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三月的訊息從美好的春光走來，陽光如潑墨般照耀著大地。點滴的明媚緩緩流淌，心上渴望風(fēng)吹過的地方，滋生出一片綠意。
　　 放眼山川，天山上一座座山脈相連相依。三月的山谷如同白雪下的另一處素影，天山上的冰雪還未走遠。滴滴雪水從山谷的高處流淌，形成一條河流向山腳下流去。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河谷，一條自然形成的河流。在暮春，山上的積雪正慢慢融化，河谷牽引著雪水流淌的方向，從灌木叢林到戈壁，從荒野到草原，徑直奔流。這也許是大自然饋贈春天的禮物，河谷蜿蜒起伏，朝著每一處抵達無聲流淌。
　　 途經(jīng)草原的河流，發(fā)出潺潺的流水聲，大地上溫蘊著春天的芬芳。暮春時節(jié)，人們感受春天不一樣的氣息。三月，走在待普僧的山路上，空曠而高亢的山風(fēng)輕輕吹來，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氣，仿佛心里藏著一種久違的呼喚，我向山路上的雪松吶喊，向遠處蒼茫的群山吶喊。山的那邊也傳來回聲，親切而驚喜?；腥婚g想起小時候摘薺薺菜的場景，我阿媽說，“三月三的薺菜，賽仙丹”。意思是說薺薺菜的營養(yǎng)價值高，吃了對人的身體有好處。
　　 到了三月的下旬，在山上除了能感受到風(fēng)吹曠野的呼嘯聲，俯下身來還能看到一棵棵小草吖從土壤中鉆出。牧民們會趕著羊群去山丘上沐浴陽光，路過有枯草的地方就停留一會兒，等小羊們吃飽了再去另一座山坡上。如果遇到拾荒的人，他們會停下來坐在有太陽的地方，分享一路上獲取的物資，還會把各自帶的午餐拿出來分享給彼此。有的拾荒者帶著干馕，有的帶著榨菜，也有帶馬肉的人，當(dāng)然出門帶馬肉的人都是些富人。那年拾荒，我和阿媽就曾遇上一個帶著馬肉的姑娘，她叫阿娜古麗，是個維吾爾族姑娘。她梳著兩個大辮子，她的頭發(fā)很長，可以說那叫長發(fā)及腰。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姑娘，閃著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年她12歲，我和阿媽也是在拾荒的路途中和她相遇的。
　　 現(xiàn)在想來，那時遇到阿娜古麗真的是一次開心而又難忘的邂逅。
　　 我和阿媽遇到她的那天，記得她背著一個大大的籮筐，她的身子骨很瘦弱，遠遠的就可以看到籮筐比她的身子還要大。阿媽說：“這女孩兒的力氣還是蠻大的！”然后給我使了一個眼神，讓我去幫她。待我走近后才看到，她那大大的籮筐里面裝著一捆又一捆的柴火。我微笑著與她打招呼，她害羞地低下頭，不一會兒又轉(zhuǎn)身向我笑了一下。
　　 “我來幫你背柴火好嗎？要不你在后面扶住籮筐，我在前面背著走?！蔽覍Π⒛裙披愓f道。她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我可以背著，謝謝你了！”她稚嫩的臉上蕩漾出一副羞澀。我看到她的肩上有一條紅腫的印痕，那是背籮筐時被肩帶勒出的印痕。
　　 阿媽走了過來，看了看我倆，說道：“小姑娘，你背上的東西太沉了，要是繼續(xù)走，你的肩帶就會從中間斷裂，柴火都會掉下來?！卑屨f完，看向她，也許她感受到了我們不是壞人，不會搶她的柴火，才勉強停下來。
　　 她告訴我們她叫阿娜古麗，是山上牧民的孩子。她說自己一個人出來拾荒，她的阿媽在家里照顧弟弟。
　　 我們互相擁抱了一下，算是見面認識了。見面擁抱是我們山上族人延續(xù)下來的一種禮節(jié)。我當(dāng)時也只有12歲，不懂得為什么要這樣和別人打招呼，但至少親切，認識了就不會有陌生感。
