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曲形的大柜臺，柜臺里面預(yù)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薄翱抗裢庹局?，熱熱的喝了休息”……每當(dāng)讀到《孔乙己》中的這些文字，我就備感親切，因為小時候我家也給客人或自己溫過糯米酒（黃酒）呢。
　　 我想魯鎮(zhèn)酒店溫的酒，該是黃酒吧，總不可能是白酒。紹興不僅是水鄉(xiāng)、橋鄉(xiāng)、名士之鄉(xiāng)，而且還是一個著名的酒鄉(xiāng)，有狀元紅、女兒紅、花雕、加飯酒等著名品牌，小時候我吃過加飯酒，類似于黃酒。紹興與我家鄉(xiāng)麗水同屬于浙江省，相距二百三十多公里。只有冬季才能釀出好米酒，因為天氣炎熱釀的米酒會酸。所以平時飲用時要到城里商店和村代銷店購買。那時，村代銷店也有紹興黃酒可賣，一壇壇用黃泥巴和箬葉封口的黃酒，擺放在店堂里。我常受父母的差遣，拿著酒瓶，跑到村代銷店買黃酒。老板拿來酒提、酒漏，提起壇口上的沙袋，伸進酒提，一提一提舀到酒漏里，注入瓶中……
　　 冬至期間的天氣，最適宜釀糯米酒。在我記事起，每年這期間，會看見老家的家家戶戶都忙于準(zhǔn)備和釀造糯米酒的情景：買酒曲，挑谷子到碾米廠碾糯米，把酒缸、酒壇、飯甑、酒濾（圓筒形的篾簍，分離酒糟和酒）、木棒（用于攪拌的）等擦洗干凈，然后，擇日把飯甑置于柴火土灶的八印大鍋上，以熟一層再加一層，把浸過的糯米加進去，蒸糯米飯，熱氣騰騰的，爐膛火光映紅了臉龐……一直沿襲至今。如今城里有許多居戶也自釀糯米酒。物質(zhì)條件好了，也不必像以前那樣拮據(jù)，人人買得起糯米。去年我家買了一口大缸，也買了一百五十斤糯米，自釀了糯米酒，并添置了一些酒壇。其實我并不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讓金樽空對月”的貪杯之人，而是以料酒為主。不但是佳釀飲品，而且為家庭必備的上好料酒。
　　 自釀米酒其實很簡單，只需糯米、酒麯、清水三樣?xùn)|西。那時，母親會特意到峽谷里挑來山澗水釀酒，好水釀出的米酒，更加甘醇綿長。根據(jù)酒的濃淡，水與米的比例可為斤對斤，或雙斤，即一斤米二斤水等。將蒸熟的糯米飯，倒入按比例注水的大缸里，并放按比例酒麯。在頭幾天里要適時攪拌均勻，目的是不讓酒料閉塞過度發(fā)熱，否則酒會酸。之后就是平穩(wěn)的發(fā)酵階段。大概半個月時間，酒糟沉淀，糟與酒趨于分離。一個月左右就可以到缸中舀酒喝了。
　　 自古以來，正月里我們?nèi)A夏國度里，都有老百姓在親戚間互相走訪拜年的習(xí)俗。那時家鄉(xiāng)農(nóng)村餐桌上，幾乎均以自釀的糯米酒款待客人，或自己品嘗。那紅彤彤、瓊漿玉液似的糯米酒，本是人們在年俗里所崇尚的顏色，象征著日子美好幸福、喜慶吉祥、紅紅火火。那時老家溫酒和飲酒的器皿很簡陋，沒有高檔高腳的玻璃酒杯，飲酒時用大白碗，這倒也無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顯得好爽大氣；溫酒則是用白色搪瓷大牙杯放鐵鍋沸水里溫。
