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4年12月參軍的。入伍后，緊接著是為期三個月的新兵訓練。
　　 新兵訓練包括軍事訓練和政治教育。軍事訓練主要是最基本的隊列動作的訓練，包括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左看齊，齊步、跑步、正步走，還有左轉(zhuǎn)彎走、右轉(zhuǎn)彎走等。一開始稀里嘩啦的，我們做不好，可慢慢就行了。特別是后期，經(jīng)過三個月的訓練，全班12個人，“一”字排開，在老百姓的打谷場上，從這頭到那頭，約50米遠，在班長高生根的口令下，無論齊步、跑步還是正步，自始至終都在一條直線上，且腳踢得一般高，落下去“唰”“唰”作響，跟現(xiàn)在看到的天安門前的儀仗隊相比，也就是服裝沒有現(xiàn)在威武好看，人員個頭沒有現(xiàn)在高和整齊劃一而已。
　　 當然，付出也是有的。上午練，下午練，有時為迎接連里組織的會操比賽，高班長還領著我們利用午飯后和晚上的時間加班訓練。一天走下來，晚上睡覺時，從頭到腳都是酸疼的，特別是兩個大腿根，疼得像是被人把肉從骨頭上往下扒似的；腳上磨出來的血泡和水泡，晚上洗腳時用草棒或針尖挑破，把里面的血、水擠出來，第二天一早照常練習。時間一長，腳上竟結(jié)出了厚厚的一層老繭。即便這樣，一有時間還得為房東挑水、掃院子等，就連夜里睡覺也隨時準備搞緊急集合。不過，無論怎樣苦，怎樣累，比在家里挖河、掏大糞、深翻土地等輕快多了。關鍵是，在家里是餓著肚子干活，現(xiàn)在早晨吃大米，中午吃全麥面饅頭，晚上吃白面饅頭，每周吃一頓水餃或大包、看一場電影、到在濟南市里的營房洗一次澡，洗澡來回還有汽車接送……這是在家里做夢都想不到的。所以，我們不但感覺不到苦和累，還覺得挺好。訓練之余，便是讀《毛選》四卷，看報紙，寫家信，洗衣服等。前幾項活動需要動腦筋，不便說話，洗衣服時就閉不上嘴了。一開始是哼哼革命歌曲，相互之間特別是跟高班長熟悉后唱家鄉(xiāng)小調(diào)，再后來便控制不住偶爾來一、兩段米黃色的段子。記得一個星期天，洗完衣服后，一個叫韋付連的我們定陶兵，唱起了在家里學會的墜子書：
　　 “說一個小大姐才十七，她黑夜白天想女婿……”
　　 我們禁不住“嘿”“嘿”地笑。班長很嚴肅地批評說，“別笑！”然后又轉(zhuǎn)臉對著韋付連，“流氓習氣！”
　　 韋付連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朵根，我們也頓覺尷尬。當大家剛想向班長承認錯誤時，只見他扭過頭去“噗嗤”一聲也笑了。班長這一笑不當緊，我們也就笑得更加響亮，還有那么一點點兒放肆。
　　 軍事訓練中，難度較大一點的訓練科目是最后的投彈、射擊和操槍。對于我來說，投彈、射擊算不得什么。上中學時，體育課里面就有手榴彈投擲這一項，我還投出過40米遠的優(yōu)秀成績。射擊也不難，因為只訓練步槍臥姿射擊，不練跪姿和立姿，不打手槍、機槍、沖鋒槍，并且只打固定目標，不打移動目標。所以，只要掌握住了“三點成一線”的要領，再記住班長教給的考慮到風向、風速的影響等因素，保證一扣扳機一個準。記得實彈射擊考核時，10發(fā)子彈我打出了95環(huán)的優(yōu)秀成績，基本上每一發(fā)子彈都正中靶心。
　　 糟糕的是操槍里面的“臥倒出槍”這一項。正確的要領是：右手握槍呈立正姿勢，聽到口令后，左腿往前跨一大步順勢自下而上地臥倒、趴下，與此同時右手把槍送到前面，槍托頂住右肩呈射擊狀態(tài)。這些要領我背得滾瓜爛熟，可一做起來就不是那個樣子了。連長吳林榮過來了，他是我們新兵三連的連長。軍事素質(zhì)很過硬，要求大家也很嚴格。看我做得不標準，便叫我一旁好好看著，他自己先示范一遍，我再仿照他的樣子來做。誰知他一連示范了三遍，我卻一連三次就像一條裝滿了糧食的布袋一樣，“撲捅”一聲摔在那里，怎么做也是個不對，并且越做越緊張，越緊張做得越差勁。隨著我的三聲“撲捅”，吳連長連說了三個“不行”?？次覍嵲谧霾幌聛砹?，便拍拍自己身上的土，不再說什么，只是定睛看著我苦笑了一下說：“好好練”。其神情，真可謂恨鐵不成鋼。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壞了，丟臉了。剛當兵就給連長留下個壞印象，這可怎么是好？還沒等得平靜下來，第二天，又發(fā)生了一件更加丟臉的事兒。
