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自行車變奏曲(散文)
一
這是1982年的暮春,曉霧散去,太陽剛剛從樹梢上彈起,江南小城的西門橋上,已經擠滿了各種花式、各種型號的自行車。車上全是要去上班的產業(yè)工人。從三陽百貨的小樓向西望去,黑壓壓地,像是暴風雨前堆滿天際的烏云,又像是大海中追溯洋流的沙丁魚群。
綠燈亮起,仿佛錢塘江潮沖垮了防波大堤,成千上萬輛自行車組成的滾滾春潮,呼嘯著沖向人民路、解放路、健康路,公交車避停,行人閃躲,眼睜睜地看著這自行車的洪流,瞬間淹沒了整個城市。
每天清晨,小城都重復地上演這樣一幕。車流如潮,波濤洶涌。好似戰(zhàn)場上的坦克戰(zhàn)陣,呼嘯著向前奔流,佛來殺佛,神來撞神。四十年后,沒有經過那個時代的新世紀青年人,即使腦洞大開,也難以想象由產業(yè)工人組成的自行車陣,會在街市中,壯觀到如同萬馬奔騰,好似草原上遮天蔽日的沙塵暴。
彼時,我也是這產業(yè)大軍中的一員。每天要騎行差不都十公里上班、下班。那個時候,沒有出租車、也沒有“滴滴”,更沒有地鐵。線路上少量的公交車,乘客多是體弱的女人、老人。那時,雷鋒叔叔,每天都在人間巡行,它有著無數個化身。看到老人、孩子、病人、孕婦,你不讓座,自己會羞愧地要死。所以,年輕人、健康的人,沒有特別的事,都極少乘坐公交。自行車才是那個時代出行的主流交通工具。
如同現在,每個單位都有汽車停車場。那時,每個單位都有自行車停車棚。成百上千的自行車,整齊地排列在一起,宛若聚散有序的燕陣,白天成千成百地聚在一起,晚上各回各家的燕窩。每當上班、下班的時間,自行車組成的洪流,就像是條條溪流從工廠、機關、學校、單位涌出,慢慢匯合成大江、大河,將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漲滿。之后,又猶如蒸發(fā)的水滴,悄悄地融入小街小巷的民居之中。
那時,中國還剛剛對外開放。像我們這樣的江南小城,還看不到幾個外國人。小城的西邊有個部屬的輕工學院,稀稀拉拉地有三兩個非洲留學生,不過,他們像大熊貓一樣,被保護得極少出門。有一日,我在西門橋堍,見到一個大鼻子、藍眼睛的西洋白人。眼望著由黑灰兩色上衣組成的自行車陣,黑壓壓地望不到邊際,他吃驚地眼珠子就要蹦出來。我當時想,這就是我們日常的生活啊,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有一天,我在《人民畫報》上,讀到一幅奔流著自行車春潮的畫面。下面寫著一行字:中國是個自行車王國。不過,那個畫面上顯示的不是江南小城的人民路,而是北京的長安街。老外記者報道說:每天有數百萬輛自行車,從天安門前騎過。
二
對于中國的自行車陣,老外確實不該大驚小怪。也就在一百多年前,他們的老爺爺、老奶奶們也是將自行車作為主要的個人代步工具。騎著自行車漫步在大街小巷是當時最為新潮的選擇。19世紀90年代,自行車熱的狂潮席卷美國,當時,所有大大小小的展覽會上,都有自行車的身影,全美上下售出了一百多萬輛自行車。騎自行車的姑娘,遇到騎馬的牛仔,她會嘲笑說:哈哈,從哪里來了個80年代的土鱉?
想想看,在19世紀90年代的美國,一百多萬輛自行車每天騎行在大街上,該是多么壯觀?
