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少年山水經(jīng)(散文)
人一生要歷經(jīng)好多山?;蛘哒f,山一生要經(jīng)過許多人。少年在石門,以為石門北岸,學校后,是一座山,后來以為是兩座山,再后來,看不清楚究竟是多少座。并且覺得,一切山,說不清幾座的,山還又時常以水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家山厚土。過著過著,有些不見了。有些,好像在,又好像不見了。只有心里的,才永在,叫做心山。
一
少年的家鄉(xiāng)在大埕。埕,少年小時候,百無聊賴,會翻字典。字典說:埕,意大甕。
大埕確實是個大甕。南瀕東海、南海之交,叫:大埕灣(包括了福建的)。北面如幕似屏,就是大泊山。大泊山連峰,小時候無有航拍,無有電視,只在聽陳四文先生講西游時,展開聯(lián)想。《西游》里講個什么山,都用大泊山來想。
少年放牛、與大人在田間種作,伸個小小懶腰,看大泊山,就想“猴子天”。想這只齊天大猴出入,就在此間、此山。
大泊山在肚子地方,留足生了個娘子寨、大尖、二尖、大坑,及旱園、墓地----的地方,就生了鳳髻山。再極目,過無邊的水田、彎彎的埭、木麻黃林帶,就是英港、旗頭港、柘林港。旗頭港生旗頭山。英港生燕子峰。燕子峰生普陀巖(實際是個寺。家鄉(xiāng)人以巖稱寺。),柘林港生風吹嶺。風吹嶺生鎮(zhèn)風塔(元建筑)。鎮(zhèn)風塔前有忠臣石、七夕井。再南,生西澳島。
然后,少年天馬行空開來:西澳生南澳,南澳生南海,南海生香港,香港生南洋。南洋,主要是暹羅(泰國),習力(馬來西亞)、新加坡,無所不至。
這是少年的山海經(jīng)。
二
小時候,看山,可以抬頭北望,黛藍間白,好像無有綠。也可低頭看,在后溪、東塘、西塘、鋪腳塘、廟公塘。只是不要哪家的奶奶、姐姐來洗衫、洗菜才好。一洗,大泊山就在水里的天上,影影綽綽,晃動著,散開。有時,甚至散向洗娃,洗尿布屎片,洗糞桶角落去,救都來不及救。有時還被只懶得很的大黑水牛一口吞下去了?!斑柽琛苯校蛉珈F的剌竹林子,重吐回北面的天邊去。
三
小時候,山就是媽媽、姑姑、姐姐。少年又想。
一來,她們身體如山。二來,她們的各人,從每年的清明過,吃了烏烏的鼠殼粿,就挑支兩頭包了鐵的尖擔,由烏門頭,沿大溝,向大坑,上深深無比的大泊山的云里、星星里、月娘(月亮)里、咕咕鳥可怕的叫聲里,避開成群結(jié)隊、雜沓數(shù)不清的第九世祖、十世祖,乃至不知幾世、不知名的百家祖墳?zāi)沟亍?br />
她們是去“討草”。(她們的男人、父親、心里人,則向相反的方向,去“討?!?。)
是的,征討的討。
向大山“征討”回來的草,在一個高墘村的漢子都討?;貋恚u好了討海魚之后,就有一列草色娘子軍,盤旋著,從望見福建詔安土坑村的深山,上大尖下大尖,上二尖下二尖,呼嘯、蜿蜒著,出沒林霧里,再清清明明在沿大坑水庫巨大如天宮南天門外的堤道(后來,可以開車),再沿上黃、小橋頭,再順條溪,身影越加雄偉,大力呼吸、連同汗水結(jié)晶后的咸、甜、酸,和著壯實女性的奶香、體味,滾滾地來到了八角井邊,來到井邊一層更高一層的海殼灰拍成的大灰埕上。
討草割(只割不砍)回來的草木、藤,像稻谷、麥子、塗豆(花生)一樣,驕傲地展示勝利的榮光。一個大埕的少年人的媽媽、姑姑、姐姐,此時,汗衣緊貼,她們也不顧人說什么了,一切線條、起伏、美好、壯實、柔軟、體香、肌膚,任小孩子們,甚至過路的單身們?nèi)タ?,去想?br />
小孩子們無不為自己家的媽媽姑姑姐姐歡喜。行走、用力踩踏著各種山上來物的氣味。松果有刺鼻的香。桅子有好聞的苦。多尼(可能是桃金娘)肚子鼓鼓,一捏,就吐出鮮艷的紫。紅色的莓可以吃。黃色的圓又滑的,叫不出名,是既舍不得吃也舍不得捏,因為它的滑,滑過一切滑,比剝了皮的雞蛋滑、比任個好看小姑娘的面滑。金貴著呢。