　　 當(dāng)時永康手藝人會隔三差五挑著擔(dān)子到村里來謀一份修補活計的生意，修補銅壺、鍋、盆、杯、缽、鎖匙、及制作手秤、錫酒壺等。錫有凈化水質(zhì)的作用，而且密封性好，溫與盛酒皆不會變質(zhì)。后來我家從補銅壺那里，打制了一把錫酒壺，也算提升了高規(guī)格的溫酒器皿。
　　 天氣寒冷，怕喝涼酒傷胃，且熱米酒更香更有味道，就把酒壺放在紅泥爐灶上的鐵鍋里溫著。宴席開始后，主人提起溫?zé)崃司频腻a酒壺，給客人斟滿一大碗?；蛴袝r面對客人碗中的酒被喝了一大半，剩下的已冷了，于是主人提著滾燙米酒的酒壺，說：“加熱，加熱！”那淡紅色的米酒從壺嘴里汩汩流淌出來，帶著裊裊霧氣，散發(fā)著悠悠的酒香。主人說：“斟滿，斟滿！”客人客氣說：“夠了夠了，快溢出去了！”面對一碗紅彤彤的氤氳著酒香的燙米酒，客人趕緊俯首喝下一大口。熱情斟酒勸菜，客氣推讓，推杯換盞，宴席氣氛像紅彤彤的熱米酒一樣熱烈，讓人陶醉其中。
　　
　　 二
　　 這種農(nóng)家自釀的米酒，宛如瓊漿玉液，香甜醇美，綿柔順口，溫潤味濃，且乙醇含量極低，5％至20％之間，高低與加紅曲比例有關(guān)。富含氨基酸、微量元素、維生素Ｂ族、維生素E、糖類等營養(yǎng)物質(zhì)。有補血、補虛、補氣、補脾肺，促進血液循環(huán)等功效。紅糖雞蛋拌糯米酒更滋補，那年代沒有什么滋補品，干農(nóng)活累了，母親就會燒這種酒給家人補補身體。母親到今天還會說：“喝點糯米酒好，養(yǎng)經(jīng)骨的嘞。”
　　 女人做月子，要吃紅糖雞蛋拌糯米酒，也叫月子酒。這酒營養(yǎng)豐富，對產(chǎn)后傷口的恢復(fù)有促進作用，有補氣血，促進血液循環(huán)、增強新陳代謝，抵御寒邪入侵，也預(yù)防產(chǎn)后肥胖等功效。
　　 現(xiàn)在有些人也會用糯米酒燒紅糖雞蛋花米酒飲，熱熱的喝了休息，挺好的。前幾年，我到酒店聚餐時，同伴們總會點紅糖雞蛋糯米酒品飲，時尚而實惠。
　　 可以說，糯米酒是我外祖父一輩子的最愛。除了早餐外，每天要喝，但無需多，每餐喝半斤左右，即一碗。若自釀的糯米酒喝完后，家人就要到商店里購買黃酒給他喝，不能斷了酒。若一天沒有酒喝，他就不高興。外祖父喝酒配菜很節(jié)省，他總是說：“喝酒就是喝酒，不是多吃菜的?！鼻『眠@樣食鹽含量攝入較少。外公一天不能沒有黃酒喝，也不能不勞動。外祖父的一生是勤勞的一生，對于勞動，一雙手每天總是閑不下來。這些好習(xí)慣，正是他能活到九十多歲不患高血壓等慢性病的主要因素之一。九幾年，外祖父“瓜熟蒂落”，享年九一歲。
　　 去年清明，我與村同姓族人到外鄉(xiāng)祭祖掃墓，回來后到一家餐廳享用午餐，我與九七歲的前輩和他的九十來歲的老伴同一桌。餐桌上唯一他倆飲著家里帶的自釀糯米酒。我問前輩長壽的秘訣，他倆開玩笑說：“我們就是經(jīng)常喝自釀的糯米酒的?！碑?dāng)然，長壽有多種因素，但可見適量喝一些自釀的糯米酒，的確對身體是大有裨益的。這樣的高齡，依然精神抖擻，告別時我與他握手，竟然把我的手捏疼了。這老頭子，真讓人佩服！
　　 前輩與我外祖父一樣熱愛勞動，一生勤勞。記得他八十多歲時，每天還到田地山上干農(nóng)活。還有一個喜歡看社戲的愛好，每當(dāng)相距四五里、七八里的鄰村演社戲時，高齡的他，會穿著整潔，把皮鞋擦得锃亮，徒步前往看戲。
　　
　　 三
