看老人的情況。
老人扶著洗手池,右腳著地,左腳無力地擦著地面。何建軍蹲下身體,輕輕捏了捏娘的小腿,娘一聲未吭。他又用手加重力氣,從娘的膝蓋按摩到腳踝,娘還是一臉茫然。
“娘,您有什么感覺嗎?”何建軍焦急地問。
“我這一條腿啥感覺都沒有,我能看見你捏我的腿,但我這條腿一點知覺都沒有?!?br />
“奶奶,您今天摔過跤還是撞過哪里?”
“沒有啊,我哪也沒有磕碰過。今天上午,我還在門口看村里廣場舞隊跳舞,為了安全起見,也怕我年紀大了,給鄰居們添麻煩,我都沒在隊伍中跳,只在隊伍外面一個人慢慢甩甩腿腳,晃晃手兒?!?br />
“爸,別讓奶奶這么一只腳站著,別站不穩(wěn)了又傷到哪?!焙螡f罷,一把抱起奶奶,進里屋小心地放奶奶靠在她的床上。
父子倆仔仔細細地察看老人的左腿,上上下下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一丁點傷痕和淤青。但這條腿就是像棉花一樣癱軟無知覺,把父子倆嚇得不輕。
“爸,咱別愣神了,這非得送醫(yī)院不行。天這么晚了,去醫(yī)院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醫(yī)生。咱趕緊給二叔打個電話,看看該怎么辦。”
深夜12點,何建云接到大哥打來的電話。何建云仔細問了母親身上并沒有傷痕,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安慰大哥道:“哥,您別著急,天都這么晚了,這深更半夜去醫(yī)院,也是沒著沒落的等。今天晚上你辛苦一下,留在娘這陪著她。我明天一早六點前就騎車去何浩家,趕在他去醫(yī)院上班前,我一定讓他聯(lián)系好能給娘看病的醫(yī)生,我們早上八點前在醫(yī)院門口等你送娘過來,你看,行不?”
“也只能這樣了,現(xiàn)在去醫(yī)院八成是躺在病床上等天亮,還不如在家休息。明天辛苦你和我侄兒了!我晚上就留在這守著咱娘,收拾好娘明天住院的東西,明早七點我們就往醫(yī)院去。”何建軍點頭應(yīng)諾。
打完電話,何建軍回頭看娘,娘正低著頭用自己的手摸著左腿:“人老了,先從腿腳老起,這是誰也逃不過去的事情。你們也別著急,我也許是哪里的筋骨扭岔了,休息幾天就好了。”娘抬起頭來:“我也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聽娘的話,今晚你們都回去睡覺。”
“娘,您別想太多,我今天就在您這住。明天我們先去醫(yī)院,看醫(yī)生咋說。我讓何濤上樓去睡,明早七點前來接我們,我們七點準時開車出發(fā)去醫(yī)院?!?br />
娘笑了:“你不就住在我樓上嘛,又不是離得有多遠,你也沒必要留在我這,從小到大,只要換了床,你總睡不好。你趕緊回去睡,我習慣一個人睡踏實?!?br />
娘看著70歲的兒子,還像看著小時候的孩子。何建軍拗不過,他知道娘只要打定主意,不會輕易改變。他叮囑娘夜里有事隨時打他電話,再三叮囑,猶豫半晌,方才起身回家。
二
第二天早上,天剛擦亮,何建云騎著電動車趕到兒子何浩家樓下。他怕兒媳和孫子還在睡覺,先在樓下給兒子打了個電話。
手機振動聲“滋滋滋”,拍打著桌頭柜,把何浩驚醒,他一看是父親的電話,心里一驚,害怕是母親身體又出了問題。
何浩從小立志當醫(yī)生,就是因為母親身體不好的緣故。
從何浩記事起,醒來就聞到滿屋子煎中藥的味道。父親一天三次,為瘦弱矮小的母親煎藥。他常常好奇,高大帥氣的父親和生來病怏怏的母親,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有一天,何浩在醫(yī)院陪父親照顧發(fā)病入院的母親,父子倆怕吵醒病人,坐在走廊上聊天。
父親說:“我和你媽是初中和高中的同學,我一直是班長,你媽是班上身體最差的女同學,但學習成績很好。我從初中開始對你媽,就俠義心腸泛濫,一直不求回報默默幫助她。這么多年下來,不知不覺就成了我的一種習慣,長大后,不管在哪,我都會擔心你媽離開我,會不會被人欺負,會不會生病沒人照應(yīng)。后來,我干脆把你媽娶回了家,就這樣把大俠這個名號扛了一輩子?!?br />
“你從小就很愛我媽嗎?”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情,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愛。我只知道,你媽在我身邊,我心里就踏實了。你媽有了我,她就活得有依靠了。”
“我媽吃了一輩子的藥,你為她心甘情愿熬了一輩子的藥,在我看來,你對我媽這是很感人的愛情。小時候,有幾次,家里著急忙慌送媽去醫(yī)院搶救,站在手術(shù)室外的我,嚇得哭啞了嗓子。從小我就下定決定,長大后要當個醫(yī)生,把媽媽的病治好。”
“我和你媽,最大的收獲,就是有你這個好兒子。你媽身體再不好,她為了我們,都在努力堅持著。我們一家人能好好地在一起,這就夠了?!?br />
何浩想到這,緊張地接通電話。父親告訴他,是奶奶出了事,他趕緊穿衣起身,開門請父親進屋。
“到底是啥情況,是奶奶的腳突然不能動了嗎?”
