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飯票，也許現(xiàn)在很多人已經(jīng)不認識或不知道了。而在我上學(xué)的時候，卻正是實行用飯票的鼎盛時期。
　　 那是個貧窮落后的饑餓年代。因為糧食短缺，各地的糧票、飯票如雨后春芛般流行開來。隱隱約約還記得，我上高中那年，學(xué)校離家比較遠，報到時坐著同學(xué)的自行車剛到，老師就安排：“都先回去吧！明天再來。來時帶著學(xué)費、糧食，然后到食堂換成飯票。離家遠的必須住校，兩個星期放假一天，中途無特殊原因不可請假?！蓖瑢W(xué)一聽，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帶著我騎上車子就走。因為要帶糧食不方便，分手時我們約定：明天走時各自分頭行事不再結(jié)伴同行。
　　 回到家，就把學(xué)校的要求跟父親說了?！皩W(xué)費倒提前給你準備了，咱家剪的綿羊毛剛賣。就是糧食，不知道帶啥糧？”父親一臉愁容，聲音急促而沙啞，“小麥？玉米？或是想交啥糧交啥糧？”
　　 我一臉茫然，腦子里空蕩蕩的。在那個沒有電子通迅的年代，一個疏忽就會讓簡單的事情變得復(fù)雜而多變。沒辦法，我只能實話實說：“我沒問，老師也沒說交啥糧?！?br />　　 “玉米中不？要是玉米中你帶袋玉米去吧！咱家就剩下一把小麥，反正也不夠?！备赣H頓了頓，點支煙狠狠地抽了一口，略微顯得遲疑而無耐。
　　 “要不給人借袋小麥吧！路這么遠，萬一不要了，還要帶回來?！蹦赣H站在一邊輕聲細語地看著父親說。
　　 “誰知道人家要啥呢？自行車要借，糧食再借……”父親有些猶豫，低著頭和母親小聲商量。
　　 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的難處：父親要面子，不到萬不得已不愿求人。最終，我答應(yīng)父親去試試。母親硬著頭皮低聲下氣給我借了輛破自行車。因為不會騎，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幫我往車子后座上抬袋玉米，然后拿繩子捆結(jié)實了，才讓我小心翼翼地推著，一步一步往學(xué)校的方向走。
　　 那時候，也不知自己從哪來的勁頭，瘦小的我一路上滿身大汗連人帶車不知摔了多少跤。腿上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皮肉傷疼痛難忍也就算了，好在車子的主人沒看見，否則非心疼得罵死我不可。所以，每一次摔倒，我都來不及擦下身上的土，就趕忙小心地重新慢慢趴起來。我竭盡全力去扶車子，可百十斤的玉米加上車子我怎么扶也扶不起來。好在熱心的路人誰見了都會停下來幫忙，二十多里的土路，我咬緊牙關(guān)走一程歇一會。就這樣艱難地走了大約一半路程，實在是走不動了。于是，我就停下來慢慢地將車小心靠在路邊一棵大楊樹上，準備喘口氣繼續(xù)再走。
　　 “吁——”突然，一個看上去和父親一般大的中年大叔趕著馬車緩緩?fù)Ａ讼聛?，“車子沒法騎或是咋回事？”車子還沒停穩(wěn)，他就朝著我大聲問。“不是，我不會騎，推不動了?！币娝麊?，我一時不好意思起來，低著頭小聲應(yīng)付著卻覺得臉火熱般發(fā)燙。
　　 “正好順道，我捎你一程吧！”
　　 大叔下了車子，走近我，問明情況后痛痛快快地說：“這離學(xué)校還有八九里路呢！我拉你到附近吧！那里到校大約里把地，多少可以省些勁?！闭f完，不由分說就幫我把車上的繩子解了。他先把玉米搬上駕車，再把自行車輕輕放在上面，然后又笑呵呵地催我：“上車吧，你往前坐點，扶著車子?！蹦怯H切的語氣，跟父親平時說話一模一樣。我心里暖暖的，不知說什么才好，只是被動地聽他安排趕緊爬上了駕車。
　　 大叔重新坐到駕車的前面，回頭見我坐穩(wěn)了。駕繩輕輕往后一撩，隨著一聲：“駕！”那馬便邁開步子，拉著駕車緩緩向前。
　　 因為彼此坐得近，我這時才看清了這位陌生的大叔，黝黑的臉龐，遍是歲月滄桑。胡子拉碴，蓬松的頭發(fā)上落滿了桔桿碎屑。一身滿是塵土的衣服，讓人一看就是個憨厚老實的莊稼人。一路上，他邊趕馬車邊和我說東說西。不知不覺，很快到了鎮(zhèn)上。
　　 大叔找片有樹的空地停穩(wěn)了車，把馬拴在樹上，又幫我卸下車子，重新把糧食裝上捆好：“實在不能往里去了，那人太多。這離學(xué)校近，你慢點推??！”他不停地安排。我趕緊掏出些錢來，還未開口，大叔看見就急了：“快走吧，給啥錢哩？俺才不要這沒良心錢呢！好好念書就好了。”說完，解開馬韁繩，趕起馬車頭也不回就走。留下我，一直目送他走了好遠才回過神來。
　　 忘了問大叔姓甚名誰，住在哪里?？杉幢銌柫?，又能如何？顧及不了太多，只能續(xù)續(xù)趕路。好在路已剩下不遠，堅持了不大一會兒就到了學(xué)校到了食堂。天，早已過了午飯時刻，可食堂門口仍然排著了長長的隊伍。疲憊不堪的我早已忘了濕透的衣服，也忘了跟認識的同學(xué)打招呼，我只想趕緊排隊交了糧食回班報到——也許見我瘦小，又大汗淋離的狼狽樣，大伙不約而同地閃開一條道。收糧食的師傅也不含糊，過來幫我卸了車子一看就笑了：“唉呀！這位同學(xué)。你咋帶玉米呀？我們這不收玉米！”