但是,到了黃昏,洗好腳,大風圍內(nèi)的老人,就著西面屋頂?shù)募t,圍在個草涼棚下,卻說,那大泊山從前是個海。說,巖石里還有貝殼。
滄海桑田,卻原來是真的。不單桑田,還大山了。那盤古開天劈地呢?女媧呢?精衛(wèi)呢?嶗山道士呢?月娘里的嬋娥呢?少年想。想想,就著大人說話和蚊子的嗡嗡聲,睡去了。奶奶、媽媽就幾乎同時,要過來抱回床上去。于是一人抱,一人負責罵,罵了半院子的蚊。
四
少年是長子長孫,每年的清明都上大泊山。他們的親人,有一支在西澳島,要過渡,再沿海邊咸田路走來,不用上一二個鐘不行。所以,別的親人要先在上黃水庫東的一組石屋、數(shù)十抱成林的松樹、按樹下的第九代祖的古墓地上坐、等。這是少年人最歡喜的。清明按理還不熱,甚至有些涼,但上山,向陽,一路春花,氣息令人震奮,仿佛身體里另有個太陽,佛光普照在心啊、膽啊,整個人啊。興奮的少年趕開幾只一眼好奇的老狗。獨自撿了好些油松果,抓住衣服的前擺來兜。一邊暗暗地笑著,一邊還要擔心大人一會要說,不讓。一時聽見深深的“姑古咕”“啁啾啁啾”鳥鳴,感覺在后山,就放下剛剛的成果,轉(zhuǎn)戰(zhàn),向上,由黃的、紅的、橙的、紫的、白的,叫不出名的花的香氣引著,蜿蜒,竟走不見了。于是大人就邊喊邊怪責,說:這么大了,還不來描福神碑、掛白紙。
少年只得下到山凹的祖宗的地界。其時,一切,連鼓鼓紅紅的清明餅、鼠殼草做的烏清明馃都擺妥當了。大人放松了砍青、培土的節(jié)奏。少年就邊在口里哼唱些自作的旋律。邊惦記去年在按樹光光的皮上寫的字。寫的什么字呢?少年正想著,哲恩叔他們就在眼光所及的山腳轉(zhuǎn)彎處上來了。大人們哄哄響,招呼的、說笑的,過去接過竹擔子的,流水樣地亂了一陣。
突地有個影子閃過。少年感覺到。
但他從小這樣,越是感覺到,他越有不可無不可的。少年心不在焉地隨著大人的指揮,跪,拜,燒紙,又跪,收好祭品,將拜過的、沒拜過的分來。
接著是往回,沿一座由數(shù)座黛色的連山抱著的大坑水庫寬寬的堤走。到了曾祖父那邊,大人們就放松了對于他們的關(guān)注,有時甚至也一起,向山腳,去看石馬石轎,看看正在由好幾個人來描紅的碑文、石亭兩柱的對聯(lián),再爬上肚子肥肥的石羊上去坐上一坐。
“周簽事”少年時是個神童,好讀史書。少年知道照例大人又要來鞭策的。就自己回歸掛紙的人群去,邊將白竹紙掛樹上,放新培的土上,找塊小卵石鎮(zhèn)好。
五
一年,雨好大,走路看不見腳,風吹人倒退。大人商量,精簡隊伍,但五六人的隊伍里照例有他。向祖宗跪下時,一膝頭的泥。銀紙點不了,大人只放著,給了火柴,說:祖公,您自己啦(意為自己點火)。那一年,風雨中,家里大人沿山、沿幾乎與雨連片的水庫和堤,山一樣地行進。
好的男子,如山。少年后來想。
后來,只二年級時,少年的爺爺就走了。
新地安在紅花腳村親人的山地上。背后有塊巨大的烏巖石,周邊間了松、相思、雜樹。紅的土。向遠,望得爺爺從前參與過建設(shè)的旗頭港、英港,及附近的燕子山、旗頭山。“看,妙么?筆架之勢?!贝笕酥v。之后,每年,培土,清理樹、草、埕面、擺手,以及四至。少年的爸爸,總要親自砍右前坡墻腳的雜樹:務(wù)必要見筆架才安心。
少年到了上初中時,莫名地想爺爺。想他小時候與爺爺奶奶睡。那老木鋪冬天要墊厚軟而香的干稻草。想爺爺教他寫字、編草氈、拍鎖鑰、拍面條、查王公簽詩。想爺爺要他照顧好兩個弟弟。想爺爺過世那年,不要他講清明這個詞。
少年于是,每天起好早,比太陽早。騎車,走遠道(近道不經(jīng)過爺爺處)。
太陽出時,正好照耀在爺爺?shù)募t的靠山和白的擺手上。少年每天跟爺爺說話。說的什么話,少年自己也說不清了。
