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鑰匙在歌唱(散文)
一
年紀漸增,遙遠的事情卻越發(fā)變得清晰。常常想起童年的伙伴,清瘦的臉龐下,脖子上掛著一把甚至幾把鑰匙,一起瘋跑起來,鑰匙左右晃動,像鐘擺。聽不見鐘響,時光卻走遠了,時光永遠跑在我們前面。
那時,村里,很多家里大人都忙于生計,要么下田種地去了,地離家遠,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要么去礦上的小市場賣菜去了,自留地雖不多,從嘴巴里省下些菜,換點零花錢回來。孩子要上學,或者,要在家里寫作業(yè),無人照看,家長就把飯菜熥(tēng,北方方言,把涼了的熟食再加熱)在鍋里,房門鑰匙留給孩子。怕鑰匙丟,就拴根繩,這根繩有可能是舊鞋帶,給孩子掛在胸前。孩子看(讀kān,后兩句同)著鑰匙,鑰匙看著家,鑰匙也看著孩子,有鑰匙,孩子就能回到家里,孩子就不會丟。
那時,人們家的觀念很重,尤其村里人。其實,家里條件都不太好,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曾聽過個笑話,有的小偷進到別人家里,一時犯愁,不知拿什么好,情急之下,把人家飯碗拿走了兩個,碗柜里的苞米面餅干掉兩個。顯然,那時候人們迫切解決的是吃飯問題。但家家都習慣上鎖。首先,倉房門必須上鎖,里面放著吃的糧食,玉米、高粱等等,白面太貴重,一般會放在里屋的條柜里,享受和衣服一樣的待遇。其次是房門必須上鎖,鐵將軍無敵。買鎖要花錢的,有條件的,院子的大門也要上鎖,但我印象中,很多家,大門只有一把鐵栓把守,或者,四敞八開,留心看才能注意到,門口趴著一只饑腸轆轆的狗,骨瘦如柴。
我不入流,鑰匙從不掛在脖子上。同學打鬧,我從來不讓他們碰我的胳肢窩和脖子。胳肢窩,不用說了,癢。脖子,是學校檢查個人衛(wèi)生必查之處,說明某種程度上比臉重要。同學二驢,一次檢查,脖子衛(wèi)生不合格,在課間操結束后,被叫到臺上,面對大家。他辯解道:“俺媽不給俺溫水。”全校哄場大笑,這笑聲,估計巴掌大的村子都聽得見。不得不說,那時的教育方式有些粗放。況且,我的脖子是用來系紅領巾的。我要是帶家里的鑰匙,就揣在衣袋里,有時連個繩或布帶都不系。經(jīng)常用手捏捏,放心。
有的人帶鑰匙更講究些。在村里讀書時,志良叔叔是校長。我每天上學去得比較早,他也是。我每年都是三好學生,表現(xiàn)自然積極。到學校,上自習,或給爐子加煤,如果黑板沒擦,我也會把黑板擦了。志良叔叔是校長,來得早,自然有以身作則的想法??磥恚覐男【筒蛔杂X地按照領導的標準要求自己了。
多次看到,他從校門口走來,他走路的姿勢有點奇特,上身用力,感覺是頭部和肩膀的合作帶動了雙腿向前。我聽到了,他掛在腰間的鑰匙,嘩啦嘩啦地響著。他將鑰匙穿在一個鑰匙圈上,用一個細繩拴住鑰匙圈,細繩拴在褲鼻上,再將鑰匙圈掛在腰帶上,雙保險,一般不會掉落。在沒有BP機和手機的年代,腰上掛串鑰匙,也是很好的裝飾。我看見志良叔叔,從腰上摘下一串鑰匙,熟練地摸到一把,打開辦公室的門鎖,然后,再摸一把,去打開一個教室的門,他兼任一個班級的班主任。我有點羨慕。
二
