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見證和尋找(隨筆)
一些記憶,現(xiàn)在不去記錄下來,也許他們就再也不會被人記起。
門前的那棵小柿樹,已經(jīng)老了,曾經(jīng)住在這里的一家?guī)卓谌耍缫押偷顾姆课菀粯铀纳⒘恕2煌氖?,他們并沒有消失,只是遠離家鄉(xiāng)各自過起了各自的日子,再也不會像幾十年前一樣擠在一個屋檐下,真正的從一家人過成了親戚。
山上的石頭還是那些石頭,只不過有些石頭在下暴雨時,被山上下來的洪流移動了位置,有的被打磨掉了棱角,有的被一分為二從中間磕開。
山上的荒草長了一季又一季,它們不記得自己是不是去年的那一棵草,只是在冬季時枯掉,又在春季時冒出新芽。
山上的那些長得高大筆直的樹,每過一些年就會被人伐去做了梁做了檁,那些雜亂無章不成型的樹,也被人砍成一段一截,當成過冬的柴火。唯有在半山腰石頭縫里鉆出來的幾棵樹,還歪歪扭扭支棱在那里。
這些小事兒,對存在了幾千年的大山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大山都看在眼里,卻什么也沒說。
我們不斷地變換著自己的腳步,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從走出這座大山開始,我們就已經(jīng)迷失了故鄉(xiāng),多年來總是將他鄉(xiāng)當成故鄉(xiāng)。
嘰嘰喳喳的雀鳥生兒育女,渴了就在小溪邊喝水,餓了從草叢捕捉幾只螞蚱,有時也從樹上啄幾個野果,它們不用讀書認字,不用爾虞我詐,上天給它們一雙翅膀一張嘴,它們就能輕松地過活。
每年春天一到,小草開始吐綠,山間幾株桃樹競相盛開。長尾喜鵲從這個樹尖飛到那個樹尖,在漫長的冬天,山里的昆蟲早躲了起來,這些沒有儲藏習慣的鳥兒,靠什么維持了一個又一個寒冬呢?
整個山間的樹,鳥兒們都熟悉,它們在樹上筑巢,在樹上生兒育女。春天里的風,夏天里的雨,秋天里的光,冬天里的雪,這些它們都最先感知。它們從來不會為誰家那棵樹的樹枝遮擋了它們家的陽光而爭吵,也不會為誰家的那棵樹的樹葉掉落到了它們家的樹下而計較。比起人類,它們似乎要豁達的多。同樣豁達的還有屋前養(yǎng)的雞,雞自己跑到山上刨食,回到窩里下蛋,它從不在乎人拿了它的蛋。即使偶爾因貪嘴啄食了鄰居的青菜,被鄰居扔來的石子投中,也不過短暫的振翅逃脫,扭臉就不會放在心上,次日依舊在屋前為其打鳴,不會因為昨天挨了打就捂住一半的嘴不讓鄰居家聽見。
樹不像鳥兒和雞,樹永遠那么有耐心地站在那里,從來不亂走亂跑。它看著孩子們從牙牙學語到蹣跚走路,看著孩子們背上書包去上學,看著孩子們肩上書包換成了鋤頭,從孩子長大成人。哪個孩子貪玩兒在它腳下拉屎撒尿它也不惱不怒,甚至用它的包容把他們的屎尿轉(zhuǎn)化成養(yǎng)分,結(jié)成果子再送給孩子們。幾十年了,樹就這么風風雨雨地站著,看著人們就這么一個個走遠,看著房屋倒塌,看著一個走錯路的孩子摔了一跤,回來時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再老的人,在樹跟前也不敢說自己老,樹就這么站著,已經(jīng)見證了人的一生。
小的時候個子小眼睛看的也短,難以翻越的溝溝坎坎,現(xiàn)在看起來抬腿就能邁過去。
一個兒媳婦從中年開始就惱著自己的婆婆,一直到她死去,也沒有去看一眼。人們的心眼兒有時候就是針尖一樣,總是把寬容大度留給外人,而和自己過一輩子至親至愛的人往往會因為一句拌嘴一個芝麻大的小事兒反目成仇,從此形同陌路,甚至比陌路還要陌路,從此關(guān)閉自己的嘴,關(guān)閉自己的眼睛,不去看不去聽,就是要讓這股怨氣帶到墳墓里,甚至埋葬時也不在一塊地里,要隔開十幾塊地,免得日后墳頭上的草互相礙眼。
門口這棵柿樹看見這個兒媳婦端了碗坐在樹下吃飯,婆婆拄著拐杖,佝僂著身軀走出大門,沒話找話地想和兒媳婦重歸于好,兒媳婦吸溜著面條,就是一句話不接。婆婆滿臉皺紋,褶皺里藏滿了悔恨,恨自己為什么當時多那幾句嘴,悻悻地又拄拐走回屋去,把說出去的話咽回肚里,又悔恨自己當年就是這樣因拌嘴不和自己的婆婆說話。恍惚間,坐在樹下吃飯的剛才還是自己,現(xiàn)在自己又變成了婆婆,像一個打不破的魔咒,一代一代這么傳承下去。