自行車不僅讓美國人改變了騎馬的習慣,而且還深刻地推動了當時的婦女解放,這個真讓人不可思議。1896年,曾經為爭取美國婦女投票權而不懈抗爭,且最終取得勝利的著名女權主義者和社會活動家蘇珊.B.安東妮告訴記者說:在所有的現代發(fā)明當中,自行車對于女性解放所做出的貢獻比任何東西都要大。對此做出報道的,是一位叫做內莉.布萊的女記者。為了推廣自行車,她獨自一人環(huán)游全球,打破了世界紀錄。為了不使自己太寂寞,路上,她買了一只猴做自己的游伴。
19世紀90年代的美國婦女,跟歐洲女人一樣,還穿著緊身的維多利亞服飾,這些長裙和圓環(huán)裙,騎在自行車上,雖然裙擺飄飄,很是拉風,卻很容易圈進車輪里,這讓愛美、追趕時髦的姑娘們非??鄲?。由此,激發(fā)了美國婦女的“服裝革命”。1892年,麗娜.西廷率先發(fā)明一種雨衣褲套裝,叫做“鴨子披風”。這個靈感,讓她成為一家服裝工廠的老板。緊接著美國幾乎每個月都能出現為婦女騎自行車而設計的奇裝異服。在那段時間里,全世界一共有30多位婦女獲得了不同的發(fā)明專利。
自行車熱,還極大地激發(fā)了美國婦女的探險精神。一位叫做安妮.科普喬夫斯基的年輕姑娘,化名安妮.倫敦德里,懷揣100美元,帶上一把左輪手槍,騎著自行車就上路了。一路櫛風沐雨,曲折艱辛。她用15個月完成了環(huán)球旅行。自行車極大地激發(fā)了美國婦女的勇敢精神,從而也推動了婦女解放運動。
三
還在美國全民自行車熱的二十年前,中國就有了自行車。中國的第一輛自行車,是19世紀70年代由歐洲的老外進獻給光緒皇帝的。至于是哪位老外,如今已無法考證。那時,自行車還是個新鮮玩意,它快如馬車,又騎乘方便,深受光緒喜愛,就經常騎著它在皇宮中玩。自行車英文寫作“becycle”,是光緒的英語老師張德彝將其翻譯成了中文的“自行車”。“自行車”,這一叫就是一百多年。
光緒玩的自行車,其實還只是自行車的雛形。當時的自行車還沒有采取鏈條傳動,而是腳蹬子與前輪軸相連,用前輪傳動帶動后輪前進。騎起來很吃力,當時只是被人們當成一種既新鮮又刺激的玩意兒。光緒在宮里沒玩幾回,給慈祥太后看見了,訓斥到:“一朝之主當穩(wěn)定,豈能以‘轉輪’為樂,成何體統(tǒng)?”到了末代皇帝溥儀的時候,自行車已經發(fā)展的相當先進了,而且老佛爺慈禧也幾經去見列祖列宗了。小皇帝就在紫禁城里可著勁地玩。當時紫禁城里的門檻多而高,小皇帝為了騎車玩,下令將許多門檻都給鋸掉了。
隆?;侍舐犝f溥儀鋸了門檻,非常生氣,厲聲訓斥道:那宮廷里的門檻是老祖宗留下的,好幾百年了,雖說如今是民國了,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我還指望你恢復大清呢,可你卻先要自毀宮門?”溥儀當時點了頭,過后照鋸不誤。小皇帝折騰了沒兩年,被馮玉祥的國民軍給轟到宮外去了。
自行車從皇宮走出來,出現在北京的大街上,已經是20世紀的20年代了。那時,能騎上自行車的也多是高門大戶的人家。有英國造的“三槍”“韓牌”“鳳頭”,德國的“藍牌”。到了30年代,日本造的“菊花牌”“富士牌”大量進入中國,價格僅為英國車的三分之一左右,買車的人普及到小康之家的大學生和小職員。
在1949年之前,在中國無論是京城還是地方上的省城,騎自行車最多的是政府公務員、郵局信差、商號的送貨人、報販、小職員和學生。當時,騎自行車不僅是一種時髦也是一種炫耀。有一首《竹枝詞》唱道:“臂高肩聳目無斜,大似鞠躬敬有加。嘎叭一聲人急避,后邊來了自行車。”