“我也說不清楚,你給找個能看這病的好醫(yī)生,八點你大伯會送奶奶到醫(yī)院門口碰我們?!?br />
“我得弄明白奶奶是哪里傷了,才能找到對癥的醫(yī)生?!?br />
“奶奶是不是之前說過腳會痛?”
“我只聽你奶奶說腳有點風濕酸痛。這膝蓋酸痛什么的,我們上了年紀的人,不都有這毛病?!?br />
“那我們趕緊走,爸你等我一下,我洗漱一下,換下衣服,馬上好!你等下坐我的車,我們一塊走?!?br />
八點不到,站在醫(yī)院門口的何建云父子倆,看到何濤背著奶奶,何建軍在背后跟著,快步走來。
何浩已準備好一個醫(yī)院便民輪椅,大家小心地扶老人坐好。穿好了白大褂工作衣的何浩,蹲在輪椅前,小心地檢查奶奶的左腿。
大家看到何浩的眉頭越皺越緊,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心里不禁緊張起來。
“怎么樣?”何建軍兄弟倆異口同聲問。
“我們趕緊去神經(jīng)內(nèi)科辦理住院手續(xù)?!焙魏频吐曊f道。
“腳痛咋去神經(jīng)內(nèi)科?”何濤不解地問。
“待會再給你們解釋,跟我走,先辦入院手續(xù)?!焙魏破鹕硗浦喴?,領(lǐng)著大家快步朝醫(yī)院大廳走去。
兩個小時后,老人從各個檢查室走了一圈,回到病床上。
大家坐在病床前,等著何浩回來。
何建云電話響了,他接聽是兒子打來的:“爸,你和大伯出來一下,我在走廊上等你們,別驚動奶奶,你們輕一點出來就好?!?br />
何建云給何建軍使了一個眼色:“濤濤,你在這陪著奶奶,我和你爸到外面抽根煙。大哥,我們走,出去抽根煙就回?!?br />
兄弟倆出了病房,何濤已站在門外,三人相跟著走到離病房遠一點的回廊處。
“和我判斷的一樣,奶奶的情況不太好,”何浩低著頭說道:“基本確診為下肢動脈阻塞?!?br />
“這是什么???會有什么嚴重后果?”何建軍問道。
“這種病俗稱‘腳中風’,奶奶的癥狀已到了最嚴重的階段,很快左腿就會發(fā)黑、壞死。”
“老天,為什么會這么嚴重?平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啊。有什么辦法救你奶嗎?”何建軍急了。
“大伯,奶奶年齡大了,有心臟冠狀動脈、腦血管等基礎(chǔ)病,就是因為這些部位的病變,轉(zhuǎn)移到左腿梗塞?,F(xiàn)在的癥狀已嚴重到無法保守治療,從昨晚發(fā)病開始,接下來每一天奶奶的左腿,都會往壞的方向變化,很快就會瞞不住奶奶。”
“最終的結(jié)果?”
“截肢!”