　　 阿媽走過去小心翼翼地站在阿娜古麗身后，她輕輕卸下大籮筐，用手撫摸她的肩膀，果然她的肩上被籮筐勒出了血紅一片。經(jīng)過阿媽一番重新整理，原本要斷裂的籮筐，被幾根樹枝穿插在籮筐的縫隙里，突然就這樣修好了。阿娜古麗很驚喜地望著我和阿媽，她伸出大拇指說：“亞克西！亞克西！”意思就是在夸贊阿媽，說太好了。
　　 阿媽也笑了，被一個小姑娘夸贊也是件很開心的事情。
　　 這回換做阿媽背著籮筐，我和阿娜古麗走在她的身后。助人為樂是我阿媽一貫的風(fēng)格，在這蒼茫的大山里，阿媽曾幫助過很多人，當(dāng)然也有很多人幫助過我的阿媽。
　　 快到上午了，我們已經(jīng)走了很遠的山路了。一路上我們聊了很多話題，阿娜古麗告訴我們很多大山里不知道的趣聞。她說：“在山上待的時間久了，就愈發(fā)地離不開這片土地，春天在大山里可以挖薺薺菜，到了四月份還可以采到野生蘑菇，我阿媽做的野蘑菇拌面，放點醋，再就點蒜，那簡直就是美味佳肴?！睕]有想的像阿娜古麗這樣的維吾爾族姑娘能說出的這么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
　　 我和阿媽聽得津津有味，不一會兒，她還給我們跳起了優(yōu)美的維吾爾族舞蹈，手舞足蹈的樣子至今想起來都歷歷在目。那是一個很美妙的場景，由于我們走了一上午的山路，阿媽讓大家坐下來休息一會兒，這時肚子也餓的咕咕叫，我從布袋里掏出了干馕和水，還有兩個鵝蛋。阿媽說：“你們年齡小，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兩個鵝蛋你和阿娜古麗一起吃吧?！逼鋵嵨抑?，阿媽是在心疼我，因為在我的記憶里阿媽從來沒有吃過鵝蛋，是她舍不得吃，她想把最好的留給我。早上出門的時候她只裝了一個鵝蛋，另一個是我偷偷放進去的。沒想到唯一一個給阿媽的鵝蛋，在她的推讓下，給了阿娜古麗。
　　 阿娜古麗也從自己的干糧口袋里拿出了吃的食物，她帶了兩個紅蘋果，還有一小袋馬肉。阿娜古麗把蘋果遞給我和阿媽，阿媽還是一再推讓說自己的胃不舒服，不能吃水果。“阿姨！拿著吧，這是我阿爸從山下帶回來的蘋果，很好吃，你品嘗一下吧！”阿娜古麗說道。
　　 人們說：“幫人難，讓人更難?！敝挥形抑溃屵€是舍不得吃最好的東西。
　　 我和阿娜古麗一人一個蘋果，我從中間把一個蘋果掰成兩半，阿媽一半我一半。阿媽笑了，但我分明看到她干裂的嘴角，只是被她的笑容掩飾了。
　　 那一天，我一次吃到了馬肉，是阿娜古麗分給我和阿媽的。那時在大山里能吃到馬肉的人都是富人，也許阿娜古麗也是富人。吃完午飯后，阿娜古麗給我們跳起了維吾爾族舞蹈，她的一顰一笑至今都留在腦海中。她的音樂細胞十足，她一邊唱著曲子，一邊跳起了舞蹈，十指纖纖，像是大山里的小精靈，翩翩起舞，每一個動作都讓看的人陶醉，歡喜。眼看就要到下午了，我和阿媽不忍心讓阿娜古麗一個人背著沉重的籮筐回家，于是決定送她回家。
　　 當(dāng)然背著沉重籮筐的那個人還是我的阿媽。
　　 山腳下的夕陽拉長了素影，阿娜古麗家的氈房映入眼簾，氈房外站著一位婦人，是她的阿媽?！拔覀冊诼飞嫌龅搅四愕呐畠?，你的女兒很乖巧懂事。”我阿媽說道，一邊從身上卸下沉重的籮筐。阿娜古麗的阿媽看到我們也格外熱情，招呼我們?nèi)ニ业臍址亢饶滩?。我阿媽擺了擺手笑著說：“我們還要趕路回家，就不打擾您了！”阿媽說著，還從布兜里取出一捆薺薺菜，她笑著遞給阿娜古麗的阿媽。
　　 也許是我阿媽那副精疲力盡的樣子被她看出了，她對我阿媽說：“謝謝你們送我的女兒回家，我的心里很激動，你們?nèi)ノ壹依镒粫?，我給你們做點吃的。”阿娜古麗的阿媽也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她把薺薺菜捧在手心里一個勁地點頭感謝我們。