　　 對于糯米酒，當(dāng)?shù)禺屆窀矏?，使用更廣，甚至到了在日常生活中離不開它的地步。一般畬鄉(xiāng)均分布在城市邊緣的山區(qū)。一個叫鯉魚頭的畬族村海拔七八百米高，即使盛夏屋內(nèi)也很涼爽，下半夜睡覺要蓋被子，所以這樣的村莊，人們就看不到電風(fēng)扇、空調(diào)。獨天獨厚的氣候，具備了一年四季都可以自釀糯米酒的條件。并且，高山出好水、出山泉水，用它釀制的酒更加甘醇綿柔。我市景寧縣是全國唯一的畬族自治縣，如今人們傳承了悠久的畬鄉(xiāng)釀造糯米酒的歷史，充分利用傳統(tǒng)方法釀造出糯米酒，并用綠色環(huán)保的竹筒盛裝，把畬鄉(xiāng)的糯米酒推向更遠、更廣的地方。
　　 那時我們鄉(xiāng)只有一個老鄉(xiāng)郵員，郵路太長了，每天還要到十公里的鎮(zhèn)郵電局用自行車馱來全鄉(xiāng)的報刊郵件，即使日夜投送，也跑不過來。無奈，只好停郵那些邊遠的村莊多年，若有信件就放在通郵的村代銷店等位置托人捎帶或自取。
　　 八十年代，郵電部門給我鄉(xiāng)增加了一名鄉(xiāng)郵員——就是我。曾在當(dāng)?shù)刈隽巳舾赡辍拇?，全鄉(xiāng)每個村莊都通郵了，能給原先那些停郵的村莊挨家挨戶投送信件，還有不少村民向我訂了報刊，并及時閱讀到報刊，極大地方便了村民們。他們對我很客氣，常常請我喝茶、吃飯，特別是畬民很熱情，請我喝自釀的糯米酒。
　　 那時當(dāng)?shù)禺屆裼邢矚g吃粥的習(xí)俗。每天早晨，同我們老家漢族一樣煮撈飯，但粥留得很多，一罇一罇的，連晚餐的粥也備了，不管冬天還是夏天都這樣，只要勺不去舀罇里的粥，那它放到晚上也不會變質(zhì)。一般畬民家庭都是渴了就喝粥，因此很少喝茶，如果客人來了，往往以酒代茶，以糯米酒款待之。
　　 有一天，地處大梁山麓的山根村一位姓藍的畬民，邀我喝糯米酒，而我不好意思喝，拒絕了。他就把我的工作挎郵包藏了起來，逼得我不得不就范。我只好坐下來，任由他斟滿一大碗糯米酒。被他感染，我也大口喝酒，配大塊豬肉、大個油炸豆腐。不停地勸我吃菜，不斷與我干杯，和向我斟酒，推杯換盞，酒過三巡，我已醉醺醺了。但年輕還能扛得住這酒力。這村莊是我一天投遞工作的最后一個班次，醉了也不會耽誤工作。有了深刻的生活體驗，我早年寫過一首詩《畬鄉(xiāng)的酒》：走進畬鄉(xiāng)，款待你的/是四季不缺酒壇倒出的真情/用鉗子般雙手，捆綁你到桌子跟前/大碗的酒、大塊的肉、大個子的油炸豆腐/抿一口，小女人，一口氣翻碗，男子漢/醉了酒，唱山歌，親兄道弟不離口/醉了酒，飛來塵埃，不低頭/醉了畬鄉(xiāng)的酒，踏破籬笆，往前走！
　　
　　 四
　　 一般家庭會把釀糯米酒留下的渣物酒糟利用起來，總舍不得棄之，付工錢，請燒白酒的師傅帶工具來家里燒。其他家庭也趁機會將酒糟土燒了。那時大面積種植水稻，很容易獲得上好干凈的秕谷。師傅將酒糟與秕谷攪拌在一起，放入酒甑里，用柴火燃燒加熱，達到一定溫度產(chǎn)生熱氣，而上面有冷水設(shè)備，經(jīng)冷卻產(chǎn)生蒸餾水，從口里流出來，這就是零添加的土燒白酒。一般只獲十斤、二三十斤不等，量并不多。那時老家糧食缺乏，所以沒人用糧食或購買糧食來土燒白酒。過年待客或自飲，以糯米酒為主。