　　 那天是政治教育，指導員佀慶英跟我們講我軍的性質(zhì)、宗旨和優(yōu)良傳統(tǒng)中“堅決聽從黨指揮”這一課。這些，我們上小學、初中和高中時初步接觸一些，連長、指導員和各排排長又講得很系統(tǒng)，很詳細，我們聽得也很認真，自我感到心里很明白了，但要說出個一、二、三來，還真不容易。那天，佀指導員講了半上午，我們又思考了半上午，下午以班為單位討論時，指導員來我們班聽取情況。班長看我業(yè)余時間經(jīng)?？磮蠹?，讀《毛選》，并積極為連隊黑板報撰寫稿件等，估計我講得不錯，便點名讓我第一個發(fā)言；而我呢，也覺得胸有成竹、完全能夠講好。所以盡管嘴上不說，心里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光想在指導員面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見班長點了我的名，便毫不謙虛地從小馬扎上直起腰來：
　　 “黨的領導是我軍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根本保證。有了黨的領導，我軍就勝利；脫離黨的領導，我軍就失敗?！?br />　　 結(jié)論背下來了，理由或者說依據(jù)呢？或者說為什么這樣說呢？講不出來了。問題是，理由、依據(jù)等滿肚子里都有，可就是不知道怎么表達。好在指導員很耐心，靜靜地坐在那里，等著我說出一個圓滿的答案?？上У煤?，我嘴里嗚嚕了大半天，再也沒有嗚嚕出一句囫圇話來。
　　 “哪位同志有補充？”高班長也希望我們班在指導員面前有個好的表現(xiàn)。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吱聲。
　　 “這個問題要沿著我軍成長壯大史的路子來說，”指導員看我們實在說不出什么來了，便開始循循善誘。他是濟寧微山縣人，跟我們菏澤同屬魯西南地區(qū)，說話的口音幾乎一樣，把說話的“說”說成“佛”，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也是菏澤人?！熬畬綍r期，毛澤東同志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并實行把支部建在連上等制度，堅持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結(jié)果紅軍不斷發(fā)展壯大，連續(xù)粉碎了敵人的四次圍剿。后來，王明排斥毛澤東，破壞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導致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使紅軍幾乎損失殆盡。遵義會議重新確立了毛澤東同志的領導地位，堅持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我軍很快又發(fā)展壯大起來，并且從勝利走上勝利，直至打出了一個嶄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已經(jīng)并將繼續(xù)證明……然后再加上董攀山同志‘佛’的那些，不就行了。”講到這里，指導員停頓了一下，看了我們一圈，尤其是看看我，接著說，“只有沿著我軍成長壯大的歷史這條路子來‘佛’，才能‘佛’清楚。不然，只‘佛’個結(jié)論，不用事實去證明它，那是硬‘佛’，硬‘佛’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大家看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經(jīng)指導員這么一“佛”，我心里恍然大悟。上午上輔導課，指導員就是這樣講的；這些歷史知識上初中、高中時都學過，我也知道，怎么就不會以此為論據(jù)去證明已知的論點呢！更使我感到難堪的是，班長點名叫我第一個發(fā)言時，就應該謙虛一下，至少不應該把腰桿挺得那么直。昨天在連長面前丟臉，今天又在指導員面前丟臉，下一步還能有個好！實踐證明，無論是對連長還是對指導員，我都有點多慮，都有點兒小心眼了。
