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寄蜉蝣(隨筆)
暫且叫她丫蛋吧,不重要,跟她這個人一樣。
她出生在大西北,最貧窮的地方。那時候家里有兩間土坯房,是哥哥生下后蓋起來的,土坯房對面可能還有幾孔土窯,她記不清了。這些只是一點記憶中的符號罷了,也無所謂記得不記得,反正她已經(jīng)刻意地抹掉太多了。只是偶爾做夢,總是夢見那個老地方,這讓她痛苦,痛苦的根源在于,時至今日她都擺脫不了……
三四歲之前的記憶全沒了,都是丫蛋她媽媽告訴她的,但好像告訴她的也不多。她不記得是自己的記憶還是媽媽告訴她,小的時候爸爸總在外面打工,爺爺要看哥哥,幾乎沒人管她,家里的地又必須要有人拾掇,于是媽媽每次上地前,就把她放在炕席中間坐著,拿一床被子將她緊緊地裹起來拿個枕頭壓住,然后自己去山梁。
媽媽在山梁上都能聽見丫蛋的哭聲,等她干完活回到家,丫蛋的臉栽在席上,臉上紅紅的竹席印子。
然后是爺爺?shù)娜ナ?,丫蛋想她?dāng)時可能五歲吧,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和哥哥弟弟在廚房的炕上玩,家里人進人出,非常熱鬧,然后大叔家小堂哥從門上跨進來,惡狠狠地瞪著他們?nèi)齻€,小堂哥年紀(jì)大,知道爺爺死了,丫蛋卻不知道。
她對爺爺也沒什么印象,畢竟?fàn)敔斂匆粋€哥哥都看不住,要把哥哥的一只腳拿繩綁上,另一邊拴在炕跟的床柜腳上以防孫子掉下去,后來知道,爺爺是肺癌死的。
丫蛋對于自己的出生,家里描述得不多,她自己也不問,一張照片也沒有,幾乎是這么的一片空白,對于父母,她是空白的,對于爺爺也僅有那么一丁點的記憶,大概是六歲之前的回憶全被什么東西收回去了,她好像一下子就長到了七歲,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紀(jì)。
丫蛋記得,她開學(xué)那天,好像第一次具象的知道了父親的存在。父親給她買了一套綠色衣服,自此之后直到工作,這也成了父親給她買過的唯一一套衣服。
鄉(xiāng)里的中心小學(xué)設(shè)施簡陋,丫蛋上課沒有凳子,就站在一個木刺斑駁的破舊桌子后面,頭剛夠著桌面。時間久了站不住她就蹲下來看同學(xué)的腳丫子,老師也沒發(fā)現(xiàn)半個同學(xué)的頭沒了,因為一個班要四十多個學(xué)生。
丫蛋膽子太小了,她不敢跟老師說,更不敢跟家里說沒凳子坐。好似后面家里人又隱身了,她又沒了父母的記憶。后來不知多久,另外一個小女孩從自己家里拿來了一個凳子給丫蛋坐。那個凳子的油漆亮黃黃的,還散發(fā)著濃濃的味道,她太記憶深刻了,女孩子穿得也好看,臉上白凈凈的特別可愛。就這樣丫蛋靠這個凳子坐了一年,到了一年級換了班級終于有了學(xué)校的凳子可以坐。
那個時候?qū)W校里沒有校服,丫蛋記不清自己都穿的什么衣服上的學(xué)。光靠父親買的那套綠衣服肯定不行,媽媽沒有錢也沒法給她買衣服,長大后好像才知道,舅舅家表姐不穿的衣服會郵寄回來,能穿的就給丫蛋穿。她其實很想想起來些什么,但是記憶都好像刻意被抹沒了。
那時候哥哥也上學(xué)了,應(yīng)該在上三年級了,丫蛋家離中心小學(xué)兩里路,翻一個大山就到了,走得快的話是半個小時。她從小得跟著哥哥上學(xué),天色烏漆嘛黑的起來洗把臉,大部分時候好像沒有吃的可以拿,就跟著哥哥摸黑爬山,哥哥走得快,丫蛋經(jīng)常跟不住被甩在后面,然后一個人嚇得要死,路邊的樹影子都能看成鬼影子,山色寂靜,氣色壓抑,多數(shù)時候來到學(xué)校,大門都是鎖的,便又在學(xué)校大門口等。