　　 山上的牧民們都很純樸善良，尤其是對遠道而來的客人們，她們更加熱情好客。我們喝著香噴噴的奶茶，吃著油酥燒餅，這時房間里傳來一陣悠揚的手風(fēng)琴聲。拉手風(fēng)琴的人正是阿娜古麗，琴聲優(yōu)美動聽。沒有想到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姑娘這么多才多藝，她的阿媽也很優(yōu)秀，氈房里格外干凈，一看便知她是個干活很利落的女人。
　　 悠揚的手風(fēng)琴聲從氈房里傳出，仿佛進入了春天的仙境一般，可以聽到流動的溪水，可以看見一座座相連的山川在云霧里奔騰。時而有淡淡的憂傷，時而流淌歡快，那年我也12歲，和古麗同歲，但她身上折射出來的多才多藝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我甚至被她的外在美深深吸引，她不但會拉手風(fēng)琴，會跳舞唱歌，還能說一口清晰流利的普通話，這對于一個少數(shù)民族來說太難能可貴了。
　　 上了中學(xué)以后，我依舊和阿娜古麗保持著聯(lián)系，我們?nèi)チ瞬煌膶W(xué)校，各自忙著各自的學(xué)習(xí)，生活。那時我們都下山了，去了不同的城市。高三的下半學(xué)期，我突然收到了阿娜古麗發(fā)來了的信息，她說她的母親突發(fā)性心梗去世了，她不愿意上學(xué)了。我阿媽得知后，默默地流下了眼淚。高三的下半學(xué)期忙碌而緊張，這個時候如果阿娜古麗放棄了學(xué)業(yè)，將意味她的未來人生很可能會走下坡路。
　　 周末回到山上后，我和阿媽把阿娜古麗接到了家里。那天我們?nèi)齻€人坐在一起說了很多話，多一半是我阿媽對她的安慰。阿媽說：“人這一輩子會經(jīng)歷很多事情，如果扛不住一個人就會頹廢，如果扛過去了，未來一定會是一片坦途。孩子你就把這里當(dāng)成你的家吧，以后我就是你的阿媽?！卑⒛裙披惪奁桶尵o緊地擁抱在一起。
　　 高考結(jié)束后，阿娜古麗如愿以償考上了她理想中的北京音樂學(xué)院。我和阿媽在那天夜里留下了開心的眼淚，我也沒有讓阿媽失望，我考上了新疆師范大學(xué)。大學(xué)三年，我都扳著手指頭過日子，因為那時的生活太拮據(jù)了，我想早點畢業(yè)，等有個好工作了能為阿媽分擔(dān)生活上的壓力。大二放暑假回到家，我又得知了一個消息，它是個壞消息，阿娜古麗的阿爸在兩個月前出車禍去世了。
　　 人生的變故讓阿娜古麗又一次失去了父親，如果沒有我和阿媽，在人世間她就沒有了親人，說白了就是個孤兒。
　　 命運多桀，造化弄人。面對人生的變故，不僅僅只是阿娜古麗的傷痛，也有我和阿媽對她疼愛的傷痛，因為愛她，所以傷痛。所有的傷痛都要自愈，我們每個人都不例外。我不敢想象阿娜古麗失去父母的傷痛，我和阿媽也同樣承受著這些生活的變故，傷痛對于我們來說，誰也沒有逃脫。
　　 工作后的第二年，我去山上接阿媽，一位放牧的牧民大叔告訴我：“你的阿媽是個好樣的女人，你現(xiàn)在有了好工作一定要好好報答她，你知道嗎孩子，你和阿娜古麗上大學(xué)的這三年，你們的學(xué)費是從哪來的，都是你阿媽靠拾荒、靠賣菜、靠在工地上給人背沙子賺來的?！甭犕甏笫宓脑?，那一刻我淚如泉涌，生活的不易和接二連三的變故，壓的人透不過氣來，那些年的經(jīng)歷讓阿媽身心疲憊，但她還是把最好的留給了我們。
　　 現(xiàn)在的生活條件比以前好多了，但我還是忘不了拾荒的歲月，忘不了牧民大叔所說的話。那些生活的片段時常在記憶里拼湊，我眼前時常浮現(xiàn)曾經(jīng)和阿媽一起拾荒的日子。歲月割舍了太多難忘，而人生的渡口一次次迎著風(fēng)霜，在到達彼岸的旅途里相望，相守。阿媽望著我們，我們守候著阿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