可能說我們都轉(zhuǎn)居民戶口了,爺爺,您也算是了;我們家今天嫁大豬;過幾天要考試;我長大要去外面讀書,可能會很快。班里來了幾個長發(fā)、黃衣的女生,就不知說還沒說。
說過的話,金光閃閃的。少年看見。
六
過了一兩年,少年就考學,到了廣州的西郊石門。那里,也是與大埕的山海一樣,有山水和宇宙的洪荒氣象。
(此處略去少年初到石門的部分,因為找不到初稿。現(xiàn)在醞釀不出感覺,等找到,或有感覺再來續(xù)。)
七
少年需要看大江東去。就于飯后,習慣性地振衣,穿過療養(yǎng)院,憑欄,看流溪對岸。
對面,有些黑、深。似要將這邊吸過去。江中,有一座紅的浮島。島上一個航燈在起伏的浪濤上堅強地亮、閃。江向遠,一頭連著夾兩座小山的門,江頭極高,似西天上來。水向東去的紋理如綢,拐彎處糾纏,好不容易樣。好復(fù)雜。一來,一天里的水流要起伏幾次。二來,依了濁如宇宙初始的洪流之上有浮物,可觀得江心是堅定地向海去,有些急、湍。但近少年人的石門碼頭這側(cè),則于亂石床上,有洄流反向石門山處極努力地流。過了鉤魚臺,近觀音洞,才不敵江心的力,被江中心的主流曖昧地卷入,裹挾著,成為向海去的一部分。細看,也是要依了可能從廣西,從桂林來,也可能從北江,從飛來山、飛來寺那邊來----的水葫蘆、幾尾翻了白肚子的魚、紫荊花瓣、古榕樹枝、三兩塊泡沫箱的散塊,騎馬一樣地,起伏著,歡快地向城市的深遠處,也是看起來極高的、海市蜃樓樣的地方去??偸且蛄四穷^的石門水泥廠,所見似都在浮霧中,且還要有幾個一再放大的灣,可能是入城前,要沖積個江洲的三江匯合處。這處,名叫:沙貝海。其實,就是沙背海。
廣州石井鎮(zhèn)慶豐村興隆圍??诨倪@里,總喜歡叫這樣的三江口、大轉(zhuǎn)灣,叫做:海。
少年自海邊來,習慣也聞聞水上泛著的氣味。這里的水,沒有海的腥氣。什么味,少年人說不清,似更有人間的、草木的,然而又未知的氣息。
少年人多時的百無聊賴的憑欄,總要聯(lián)想那名為海的入城去,自己行路回學校,曾經(jīng)看到的水廠。聽人講,半城廣州人的食水,都要靠它。那水廠,聽說從唐山交通學院畢業(yè)的唐校長的夫人就在里面工作。這讓少年對于水廠方面,就心里覺得是親切的了。所以,每路過,定要向里面的最深處望,可見里面無數(shù)的大方池子,玉潔冰清。
但是,再過幾百上千步,則是前面講的水泥廠。少年人不知為何,也是心里親切。少年人有時從西場坐輪渡回讀書的鐵路機械學校,總要上二樓的甲板,到巨大的鋼輪的尾巴,看渦輪卷起千堆雪。
然后想起從前自己二伯公的遠渡重洋,想起在圖書館里借來的書里講的民國時候的留學生,如冰心、胡適、周總理、鄧先生、中山先生,等等這些的。
然后,少年的眼光,跟著快速在江心向前的輪船,切割水泥廠南頭、邊江的十幾層樓高的橋,看橋上的人和車急急穿過江和輪??匆粋?cè)的水泥廠巨大又高的燒灰的入天樣的爐子。那爐子有好幾排,高聳入云。
入黃昏的結(jié)合地方,似是時間和空間在那里混合,糾結(jié)難分開。那渾黃,顯然是混沌的,有洪荒之意,云遮霧罩。
一時,少年又見:無數(shù)載沙來燒水泥的、吃水極深、看起來很危險很累的、“噠噠”聲日夜無停歇、箭一樣地向水泥廠來的拖沙駁輪(其實拖沙船很慢,是因為坐輪船上看)。
總之,盡少年人的想象,是極無限的宏偉的所在了。
八
從前,一時,少年尚有大抱負的余意,需要走向一個高處。就迤邐巡著療養(yǎng)院圍墻外、螃蜞大方池、貪泉碑、假山、公婆小廟(只半人高,一抱寬)、一個形似加工蛋糕盒子的小廠子外墻,過觀音洞,拾小徑和雜花的香氣,一直曲折著向上。
只五六分鐘,就無法子再向上。因為這處,與學校又有一道界墻,沿著山勢,長城一樣。好在,轉(zhuǎn)身回望,剛剛的江就小一些,細長一些,柔順一些,且掩映在雜木枝葉、“咕咕,啁啾,嘀嘀”的鳥蟲聲唱的后面,令人想起,可能剛剛一路過的菩薩、土地神就要顯靈了。