夏天下大雨,山路會自動變成泥滑梯,丫蛋經(jīng)常是滑回家變成泥蛋子,但至少不會凍傷。冬天的山路是雪滑梯,丫蛋的手和腳生起了凍瘡,腳底都是大小不一的蛋,晚上癢得睡不著,鉆心撓肺地癢。早晨起來兩個腳木木的,來不及想又要摸黑跟著哥哥繼續(xù)爬山。等稍微暖和一點,丫蛋的手背就開始化膿,那些凍瘡變得爛爛的膿水直流,又疼又癢,不知得過多長時間才結(jié)了痂,慢慢地掉落,然后到現(xiàn)在丫蛋看著自己粗粗的手指頭,還有紋路大大的皮膚,心里好像很苦,又好像不苦。那些日子她也想不起父母在干嘛,好似記憶又沒了。
偶爾,丫蛋會想起來父母農(nóng)忙的樣子,吵架的樣子,甚至打架的樣子,都模糊掉了。偶爾,她又想起上房那個大概60瓦的熾黃電燈泡下哥哥趴在炕上寫作業(yè)的樣子,昏黃的光讓哥哥年齡很小就近視。地上擺著一個長長的木頭茶幾,上面永遠是一層灰,永遠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
轉(zhuǎn)瞬三年級了,丫蛋很被動地學(xué)會了做飯。媽媽開始拿火棍逼在她身后,讓她學(xué)會和面,搟面,下面。剛開始丫蛋實在學(xué)不會,那個面怎么揉下到鍋里還是瞬間爛掉,媽媽就拿火棍打她的小腿肚子,她一邊哭一邊學(xué),后面學(xué)會了使詐,要么她面里放好多的堿,導(dǎo)致那個面又苦又黃,要么她就面還沒揉好就從外面包起來,看似光鮮,實際里面全是面絮絮,一搟全漏出來了,為此沒少挨媽媽的火棍。
那時候的丫蛋個子小小的,站起來勉強夠到那個破破爛爛的案板上面,她想不通自己那么小還在上三年級為什么就要學(xué)會做飯,以前媽媽天天是洋芋面,現(xiàn)在她學(xué)會做飯后,只要她在,媽媽好像不進廚房了,她也開始天天做洋芋面。從此,早上基本沒饃,晚上回去基本沒飯吃的日子就開始了。
漸漸地,除了做飯,丫蛋還要開始喂豬,那時候家里養(yǎng)了騾子,驢,還有一只狗。然后丫蛋負責(zé)豬,小弟弟負責(zé)驢,哥哥負責(zé)狗,于是丫蛋和弟弟跟哥哥生氣的時候就叫他狗,哥哥和弟弟把丫蛋叫豬,丫蛋和哥哥把弟弟叫驢。
丫蛋和哥哥還負責(zé)了家里的用水,家里的井被填后,就開始在河灣里的泉里挑水吃,那時候丫蛋太小,于是和哥哥抬,河灣離家里一里多地,但抬水上來全是坡,丫蛋的肩膀幾乎被壓麻了,又疼又麻的哥哥也不知道休息一下,丫蛋不敢說,只能忍著使勁將木棍抬起來挪到另一個肩膀上。
后來丫蛋長大了,便直接負責(zé)起來挑水的重擔(dān),一個人從河灣挑起兩桶水哼哧哼哧地往家里走,來來回回,不知幾個春秋。
日子像一滴滴水穿過門前簡陋且粗糙的石頭,濕漉漉地流過院里的黃土,從陰暗的小溝渠滲下去再消失不見。大概過一年,哥哥好像上初中了,中學(xué)在那個破敗的集市上,比小學(xué)稍微近了一點,高了一點。丫蛋父親也在集市租了一個房子干活。丫蛋就開始了中午和晚上都要做飯的日子。
午休時間夏天是兩個半小時,冬天兩個小時,但要做完一頓飯并洗完鍋還是很緊張的,丫蛋只能每頓做洋芋面、西紅柿雞蛋面、漿水面之類,比較省時間。最多的時候,父親,哥哥和弟弟他們四個人一起吃,基本洗完鍋每次還有十來分鐘就上下午課了,丫蛋急匆匆洗完手便往學(xué)校趕,夏天酷熱難熬,丫蛋幾乎每次課上都昏昏欲睡,太想趴在桌子上大睡一場了。偶爾媽媽中午到集市上來會提前做好飯,這對丫蛋來說好像是天大的恩賜,因為終于有現(xiàn)成的飯可以吃,可以休息一會了。