　　 后面的同學(xué)聽了哄堂大笑?！澳钦k？”我一聽傻了眼，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次能不能先收了？下次俺帶小麥來?！蔽?guī)е耷唤瓢蟮恼Z氣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大家竊竊私語，隊伍里開始有人幫著我說好話。
　　 “那哪行？不是我不收，是收了我也換不來面呀！我看你還是帶回去吧！換袋小麥再過來。”師傅的語氣堅定不容置疑，聽起來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
　　 正遲疑，已有同學(xué)把老師喊了過來。了解情況之后，老師把師傅遠遠地叫到一邊，商量了許久才過來跟我說：“糧食放這，你先回班吧，一會兒我換好飯票給你送過去?！?br />　　 我一陣感激，從此記住了初次相識的，我的班主任鄭老師。后來我才知道，不是收糧師傅好說話，而是鄭老師拿自己微薄的工資替我買了一百斤的飯票！兩個星期沒到，父親就拉袋不知從哪借的小麥送到了學(xué)校。我換成了飯票還給老師，可他說什么也不承認。還能說什么呢？除了深深銘記加倍努力，那時真的無以為報。
　　 但無論如何，我終于手里有了幾沓飯票。看著這些來之不易的票票，我愈發(fā)珍惜并開始喜歡上這些印制并不精美的紙片來。而其實，學(xué)校里的飯票多種多樣，色彩和面值也名有不同。最大的有伍斤的，最小的是壹兩的。中間有貳斤、壹斤、半斤、貳兩和貳兩半的。半斤兩個大饅頭，壹兩一碗稀飯。菜票多是錢買的，面值和錢差不多，沒錢買，飯票一樣當錢用。反正都是根據(jù)市場行情大致算好的，吃虧賺便宜也只能在本校用，出了校門或到了別校也就不行了。剛開始因為紙張低廉，印刷粗糙，有幾個聰明的同學(xué)便開始動了歪心思。還記得那時我們班有一個叫劉程的，美術(shù)好。比葫蘆畫瓢看著畫了幾張，到領(lǐng)飯時廚房里的師傅竟絲毫沒覺察！于是乎，其它同學(xué)也偷偷跟著畫。一時間，假飯票變得越來越多。正當我蠢蠢欲動也想畫幾張省些飯票時，意料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也不知是哪位“大神”技術(shù)差，畫得不認真或是根本不會畫，全指望人多師傅忙：拿一樣色的紙剪成票樣以為就可以蒙混過關(guān)的，被一下子逮了個正著。這下好了，所有的事情很快敗露：消息不脛而走，頓時在學(xué)校炸開了鍋。通過“揭發(fā)檢舉，投案自首”，十多個始作俑者成了大家學(xué)習的“楷?！薄ＰｎI(lǐng)導(dǎo)高度重視，立即召開了全校警示學(xué)習大會：在操場臨時搭起的高高講臺上，先是廚房師傳講述事發(fā)原因，經(jīng)過；再由當事人低著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悔過發(fā)言；接著各班班主任做了責任保證，最后才是校長語重心長的總結(jié)發(fā)言：“同學(xué)們，你和你的父母生在這窮鄉(xiāng)僻壤，沒啥丟人也沒啥罪過。咱一不偷二不搶靠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頂天立地！人窮志不短嘛！咱有困難想辦法解決，咋能為張小小飯票低頭、折腰呢？……今后，不論你長成小草或是參天大樹，咱都不能忘了爹娘忘了養(yǎng)你的故土！‘窮則獨善其身，富則兼濟天下?！鄣脤W(xué)會知恩報恩，小則報答你含辛茹苦的父母，大則報效我們的國家！要不然，起早貪黑上學(xué)即便上好了也是個垃圾是個廢物……現(xiàn)在不學(xué)好，長大犯了事可不是悔過了，而是喀嚓：進監(jiān)獄！或是呯呯兩聲：槍斃！”下面的同學(xué)聽了，膽戰(zhàn)心驚，深受感動。緊接著，掌聲雷動，個個覺得得受益匪淺。
　　 我自然感同身受，更能深深體會到貧窮時的孤獨、無耐、掙扎與貪婪。所以很慶幸自己關(guān)健時刻沒有邁出那一步，否則，后果真的無法想象。我不知道別人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孩子犯了錯如何想如何去做，但我肯定知道如果我做錯父母知道了，一定會面臨極其苛刻的懲戒。雖然事情很快過去并漸漸變得風平浪靜無人提及，可校長那段恨鐵不成鋼，痛心疾首的講話，卻一直言猶在耳。如長鳴的鐘聲一般，在我的領(lǐng)空、心里，久久地回響不停。
　　 歲月如梭，晃然如夢。不知不覺，飯票已漸漸在歲月的變遷中煙消云散，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那時的日子，那時辛酸，那時的故事，依然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記憶里。忘不掉，揮之不去。每每提起，總讓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夢方醒，它好像一支無形的鞭子，時不時地鞭?著我：
　　 莫要蹉跎時光，辜負光陰。要心無旁騖，奮發(fā)努力，不斷地砥礪前行；要心懷善良，守一副寧靜博大的胸懷，努力活成一道光——時時刻刻燃燒自己，驅(qū)散黑暗，照亮他人，溫暖世界……
　　 2024，2，18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