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尋訪杜甫(散文)
記得在學語時,父親常讓我給客人背唐詩,節(jié)目完了,客人鼓掌并夸贊:“了不起,都會背唐詩了!”。我給孩子教的第一首詩是《詠鵝》,看的第一張碟片是《唐詩三百首》。一次牽著兒子去河堤散步,山雀飛落點打著翠柳梢頭,兒子指著柳說:“媽媽,看!兩個黃鸝鳴翠柳?!惫妫司坝眠@句唐詩來說,再適宜不過了。是啊,誰的一生能繞開唐詩,誰的作業(yè)本上沒寫過杜甫。年輕時喜歡李白的詩,一心只想著要“直掛云帆濟滄?!保耠S著歲月的流逝年歲的增長,轉(zhuǎn)而喜歡杜甫,喜歡他的“千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草堂我來過兩次,第一次是三十三年前,那時候還沒有到明白人事的年齡,看草堂就是個草廬而已,沒有過多的深意。而今有了一把有余的年紀,再行草堂,滿眼都是杜甫。從前我認為杜甫是詩,只在泛黃的書頁,是那么的不真實而又遙遠,而今啞笑我是多么的膚淺,草堂有他的生活,他真來過,并且活過飄蕩的一生。
駐步草堂門口,大門額匾上刻有郭沫若手書的“杜甫草堂”四字。走進正門,一尊杜甫銅像在等我,面容清瘦,目光深沉,自帶儒靜詩人氣質(zhì)。館里不像館更像是村子,一曲清水緩緩而行,一架白石拱橋跨于河溪,橋下錦鯉游弋,清水荇藻盈盈,岸堤柳枝依依。很適合靜心讀書。我想象著我沒來的所有春天,所有的花兒都開了,一定是柳綠對桃紅。
穿過大廨,徐行數(shù)十步,進到詩史堂,杜甫立于大廳,沿墻陳列著各個年代出版的杜甫詩集,就像一個藏書閣。杜甫一生創(chuàng)作3000多首詩,一千多年過去了,哪得多大的量??!看四周,擱著的都是書,藍色宣紙線裝的、綾絹面料卷軸裝的……其思想有“詩圣”之譽,我不敢妄言。進到大雅堂內(nèi),杜甫、屈原、陶淵明、李白、王維、蘇東坡、李清照、陸游的雕像陳列其中,他是這一長串里的首位。他低首捋須、沉思苦吟,詩人憂國憂民的眷眷情懷,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位銀發(fā)老者,拄著杖篤篤走到杜甫雕像側(cè)面,又篤篤走到背面,繞著杜甫一直在端詳,不知他是在看杜甫,還是看雕塑藝術(shù)。我也在看,我在看美術(shù),看線條。一行人涌進來圍住“杜甫”,導游高舉旗幟,上寫著“香港大學”,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講:“當年杜甫過秦州漂泊西南期間,定居成都,在浣花溪畔筑草堂……”
一折兩穿,居然進了文史學家繆鉞先生的書房,第一次遇見繆老,就在房子多待了一會兒,看看先生的筆墨留跡。從繆老的書房后門出來,不想和葉圣陶先生的書房碰面。清灰色青磚庭院,臺階兩側(cè)有黑鼬大缸,缸里荷花青春艷茂,“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大概是館主的用心。暗嘆葉老真會找地,此地最清涼,真是個讀書寫作的佳地。因為葉老不是陌生人,加之心急去找草堂,于是串了個門,便慌慌張張離去。
見一叢秀竹在前邊引路,繞過一團蔥綠,草堂赫然在眼。草堂土墻三舍,上覆有著時間印記的舊茅,一方陽光普照土院。草堂平房三間也,室內(nèi)陳設(shè)保留著杜甫時代的樣貌。正堂有一案兩椅,臥室有一床,書房有一書架,一張書桌,一張椅子,簡陋的陳設(shè)可以想到杜甫當年生活的窘境。本以為這是杜甫留下來的故居,看了史料才知是詞人韋莊尋得,在舊址之上重修,看來敬仰杜甫的不是我一人,還有像韋莊這樣的大家。草堂前修竹蒼翠,屋后菜園藥圃葉綠花紅。一曲浣花溪繞村而流,晴水裊裊。我的眼前有了畫面,一位唐人青江汲水,澆菜灌芽,隔籬與鄰居“呼取盡余杯?!备舭多従討?yīng)答,這里面自然少不了黃四娘,黃四娘人好,她家的風景也好,也難說他就是坐在黃四娘家的門口,一邊啜著小酒,一邊吟吟道:“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倍嗝春玫臍q月,是詩人不用算計油鹽錢的愉悅時光。