下午放學(xué)回家也是沒飯吃的,需要丫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也許媽媽在忙顧不上做飯,也許……丫蛋想不通這個問題,也是很偶爾的晚上會有現(xiàn)成的飯,丫蛋不知怎的竟然會格外地感謝媽媽甚至生出了某種愧疚感,還要媽媽給她做飯,媽媽真的太辛苦了。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xù)到丫蛋上初三,情況更惡劣了。媽媽去了親戚家,去了三個月,丫蛋面臨著即將臨近的中考。她從小沒話,野草一樣地活著,沒人問過她這么些年有什么委屈,那三個月開始,丫蛋早晨起來搟好面,再爬山去上學(xué)(這時候父親不在集市上干活了),中午火燒眉毛一樣跑回家做完飯又筋疲力盡地回學(xué)校上課,晚上繼續(xù)做飯,喂豬,她想不起來弟弟這時候在干嘛,應(yīng)該也是上五年級了,哥哥已經(jīng)高三面臨高考,那時候的丫蛋姊妹三個已經(jīng)不怎么交流了,親情淡薄如冰,又各自很潮濕地向上挺拔。
周末,丫蛋既要烙饃饃,還要做飯,還要跟著父親上山干農(nóng)活,還要喂豬,和弟弟合作喂驢。她烙的餅子只有厚厚的兩張皮,再好的牙齒也啃不爛,蒸饅頭偶爾也會堿放多了,出來黃得跟得了大病一樣味道又澀又苦,抑或就是黃花大貓咪。
初三學(xué)習(xí)很緊張,中考迫在眼前,丫蛋那段時間經(jīng)常偷偷地哭,她考不上怎么辦?不敢想,一想就掉眼淚。后來父親可能實在被兩張皮的饃饃吃怕了,就把丫蛋姥姥接了過來做飯,丫蛋記得姥姥的臉好慈祥,她烙出來的餅子厚厚的,白白的,軟軟的,香氣撲鼻。
父親吃著這樣的餅子,對丫蛋說,這和你做的就是不一樣。
姥姥在家里幫了不知多長時間的忙,應(yīng)該是沒撐到媽媽回來就回去了。丫蛋記得媽媽回來的那天,和爸爸爆發(fā)了激烈的沖擊,兩個人幾乎吵了一天的架,丫蛋坐在小板凳上哭,她想不起來自己在哭什么了,也許是好不容易盼到媽媽回來結(jié)果他們旁若無人的吵架,也許是委屈自己三個月忙忙碌碌的連軸轉(zhuǎn),總之也沒人關(guān)心她為什么哭,可能那天的空氣格外潮濕吧。
后來中考,丫蛋第一次乘坐班車去了縣城,她不知道自己暈車,吃得飽飽的然后吐了一路,上去住在一個私人租的平房里,三天考試下來丫蛋渾身被蚊子咬了好多的包,回家后瘦了好幾斤。
后來丫蛋很幸運地超過了當(dāng)時的分?jǐn)?shù)線八分勉勉強強考上了高中。
上高中后,丫蛋開始了住校的日子,偶爾周末回去一次,她對家的感覺并不深刻,也不眷戀。住校的日子很開心,她在這里認識了新的朋友,有了獨屬于自己的小床,她給小小的床拉上了簾子,十五年來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小空間。
這個時候哥哥應(yīng)該上大學(xué)了,弟弟也開始上初一,丫蛋很努力回想了以前的日子,但確實關(guān)于父母哥哥弟弟的回憶真的不多,甚至于她自己,她也忘記了太多。
高中的日子是拮據(jù)的,也是開心的,高二搬了學(xué)校以后,丫蛋她們暫時在一個小學(xué)的教室里大通鋪睡了一個月,磚頭墊起來的床板潮濕不堪,丫蛋和同學(xué)渾身起了癢癢的小疹子。搬了新學(xué)校宿舍后,是同學(xué)給了她一種藥膏子兩個人開始天天渾身抹,那一周滿宿舍的藥膏子味。
對高中的丫蛋來說,每年的寒暑假父母格外珍惜,因為家里需要干的農(nóng)活很多,丫蛋是不可缺少的勞動力,很奇怪這個時候丫蛋對哥哥的記憶完全空白了,哥哥在上大學(xué),寒暑假在不在家,在干嘛,她都忘記了。只有弟弟,因為上初中不好好學(xué)習(xí),老被老師教訓(xùn),她還記得比較清楚。
