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父親與三伯伯的故事(散文)
父親73歲的時候,被一只羊撞傷了胸部,疼痛難忍,有時還伴有低燒。73歲,正是老人們心中最擔(dān)憂的歲數(shù),加之病情兇險,父親自己感到來日無多,便對母親說,給遠(yuǎn)在萬全縣何家屯老家的叔伯弟弟發(fā)封電報,父親很想見到這個弟弟。
父親想見的這個弟弟,是我四奶奶的三兒子,我叫他作“三伯伯”。雖然是叔伯弟弟,但父親與之有親兄弟的情分。我的爺爺去世早,奶奶獨自拉扯著幾個孩子生活,過得異常窘迫和艱難。父親經(jīng)常到四爺爺、四奶奶家和三伯伯玩耍,四爺爺四奶奶把父親當(dāng)作親兒子一樣看待,這樣使得父親有了一個完整家的感覺,有了一種親情的依存。所以,父親的心中,三伯伯就是他的親弟弟。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父親得知老家萬全縣的何家屯遭受了旱災(zāi),心里惦記三伯伯一家的生活,很想去看看,但萬全離家將近140公里,還要在張家口市中轉(zhuǎn),交通很是不便,盤纏費(fèi)用也高,父親便決定,省下路費(fèi),盡可能幫助三伯伯解決點燃眉之急。于是通過郵局給三伯伯寄去了20斤莜面。當(dāng)時是一個糧食非常匱乏的年代,寄點口里人最喜歡的莜面,這是最經(jīng)濟(jì)實惠的關(guān)心。20斤莜面,這是我家六口人一年存量的五分之一,對于壩下的萬全人來說,不只是一份天大的驚喜,在壩下,當(dāng)時有錢也買不到莜面。為了這20多斤莜面,依稀記得母親和父親的意見還相左,母親主張寄10斤,因為家里的莜面也實在不富裕。父親則堅持寄20斤,最后母親屈服了父親的決斷,終于妥協(xié)了。
我小的時候只見過三伯伯一面,那一年三伯伯當(dāng)上了村里的大隊書記,坐汽車帶著一個會計上壩來給大隊買一頭牛,便住到了我家,記得很清楚,三伯伯給我們帶來了煮熟的玉米棒子,還有萬全特產(chǎn)豆腐皮子,這都是壩上難得一見的稀罕物。三伯伯的突然到來,著實讓父親驚喜不已,父親賣掉了母親積攢的幾十顆雞蛋,買了酒和肉來招待三伯伯,頭一頓,老哥倆就都喝多了。幾天后三伯伯返回了萬全,記不得那牛是否買得。
三伯伯走后,母親頓時陷入了窘境,原因是母親積攢的幾十顆雞蛋,本來是用來買棉花做棉衣的,沒想到三伯伯的到來粉碎了母親的新棉花夢,她責(zé)備三伯伯:“來就來吧,還帶著一個外人來?!备赣H說:“今年冬天我的棉衣就別做了,我用那件老羊皮襖對付一冬天吧?!蹦赣H則說:“誰對付都行,就你這個出去干活的不能對付,我想辦法吧?!辈恢赣H想了什么辦法,反正那年過大年父親又穿上了新棉襖。
貧困限制想象,富貴也限制想象,今天很難再理解當(dāng)時父母的心境。
這次母親也十分擔(dān)憂父親的病情,按照父親的囑咐,不僅很快就給三伯伯發(fā)了父親病危的電報,同時給幾個在外地的孩子也發(fā)了電報。
我們接到電報,連夜向家里趕,第三天就回到了家。父親躺在炕上,公社衛(wèi)生院的任叔叔守護(hù)著給父親輸液。任叔叔見到孩子們都回來了,笑著對父親說:“看看你,把孩子們都折騰回來了,你心里老是疑神疑鬼的,我說你這病沒事就是沒事的。好好養(yǎng)著,你這是傷了肋骨,兩三個月后自然就會好的。”果然如醫(yī)生所說,一個多月后父親痊愈了。
痊愈了的父親心里仍然惦記著三伯伯,惦記著那封電報??h郵電局的郵遞員叫楊森林,和父親是至交,我們稱他為楊叔叔,一次他來村里送信,父親特意讓楊叔叔查一查,電報是不是沒有發(fā)出去,還是發(fā)錯了地方。楊叔叔很是負(fù)責(zé),查閱后回復(fù)父親,電報發(fā)出了,對方也收到了。至此父親不再念叨這封電報的事情。
又過了幾個月,父親收到了三伯伯的一封信,隨信還寄來了幾斤杏干兒。信中詢問父親的病情,并解釋沒能上壩來探望父親的原因。原來村里實行包產(chǎn)到戶后,三伯伯家分了一頭小牛,收到電報的那幾天,正好這頭小牛在鬧病,因此,實在抽不出時間來看望哥哥。那時農(nóng)家的小牛,無異于是家中的命根子,那是全家農(nóng)活的寄托。
收到信后,父親說:“以后病了不要再告訴他三伯伯了,等我死了以后再告訴他?!憋@然父親在生三伯伯的氣。思念有多深,遺憾和失落就有多深,現(xiàn)在想來,父親如果沒有這番話,反而倒有違二人的兄弟情誼。
十年之后,父親再次病重,終于沒有躲過劫難。父親去世后,母親說:“你三伯伯就不要告訴了,家里事情多,離得又遠(yuǎn),年齡大了,腿腳還不方便,來了你爹也見不著了,白白的叫他看著棺材難受。你們返回的時候,去看看你三伯伯和三嬸嬸,順便告訴一聲打發(fā)的情況?!?br />
母親擔(dān)憂三伯伯的身體,父親和三伯伯的感情,沒有比母親更懂得了。
返回的時候,我和妻子專門來到萬全,去看望三伯伯和三嬸。一進(jìn)門,三伯伯就哭了起來,后悔當(dāng)年接到電報沒有到張家口外看望父親。聽說父親去世了,三伯伯輕聲呼喚著“哥哥,哥哥呀”,老淚滂沱,唏噓不已,長時間緩不過勁兒來。我用手絹兒為三伯伯擦拭眼淚,一邊陪他抽泣,一邊勸他節(jié)哀,三伯伯悲痛的神情,讓我懂得什么是血,什么是水。
后來每次回家,都要繞道去看看三伯伯,雖然老人后來完全失聰,聽不見我說什么,但一看到我,就會流出眼淚來,并告訴我:“三伯伯這是高興的,三伯伯這是高興的……”
去年三伯伯以90高齡追隨父親于地下,我能夠預(yù)料到,兩人一定又會喝大的。
2023.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