　　 這天，班長派我去炊事班幫助壘鍋灶。老兵砌，我負責和泥巴。正干得起勁，吳連長來了。他是看鍋灶壘好了沒有，會不會耽誤全連正常開晚飯。當時，我兩手泥巴，不便打敬禮，只能看著他微笑。看見我，他徑直朝我走來，我以為他要與我握手。兩手的泥巴，怎能污染連長干凈的手掌？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見他蹲下身子，雙手朝我的腳上伸來。原來，我只顧干活，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只鞋的鞋帶開了，而且拖得老長，一走路，隨著腳左右甩動，很是難看。他是要給我系鞋帶。一個新兵蛋子，怎能叫連長給自己系鞋帶！我急忙向后退?？晌彝艘徊?，吳連長弓著身子跟一步；再退一步，他再跟一步。就這樣，我一連退了三步，他弓著身子跟了三步，就像前天教我如何臥倒出槍一樣，很是耐心。我不敢再退了，便恭恭敬敬地站好。一下，兩下，三下，他極認真、極標準、極迅速地給我系上，比我另一只腳上自己系的還好?？粗菍挻蟮募贡常还膳饔勘榱巳?。小時候，只有母親和姐姐給我系過鞋帶，沒想到解放軍的一連之長，竟能如此厚愛一個剛?cè)胛榈?、非親非故的新兵。我想，只有在共產(chǎn)黨領導的人民軍隊里，才能有這樣的官兵關系吧！
　　 新兵訓練結(jié)束后，我被分到我們團四營三連，吳連長和佀指導員則回到了他們的三營八連和九連。后來，吳連長被提升到別的部隊任職，佀指導員轉(zhuǎn)業(yè)到他們縣物資局當了副局長，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直到33年后的2013年，在一次戰(zhàn)友聚會上，我與吳連長見面了。此時的他已七十又一，但身體還是很強壯，精神頭十足。握手時他只是正常地用力，卻把我的手握得生疼生疼，喝酒自然也是敗給了他。汲取30多年無法聯(lián)系的教訓，我倆互留了手機號碼。春節(jié)拜年時，我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祝他新春愉快，全家幸福安康！我以為他看到短信就行了，沒有必要回復，因為對自己的兵嘛，客氣什么？誰知沒過多大會兒，他把電話打了過來，對我的祝福表示感謝，并也祝愿我和我的全家春節(jié)快樂。原來，他感到發(fā)個短信、微信什么的不過癮，非要聽到聲音不可。以后，每年春節(jié)拜年，我們都是既發(fā)短信又打電話，而且要拉很長的時間?？上У氖牵衲甑拇汗?jié)我因感染新冠肺炎而住院治療，沒能向他拜年。明年春節(jié)，我一定加倍補上，像前幾年那樣，既發(fā)短信又打電話，打電話還要拉很長時間，把要說的話全部說完。
　　 指導員呢，我們也沒有相互忘卻。前幾年，我寫了一本書，全面記述了我當兵的經(jīng)歷，包括在新兵連里的這些故事，尤其是他跟我們“佛”政治教育課的情景。我托人給老指導員帶去一本。拿到書時，他興奮地指我的照片對在旁邊的人說：“這是我的兵！”據(jù)別人講，平時，每當他在報刊上看到我的文章時，也是指著落款跟別人這樣“佛”。
　　 吳連長、佀指導員，還有高班長，你們都還好嗎？衷心祝愿老連長力氣還是那么大，見面握手時，還是把我的手握得生疼生疼；很想再聽一聽老指導員的政治教育課，特別是課后跟我們“佛”一“佛”回答問題的方法和要領；我相信，再說笑話時，高班長一定不會“批評”我們了，他會像大家一樣，也來那么一、兩段令人捧腹的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