　　 記得有一年殺豬，捉豬需要叫幾個有力氣的村人幫忙，才能把一頭自家養(yǎng)的大豬給殺了。當(dāng)?shù)赜酗L(fēng)俗，殺豬了，要請幫忙捉豬的人、鄰居、平時幫過我家的人，到家里來吃肉。母親在八印大鍋里燒了半鍋紅頭肉（頸部肉），又燒了豬血滾豆腐，將其盛到罇或盆子里，端到桌上。又從板壁的釘子上取下酒漏、酒提，拿著空可樂大瓶到房間，提起壇口沙袋，將土燒白酒灌滿瓶子，送到桌上。招呼入席，圍坐桌前，他們品嘗著豬肉佳肴，時而呷一口芳香四溢的土燒酒，吃的喝的津津有味。一邊說：“嬸，你豬肉燒的真入滲（入味），真好吃！你這土燒也很順口很香嘞！”吃得非常滿意……我想如果光有豬肉，沒有農(nóng)家土燒酒的提供，那這次宴請就會缺少氣氛，就會覺得少了一點什么。
　　 老家是一個交通要道，有許多村莊人的來往要經(jīng)過我村。過路人常常要到村代銷店歇腳，買點吃的充饑?！袄习?，舀一碗黃酒，切半斤豬頭肉?！崩习逄峁┖螅櫩秃戎?，一雙筷子夾住切片的新鮮原味的豬頭肉，大塊朵頤起來……“老板，舀一碗金剛刺白酒，稱半斤油馓（麻花）?！苯又活櫩秃戎銍妵姷木?，咯隆，咯隆，配吃著油馓……頓時，店堂里食物香、酒香四處彌漫。他們可能不知道，一個小饞貓正盯著他們的吃嘞。
　　 那時金剛刺白酒跟普通白酒的價格沒有什么多大區(qū)別，并沒有顯得很珍貴。顧名思義，這是用金剛刺藤作材料釀造的白酒。老家村民們經(jīng)常挑著簸萁，背著條鋤，到山上挖金剛刺藤。老家山上的金剛刺很常見，當(dāng)時我沒想到這普通的刺——根部的藤，竟然能釀酒。村民們揮舞鋤頭，挖出一塊塊金剛刺藤，挖啊挖，挖出來的就是錢??！然后，挑著一擔(dān)擔(dān)滿簸萁的藤兒，搖著扁擔(dān)回家。洗凈，用刀劈成片，放簟皮上晾曬干燥。再用籮筐將其挑到鎮(zhèn)酒廠賣錢。
　　 現(xiàn)在這種酒已不易買得到了，如正宗的，即使買到，也昂貴?，F(xiàn)在已認識到它是養(yǎng)生藥酒，喝它利于身體健康。金剛刺有除風(fēng)濕，活血，解毒，鎮(zhèn)驚息風(fēng)，抗癌等功效。
　　 如今家鄉(xiāng)已有不少人開始喜歡喝自己釀的土燒了，我想這跟人的體質(zhì)變化有關(guān)。那時物質(zhì)匱乏，再加上身體活動強度大，所以愛喝糯米酒以補充能量之，身體也能承受。糯米酒雖好，但上火濕熱時不宜多喝，如今那些人愛喝土燒白酒也正是這個原因吧。居民們再不局限于只釀酒糟那點白酒了，生活條件好了，可以闊綽地購買糧食來土燒白酒?；旧贤瑹圃惆拙埔粯拥脑恚鴧^(qū)別的是糧食要浸泡加酒曲發(fā)酵過。
　　 新酒辛辣、嗆人，不好喝，要陳放一定時間的白酒才好喝。通過貯藏，揮發(fā)了雜質(zhì)，并經(jīng)過化學(xué)反應(yīng)，產(chǎn)生各種香氣的脂類物質(zhì)等，此過程是緩慢的，從而升華至芳香四溢、綿柔甘醇、回味悠長的土燒白酒。所以，一些家庭土燒了許多白酒，將一壇壇置于地下室陳釀數(shù)年。
　　 自古以來，尋常百姓自釀的糯米酒、土燒的白酒，伴隨家鄉(xiāng)人的日常生活，一路走來，生生不息！
　　 在二月，春寒料峭的早春，我溫一壺老酒，為平凡而不平凡的人生，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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