出草堂,穿過幾樹柳,忽見一池塘,挨挨擠擠一池青荷,荷莖比人高,葉圓如綠蓋,高低錯落的紅蓮,從四角開到池中央,醒染了荷池,使綠更澄碧,花更嫣紅。轉(zhuǎn)過彎,有兩個小男生,十二三歲的模樣,坐于池邊寫生,在荷塘那邊是看不見他們的。我蹲在孩子身邊,旁邊的孩子畫紙中央,草堂一側(cè)檐角掩映在密密匝匝荷葉后,荷葉中有一架石拱橋,從這個角度看草堂是極有藝術(shù)感的,看來他的畫還沒有完成,他還在若有所思的布線。旁邊孩子坐在畔石上,他的視線要低一些,畫的是草堂的全景,畫作已經(jīng)完成。一座草舍,幾竿翠竹,竹笆門,很有古韻。我聽見有人說“哇!畫畫呢。好好呀!”轉(zhuǎn)過頭,在我的側(cè)面一個少女雙手支著膝蓋俯身看畫,長發(fā)飄飛,發(fā)絲撲在她的臉上,如畫上去的風。路過的人,在他們身邊站一小會,輕輕走了,沒人說話。少女的背影出現(xiàn)在拱橋上,“娘——,我到村子玩去了!”杜甫的兒女跳下高級,對菜圃的娘喊,杜夫人聞聲放下荷鋤,朝著已跑上拱橋的背影應(yīng)道:“別回來太晚了!”語落,人已跑過拱橋,應(yīng)聲:“知道了,娘——”。杜甫在書房讀書,這便是杜甫草堂的日常,這幕讓杜甫的生活閃著愛情的光澤。其實我是在杜甫的詩里想象著杜夫人,理解著他的“老妻”。老妻“畫紙為棋局”,老妻“漫卷詩書喜欲狂”,杜甫一生只愛了一個人,而杜夫人用自己的生命溫暖了杜甫一生,夫人了不起!什么是夫妻,白首偕老是夫妻。
杜甫在唐朝詩壇占據(jù)了一方格局,他那么有才華,“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誰人吐得出這樣的錦言,《三吏》《三別》,千古不朽的詩作!試問哪一個詩人如此關(guān)注過下層人的疾苦而悲天,也只有杜“圣賢”。所以杜甫在中華文學的天空,作為一個閃亮的星座,除過詩歌才華,還有他的同情和悲憫的心,“執(zhí)筆潑墨懷蒼生”!
杜甫的朋友圈可謂不一般,從平民到宰相,從文人到皇室都在其中,李白、賀知章、李適之、李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王維都是他的朋友,個個都是頂峰。說到朋友,不能避開杜甫遇見李白,唐朝詩壇的雙子星,歷史上這樣的遇見極少,他們的見面就像孔子見到老子,兩個稀世之才,其思想交匯,天地都為之一震。
杜甫一生總不能很好的解決吃飯問題,曾嘆他為何不能像香山居士,在東坡開一片地,做個隴畝人,為利來為利往,最后普通消失在草芥中。若真是,唐詩就塌陷了一角。杜甫之意不在世塵,決意用詩安頓了自己的不堪人生,沒有困窘的生活,便沒有唐朝杜甫。
從草堂回來幾月余,草堂總是在心頭出現(xiàn),總想寫一些什么,寫的磕磕絆絆,蹣跚不前,總不能成文,今夜完結(jié)了。這位世界級的歷史老熟人,欲說的多,能說的少。2023年的最后一晚,我特意消費扮了唐娘子,行走于“大唐”長安街,長安真是個不眠夜,紅燈高高掛,火樹銀花,這更讓我想起了那個瘦骨伶仃流落西南,皺著眉頭,嘆出半個亂世的杜老頭。
一揚首,一輪缺月掛在唐殿的翹角,明月皎潔,星河在天,像極了杜甫,孤獨而明亮。我默背草堂前一副名聯(lián):“異代不同時,問如此江山,龍蜷虎臥幾詩客;先生亦流寓,有長留天地,月白風清一草堂。”杜老頭走了一千多年,草堂在,詩人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