這三年過得很快,丫蛋常常自嘲是被放養(yǎng)生長起來的蜉蝣,天地很大,她很小,她想走得遠遠的,逃離掉這個對于她來說沒任何愛意的家,或者家鄉(xiāng)。父母不知道她如何生活,如何學(xué)習(xí),如何長大。當(dāng)然那一輩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孩子長大就行了,不會在意那么多,丫蛋幾乎每次是這么安慰自己的。但當(dāng)別的父母總給孩子想方設(shè)法做好吃的,總安慰孩子鼓勵孩子,大事總會陪在身邊的時候,丫蛋就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自己了。
高考依然是自己一個人,悄悄考試,悄悄回家,悄悄地等成績。這次幸運沒有光顧到丫蛋身上,她落榜了,父親讓她補習(xí)一年,她不想浪費時間,后來自己選擇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城市去上專科,那時候父母也在外面打工,丫蛋自己收拾了東西,在外婆的打發(fā)下,乘著那個搖搖晃晃的大班車走了三天兩夜,跋涉兩千多公里,丫蛋后來的三年就在那里度過了。
丫蛋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人生地不熟,她還孽障。在這里的親戚幫她報完了名,然后大概有一周時間她住在第一次見面的親戚家。親戚家有個女兒,她從來不會問候丫蛋,丫蛋也不敢跟她這個素未謀面的表妹說話,整個家里有種很尷尬的氣氛壓得丫蛋喘不過氣來。父母讓丫蛋在人家家里勤快些,幫忙做飯打掃屋子,好像這樣顯得自己家的孩子多懂事成熟一樣。丫蛋卻被這種囑咐弄得更加自卑和抬不起頭,她想不通自己為什么不管在什么地方都逃不脫要去做飯或者打掃衛(wèi)生的命運。
后來親戚帶丫蛋逛了衣服店,讓丫蛋替自己的表妹試衣服,試完再跟著出來去逛別的地方。丫蛋第一次進那種衣服店,滿商場的琳瑯滿目,看得她眼花繚亂,同時看著自己笨拙的穿戴卻更加抬不起頭了,因為她走的時候就在縣城的一個露天市場買了一身不到一百塊的衣服,從老家一直穿到這個地方,沒有其他衣服可以換。
后來的一個月,丫蛋不適應(yīng)這里的作息,舉目無親,幾乎吃不下東西,瘦了整整二十斤,她后來調(diào)侃那估計是她人生中最瘦的時候了。那時候的生活費也不多,她要了父親就給,不要的話父親好像就忘了還有個丫蛋,但丫蛋每次幾乎是實在山窮水盡了才敢開口跟家里要錢。
后來假期回家的時候,買個硬座,丫蛋腸胃不太好,過一個晚上胃受涼后又脹又惡心,兩天兩夜的行程痛苦不堪。再后來丫蛋就假期不回家了,有時候是去跟同學(xué)摘棉花掙錢,她戴不慣手套,一天下來手指就開了花,只不過棉花那么白,她的手那么紅。再一個學(xué)期就跑國境線附近的農(nóng)場里摘紅樹莓,早上八點上工,晚上十點收工。丫蛋每次晚上十點看著遲遲不落的夕陽一臉苦楚,她的小腿至今有一塊肌肉是凹進去的,那大概是那時候總要用小腿幫忙拾起裝著樹莓的重重的筐子留下來的。
再后來,丫蛋學(xué)著亂寫東西,往報社投稿,竟然開始了第一次的被錄用,她記得拿到報社寄給她的樣報還有一張二十塊的票據(jù)時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二十塊真的勝過了她打工掙來的幾千塊,那是她用腦子掙來的二十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