雖然舊時代,自行車屬于有錢人的時髦玩意,就像是改革前十多年的私家車。不過,凡事都有例外,在大城市的窮人堆里,有那么幾個行當的人卻天天騎著自行車招搖過市,而且騎的還都是公車。他們騎車穿行在大街小巷,各有高招,各懷絕技。其一是送牛奶的,車把和車后架上掛滿了縫制在一起的白布口袋,一車能掛五六十個奶瓶子。這種送奶的方式,到二十世紀90年代還能見到。其二是送玻璃的,后車架上分兩邊馱著各種規(guī)格的玻璃。他們騎車如飛,卻能保證不管走什么路,都能保證玻璃不碎。其三是送壽桃、壽面的面點店伙計。他們像如今的快遞小哥一樣,給人送祝壽的點心。他們一手扶車把,一手托著重達一二十近的柳條筐,一口氣送到客戶家,一路招搖,宛若表演雜技。其四是電料行的電工,他們外出干活,一手扶把,一手扶著三米多長的木制折疊梯,穿行在曲里拐彎的胡同中,沒點技術還真過不去。人們見到最多的是送信的郵差,建國后改稱郵遞員。他們肩膀上斜挎著信袋子,穿胡同,過小巷,活躍在城鄉(xiāng)各地,再窄、再崎嶇的路也能走過去。在新世紀的許多小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還能見到他們的身影,人們稱他們?yōu)榫G衣天使。如今城市里騎電動車或摩托車的快遞小哥,應該是他們的正宗傳人。
四
已經忘了,我是哪年學會了騎自行車。只是記得那是一個夏天,我還在上小學。在太行山下一個叫做竇莊的打谷場上,連摔了幾個跟頭后,我就將自行車騎到了馬路上。那時人小腿短,跨不上車子的橫梁,我就將一條腿伸過三腳架,像是異步電機拖動的水車拐子一樣,蹬著腳踏板前行。在太陽快要落山時,我神使鬼差地將車子蹬進了一個水塘里。我驚呼著撲進水里,砸起的水花,嚇得一條狗狂奔。還好,除此,再沒有第二個觀眾。免費洗了個冷水澡,在炎炎夏日還算爽快。
我騎的這輛車子,是父親在上海買的,是公私合營時代,上海造的永久牌。這輛車的質量那叫一個好。我和我的姊妹們都騎過、摔過,幾十年下來,風里來雨里去,這輛我都要喊聲“大哥”的老爺車,居然沒有一點銹蝕,輻條一根沒斷,鋼圈依舊閃亮。從青島海濱,到山城邯鄲,再到太湖畔的江南小城,一直伴隨我的家人到新世紀的鐘聲敲響。
那年,外公從他勞動改造的洪澤湖畔,偷偷來到山城給我們兄妹燒飯。說到這輛車子的質量,我問:外公,人家都說資本家專門假冒偽劣,坑蒙拐騙,可這輛車子咋就這么好呢?外公說,要是像造反派說的那樣,多少家公司早就關門倒閉了。別聽他們鬼扯!那時,正值十年動亂。我似乎忘了,外公那時戴的就是“反動資本家”的帽子。外公說的沒錯,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榮毅仁為代表的工商業(yè)者,在擺脫了帝國主義的壓迫之后,積極投入社會主義改造運動,他們響亮地喊出“產業(yè)報國”。也正是在那時,我國有了自己的自行車制造業(yè),上海的“永久”、天津的“飛鴿”,都是知名品牌,造型新穎,質量上乘,價格適中,不僅在國內深受喜愛,還銷往世界上二十多個國家。
上初中的時候,我終于能夠跨上自行車的大梁,騎到座椅上。那天早上,我興高采烈地將小弟帶在車后架上。正是盛夏,我?guī)е宦废蛭魃娇癖迹タ承┧釛棙}子回家做籬笆。那時,河北的道路兩旁都是高高的白楊樹,樹后是半人多深的道溝。我?guī)е〉茉跇涫a里穿行,兩耳都是蟬鳴聒噪。突然,車子一陣晃動,車身一輕,歪向路中,我摔了個四腳朝天。再看小弟,這家伙居然雙手摟抱在一棵樹上,嘴里大喊:哥,我捉住一個知了。我爬起身怒喝一聲,你給我滾下來!話音未落,小弟卻跌進了半人深的道溝泥水里,爬上來的時候,活像個泥猴。回到家,母親知道了這事,罰我一個月不許騎車。每天上學要走五里路,大夏天的,這懲罰有點狠。