聽完何浩口中吐出的這兩個字,何建軍和何建云一陣頭暈,兩人都伸手扶住了墻。
“老天,娘年紀這么大了,怎么受得了這罪!”何建軍老淚縱橫。
“爸,大伯,我奶這病,截肢手術(shù)越早做越好,要不,我們?nèi)ジ棠套鲎龉ぷ鳎医淮髦吾t(yī)生盡快安排手術(shù)?!?br />
“我不同意截肢!這得等我們?nèi)置蒙塘亢靡庖娫僬f?!焙谓ㄜ妶詻Q表示拒絕。
三
何建軍三人沉默不語,相跟著回到了病房。
何建軍看見娘背靠著枕頭,臥坐在病床上與何濤聊天,她笑著指著自己的左腿說:“我這腿宣布罷工,從昨晚到今天一動不動,你們看,這條偷懶的腿,缺乏運動都變紅變紫了,不運動可真不行。”
何建軍看見母親擼起褲管的左腿,心中大驚,娘的左腳,從腳踝到腳掌,全部變成紅紫色。他倒吸一口涼氣,知道侄兒講的話一句不虛了。
“娘,聽醫(yī)生的檢查情況分析,您這病挺不好治,您要多聽醫(yī)生的話,醫(yī)生讓咋治咱就咋治?!焙谓ㄔ崎_始做娘的思想工作。
“嗯,看上去,我也覺得這腿病得不簡單,浩浩,我要住多久的醫(yī)院?”老人看向?qū)O子何浩。
“奶奶,這次住院可能要一段時間,還需要做手術(shù)……”
“浩浩!”何建軍打斷了何浩的話,他不想這么快就讓娘知道殘忍的結(jié)果:“你小姑姑趕來醫(yī)院了,浩浩和濤濤你們倆去樓下接一下她?!?br />
看著兩個孫兒走出了病房,老人挺起半邊身子,認真地盯著兩個兒子:“我這腿到底怎么了?你們還不趕緊給我說實話!”
“娘!這事不急?!毙值軅z囁嚅著,喉嚨干咽著,吱不出更多聲音。
“腿是我的,要怎么著,得我作這個主。到底什么情況,趕緊說!”
“娘,這是腿中風了!”
“腿還能中風?我這輩子沒聽說過,也沒見過!中風?會怎樣治?”
“醫(yī)生說,暫時沒有保守治療的辦法。”
“不保守的治療是什么?”
“娘,這個……”
“有話就說!娘都活九十多歲了,啥情況都受得住?!?br />
“娘,可能要截肢!”
病房里瞬間變得沉寂,何建軍站在床邊手足無措。何建云悄悄地看向娘,娘的臉上毫無波瀾,低頭不語。
何建琴小跑進了病房,眼睛紅通通的,后面跟著李琳琳和她的兩個堂哥。
“大家都來了,你們先坐下?!崩先苏泻舸蠹?,她伸手從貼身衣服口袋里,掏出了幾樣東西:“我這些存折上有40多萬塊錢,現(xiàn)在我交給你們?nèi)置霉餐9?,作為我治療費的統(tǒng)一開支,不管花多少錢,不需要你們出,我早就準備好了。老大負責管理存折,老二、老三負責登記支出,出院后有剩下的錢,以后交還我即可?!?br />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不知如何接話。
“娘,我們兄妹出錢給您看病天經(jīng)地義,怎么能光花您老人家的錢,我們不出一分,我不同意?!焙谓ㄇ倌ㄖ蹨I說道。
“你娘我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該賺錢的時候賺錢,該花錢的時候絕不手軟。你們?nèi)置媚昙o都不小了,家家都不容易,我老了,其他事幫不了你們,但可以做到,在經(jīng)濟上絕不拖累你們。建軍,你是老大,你趕緊給我拿著!”老人鏗鏘有力地說道。
何建琴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她跟在娘身后,看娘做生意的時候。
何建琴的娘名字叫況二妮,從小就聰明能干,18歲時嫁給22歲的何建琴爹何少瓊,兩家都是世代的農(nóng)民。爹何少瓊是個壯實的莊稼漢,人勤勞熱情,在生產(chǎn)隊里是一把好手。娘況二妮生來活絡(luò),同樣拿出10個雞蛋,她就能比別人多換來幾毛錢。
娘說她天生是做生意的料。爹說娘要敢離家四處去野,他會打斷娘的腿。娘一點也不理會爹的威脅,等三個娃先后出生,爹負責在家務(wù)農(nóng)看孩子,娘負責在外做生意賺活錢。
三個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她做完一樁小買賣,立即就回家。帶著錢給丈夫、孩子買回來好吃好喝好衣服,她又出門賺錢去。大家都不知道娘哪來的本事,總能不停地賺錢回來。
等到何建琴十二歲時,她也念不進書,就吵著要跟娘去做生意。
娘二話不說,就帶著小女兒出了門。娘不坐車,進城全靠一雙大腳。路上累了、渴了,就吃在家里做好的米團子,喝兩口灌好帶在身邊的涼開水。何建琴覺得最好玩的事情是,看娘累了以后的睡覺方式。娘帶著她走進路邊樹林,不走深,就在路邊,有危險叫喚兩聲,能把路過的人叫來。娘挑一棵雙手環(huán)抱,左手可以夠得著右手的大樹,就這么站直熊抱,側(cè)過臉往樹上一靠,少頃就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