少年于是雙手合拾。但他口中心中無語。他從來在佛前,跪下去,也說不出什么需要保佑。
因此,少年心還要進一步來打開。況且這地處于城市的西郊,名叫白云區(qū),落日的余暉就多給了些小。借著紅的靄霞,少年的心溫暖著,轉(zhuǎn)而向校園里來。
他在班里勞動時,在杜暉斬了一條蛇處,發(fā)現(xiàn)向山頂?shù)拿軓?。那里,密林很雜,高低、顏色、氣味各不同的樹木、花草很多,但地上總還空、亮出曲折的一徑。這細徑似有還無,與左手邊步步高上去、蘇州園林一樣(少年那時還沒有去過,所以更加覺得是好)的灰墻黛檐相呼應(yīng),也是不一時,就可以到頂?shù)摹?br />
那里,少人知道,知道也少人來。這正是少年的歡喜。他總共算是來幾次了。一次是就著制圖課用剩的生宣,叫個同學來這里寫生。那同學并沒有帶圖板來,上來后,自個看看周遭的草木,就好像要自己去撲蝶一樣,走遠。少年人快要畫好一棵老榕樹時,發(fā)現(xiàn)同學不在、太陽全部下山了,就用從前楊靜波老師教的虛實結(jié)合的方法、畫遠竹的方法,將2B炭筆側(cè)了筆鋒,快快地擦了樹蔭的濃處。一時,畫面就立體起來,亮起來。少年直起在些酸的瘦腰,就下山,將畫板放在教室的后墻根。一時,王巍來問:誰畫的?好。
九
少年之為少年,是要強賦新愁的。
由頭似可追溯到一個辯論風的興起。八九十年代交匯之際,風起云涌,像流溪河水一樣。(這條多情的水,甚至每天要漲落四度,時而豐姿艷態(tài),時而枯低可憐。)
那時,不是信息年代,連看個電視都不容易。一些新聞、時尚,像不正經(jīng)打聽來的。也正因為這樣,讓少年對一切更加熱烈。如一切人對于尚不可知的未來愛人的美好想象。必要,確定,日思夜想,其實又無所附麗。
后來,聽說有一本《河殤》,在大中專學生中傳著、發(fā)酵著。又聽說,不讓了。取而代之,是另一個熱潮:國際中文大專辯論賽。少年在文琴處看到一本《獅城舌戰(zhàn)實錄》。偉大的中國代表隊師出復(fù)旦。帶隊的老師是王滬林教授。少年在床頭、廁所、澡堂、樓梯口、路燈、教室、行道、操場,看準備、現(xiàn)場辯論、辯手辯詞的調(diào)整、應(yīng)變、抽簽的運氣,無不熱血賁張。
少年那時做個班長、學生會的部長,又組織又參加,搞得像個革命青年。只是抽的題目居然是《上中專好不好?》。初賽、半決賽、決賽,正反方是隨機抽的。就上說,你今天要極力說,上中專如何好;明天要相反。情形似個騙子。
少年極盡準備。邊何淑蓮老師教的“復(fù)雜勞動多倍于簡單勞動”都用上了。用以反駁為什么中專畢業(yè)生工資低。想到這個,讓201寢在熄燈后一陣狂躁,久久才平復(fù)。因為,四個辯手,三個在201,一個在210,女生,文琴,湘女。
十
辯論是沒有意思的。少年在賽后想,他甚至想,雄辯的都不是好人。最佳辯手身上的精明氣、世俗氣,甚至戾氣、陰陽氣,讓他不歡喜。一時,少年連比賽的結(jié)果都不想記得了。
然而,之后,少年人上高中的同學就要高考了。這讓少年人多了心事。他還又知道,自己畢業(yè)后,可能會去大山里,會去種電線桿、爬電線塔。
這將如何是好?
然而,少年的愁如流溪的秋水。也是一日漲落幾度的。
一時,華明說要大家寫“我的理想”。少年就寫:把鐵路修到我們門口。文琴寫:要有滿屋馨光的書屋。(以至于,2009年,少年想將整個屋子都做書房,名曰:滿室馨光屋)。有人寫:要當局長。華明后來將一個班人的,都按學號排列,寫教室后墻上。為了排版,華明在少年人的“門口”前加了一個“大”字。少年在落課后,就將個“大”字刪了。跟華明講:我們家很小。寫個大門口,口氣太大。
少年說的時候甚至有些生氣。好像這理想之事,不日在望。不可差池毫厘才好。
那愁就隨江風去了東頭的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