說起來真正跟自行車結緣,還是到了江南。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住在臨近太湖的河埒養(yǎng)殖場,上班卻在九龍山下的惠錢路,每天上下班,要在路上消磨不少時光。不過,那時的生活節(jié)奏慢,而我這一路上也算得上小城優(yōu)美的風景區(qū)。沿著京杭大運河,繞過錫惠公園,走惠山直街,從江南名園寄暢園邊門擦過,直奔惠泉山的二茅峰下,據說,這也是乾隆下江南曾走過的路線。滿眼的亭臺樓閣,滿耳的松濤泉涌?,F在這里是無錫最著名的風景區(qū),惠山古鎮(zhèn)和國家森林公園。
自行車不僅可以短途代步,當年也是長途旅行的工具。記得有一年的秋日,我們十幾個小青年,冷晨四點從小城出發(fā),用了六個多小時到了蘇州的姑蘇區(qū)。一路上夜色沉沉,啟明星高掛東天,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我們載著一個四喇叭的收錄機,音量開到最大,唱著“我家住在西北高坡”,放肆地呼嘯而行。騎到蘇州望亭鎮(zhèn),天亮了。接下去的路上,蘇州老鄉(xiāng)們一路駐足觀望,搖著頭竊竊私語:這些個無錫來的小青頭,是不是集體犯了神經病。遙想當年,青春肆意,青春無悔,青春萬歲。
八十年代,人們生活還不富足,年輕人結婚,不像現在動輒要拿出百萬錢買房買車。不過那時,也有條件,就是女方不要什么彩禮,卻要“三轉一響”。那個三轉是縫紉機、手表、自行車,一響,是兩個喇叭的收錄機。我一個當兵出身的小鉗工,哪兒有錢“三轉一響”啊。就在惠泉山下買了輛“鳳凰牌”自行車應付丈母娘,其它那兩轉一響,都是妻子自己用私房錢解決的。至今,她都在說,嫁給你,是看你可憐啊。不過,后來,我也有補償,托在輕工局的戰(zhàn)友弄了張工業(yè)券,花了一百大洋,扛回來一只鋼管落地電風扇,不管咋說,它也可以湊數算上“一轉”吧?
再后來,兒子長大上中學了,我家就有了三輛自行車。我說的三輛,是保有量,買過的自行車有多少輛,沒有仔細統(tǒng)計過。反正,我就被偷過五輛以上。在我家,我被人偷去的行車,肯定不是最多的。
我在企業(yè)當保衛(wèi)科長的幾年里,每個月都沒有斷過自行車被盜來報案的。人們是那么喜歡自行車,以至于偷車、丟車是那么頻繁。特別是廠里的女工,車子丟了,哭得比死了老子娘都傷心。那個時候,工人的月薪平均是36元錢,一輛“永久”或“鳳凰”自行車要160元錢或更多。要積攢點錢買自行車,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改革開放的前幾年,小城偷車成風,以至于公安部門不得不專門搞起“嚴打”專項活動。有一年春節(jié)除夕夜,我們廠一下丟了十幾輛自行車,職工們恨得牙根疼。我不得不報了案,并與公安部門聯合抓賊。案子很快有了進展,我們順藤摸瓜,找到蘇北一個貧困縣。在電影院前的停車場上,我們發(fā)現了數百輛打著我們小城鋼印的自行車。案子搞大了,我們要抓人。當地的公安同行卻請求說:這得抓多少人???全是窮瘋了。我們多少出點補償,你們也別窮追猛打,就算支持革命老區(qū)建設吧。原來,這些進城打工的農民,沒錢打車回家,就偷了自行車騎回鄉(xiāng)。又怕被人抓,就將車子丟在了廣場上。
我深深地陷入了那個年代了。我首先是一輛普通的單車,后來九十年代初,換了一張山地牌,O(∩_∩)O哈哈~
我是自己學會騎單車的,上班下班全靠它,那一幕幕,又在我腦海里閃現。
讀你單車被偷,我笑了。因為我的單車也被偷了,氣得我打罵。那天我的第一節(jié)課,就是罵偷車賊中度過的。
有趣有趣……
愛寫這樣回憶的文一般已經上了年紀,O(∩_∩)O哈哈~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問好前輩,遙祝佳節(ji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