人活在世上,和草木一秋又有什么分別?你覺得好像自己還是個孩子,在家門口端了碗吃飯,跑回去盛飯時,不小心被門檻拌了一跤,碗碎在地上,碗碎的聲音還在耳朵里尖叫,你縮回手看到掌心浸出血,扶著門框站起來,看見膝蓋上褲子也磨了個洞,這時才感覺到膝蓋的疼,這種疼像是突然來訪的鄰居,不經(jīng)意間它就來了。當你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再一低頭,已經(jīng)看不到一地的碎碗,只有歲月的灰塵撒了一地,過去的歲月就這樣溜走了,你從一個孩子已經(jīng)變成一個蹣跚而行的老人。
幼年栽種在院子里的石榴樹,已經(jīng)長得又高又粗了,越過了屋頂,每年都會結(jié)出咧嘴笑的石榴。某年,被父親砍掉,只留了一截樹根在那里。像砍掉了童年的一截往事,同樣被砍掉的,還有院子里的兩棵山楂樹。山楂樹是母親的父親給栽下的,記得有一年村里過廟會,母親的父親帶來兩棵山楂樹苗,栽到了院子里,一左一右,第二年春天,還來給它做了嫁接。往后年年它都結(jié)滿紅紅的山楂。如今,石榴樹和山楂樹都被砍去,只留了樹根埋在土里,同樣埋在土里的還有很多年前就去世的老人。有些事兒,我們總是無能為力,就像被砍去的石榴樹和山楂樹,它們也不愿被砍去,但是,它們沒有父親的斧頭硬。兒子也不能因為父親砍掉了它們,就心聲怨恨,也只能聽之任之,慢慢學著去釋懷一些事兒。一個父親砍掉兒子栽的石榴樹似乎沒有什么不妥,而一個兒子如果砍掉父親載在院子里的石榴樹好像就不太妥當。
當兒子的總是看著父親長大,潛移默化地從父親身上學一些東西,又總是想悄無聲息地把學到的這些東西再傳給自己的兒子。
有一段時間,覺得父親不過如此,除了愛打罵兒子,沒啥優(yōu)點,又過了一段時間,父親開始變得高大起來,渾身肌肉,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能扛著合抱粗的半截榆樹從山上下來。兒子常常偷偷和父親比較,一比較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小又沒有力氣,只不過同樣倔強的脾氣倒是挺像。直到有一天,兒子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耳聾眼花,力氣也不知道丟到了哪里,父親突然就像長在地里的一棵老玉米桿,不再挺拔翠綠,開始發(fā)黃發(fā)蔫,弱不禁風甚至隨風飄搖,他突然就跟不上這個時代的節(jié)湊,不太會用花里胡哨的手機和電視機的功能,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為什么變得那么快,而且有些疾病突然像秋霜一樣悄然而至,在某個不起眼的清晨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個兒子必須從父親身上看到自己的成長,一個兒子必須學著把自己長成一個父親,從父親身上得到傳承。我們常常剛學會做一個兒子,就不得不面對自己也要學著做一個父親,兒子和父親好像一個硬幣的正反面,有時候彼此看不到彼此的優(yōu)點,有時候又是打斷骨頭連著筋,這大概就是血脈相連的緣故。
每一個兒子都有自己的天空,每一個兒子走的路都和父親走的不太一樣。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父親,一輩子大部分腳印都留在山里,連縣城都很少走出,他小時候每天上學都要翻過二十里的山路,早上公雞剛打鳴就得起床,睡眼朦朧摸起自己的書包,他的母親早已經(jīng)烙好了一天的口糧,一張玉米面餅,玉米面餅得綁在腰間,拿在手里怕爬山的半路禁不住誘惑就吃完了,那樣到學校就得餓上一天。出家門前,他每次總要撕下半張玉米餅,他知道家里盛玉米面的缸里已經(jīng)馬上見底,正長身體的弟弟也餓得前胸貼著后背。早上五六點鐘,陪伴他的多是山間的荊條和野草,蟲鳴在空曠的山間也會響起,偶爾遇到的還有眼睛閃著綠光的野狼,狼也餓的瘦骨嶙峋,好在放羊老漢的銅鑼聲每次都能把狼嚇跑。
老父親認識了幾個字,知道了外面世界的廣袤,他的腳走不出的地方他要讓自己的兒子去走。兒子走的路可比老父親遠多了,時而通過高鐵在鐵軌上走,時而通過輪船在水上走,時而通過飛機在天上走,但是偶爾他也會走回去看看,看看大山里父親走過的腳印,無論走到哪里他都要回來尋找父親的腳印。
每個兒子都不會忘掉父親的腳印,即使他走的再遠,即使他再也不回來,父親的腳印依舊會在他的腳下印著,甩也甩不掉,直到他再印給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