鎖,主要是鎖門的,用于防盜。但有時效果并不好,賊破窗而入。窗和門本來就是個名字問題,相對的,這一點,小偷較之常人理解得深刻一些。甚至有時,鎖被暴力砸開,還有,鎖好好的,鎖鼻子被撬開。這些現(xiàn)象,令鎖蒙羞,鑰匙尷尬。但叫鎖欣慰的是,鑰匙并沒有責怪鎖,鎖為鑰匙平安而高興。但我經(jīng)常聽鄉(xiāng)親們談論,說鎖,防君子不防小人。如此,也安慰了鑰匙。
鑰匙是常用的開鎖工具。鑰匙雖平凡,但見證了時代的發(fā)展。改革開放之前,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鑰匙,鎖也是明鎖。當然,賣鎖的也就是賣鑰匙的。
我喜歡銅做的鑰匙,揣在口袋里踏實,像揣著一塊黃金,當然,從顏色上,它有能力扮演黃金的角色。有黃金做的鑰匙,那是用于收藏的。很多名曰“金鑰匙”的工程或活動,應該就由此聯(lián)想而來。顯然,我也不是含著金鑰匙來到人世的。
我不太喜歡鋁做的鑰匙,體輕,放在口袋里,不老實,我甚至擔心,步子邁大了或者蹦跳,它就會借機而逃。而且,不結實,有幾次,這種鑰匙斷在了鎖眼里,我先將剩下得半截鑰匙插進鎖眼,和已斷的那段對接,輕輕轉動,打開鎖,斷鑰匙會伸出來一點,問題就解決了。如果這方法不好使,要找來起子、小尖嘴鉗子,鼓搗半天,才把斷的那截拉出來。對了,我喜歡將鑰匙放在褲袋里,這習慣,保持了幾十年。我和鑰匙親,和它們幾乎只隔著一層布,它們像寵物貓一樣,緊偎在我的肌膚上,用我的體溫給自己取暖,寒冬臘月,都沒凍著過。
那時的鎖,多數(shù)都叫“永固”牌,鑰匙上端都是梅花型的,不大不小。一般長度三公分左右。如果上海老廠還在,即使產(chǎn)品已經(jīng)更新?lián)Q代,我依然向它致敬!后來去讀大學,帶著一只綠木箱,上面鑲著一把袖珍小鎖,配著兩把小鑰匙,最多兩公分長。箱子里只有些換洗的衣物,可是那兩把小鑰匙被我看得緊緊的,輕易不準露面。后期開始流行暗鎖,尤其辦公室或公共場所。那時的鑰匙,變大了,起碼長五公分,硬度也明顯變強,上端有方形的、半圓形的。
曾有很多次,在村街上,看見有小伙伴在低頭慢慢走路,一問,是在找掉在地上的鑰匙。大家就加入進去,幫忙地毯式搜尋,恨不得將村街像條毛巾那樣拎起來,翻個遍。結果基本是沒有結果。別說大海撈針,就是大街撈鑰匙也是竹籃打水。如果鑰匙掉在屋里,停電,沒有燈,有時我們會動用廣播喇叭上拆下的吸鐵石,去吸,像排雷式地排查,往往見效。
后來,鎮(zhèn)上有配鑰匙的了,雖是手動的機器,不是數(shù)控,覺得夠先進了。買新鎖后,一般先去把鑰匙多配幾把,幾乎家人人手一把。從此,鑰匙丟了,苦惱就少多了,起碼能保證進屋。鑰匙如丟在家的附近,還是有隱患的。擔憂的是萬一被人撿去,開門入室行竊。當年沒發(fā)生過,現(xiàn)在新聞里還真報道了這樣的案件,叫我長嘆一聲。
三
小時候沒丟過鑰匙,長大后,我也不相信自己會丟鑰匙。
我有個習慣,幾乎是強迫癥,每次離家之前,我會清點:一手機二錢夾三鑰匙,因為我無論去哪,最后都要回家。
有幾次,褲袋漏了,一串鑰匙滑落下去,有像指甲劃過的感覺。所以,即使有時候鑰匙沒發(fā)出聲響,我也總是在關鍵的時刻,把它們挽留。對于鑰匙,我自信,自己儼然就是如來佛。
但前些年,有一次,我大意了。早晨,我到小區(qū)外買早點。當我來到包子鋪前,正在排隊,一位頭發(fā)花白、但步子堅實的老者沒有排隊便直奔服務員大媽,我正想表達不滿,只見他手里舉著一串鑰匙,“呶,誰丟的鑰匙,放在你這里?。俊薄笆俏业?!”我在一秒之內(nèi)就做出了反應,看到熟悉的鑰匙,我才想起剛才出來的時候,順手將鑰匙習慣性地放進了左邊的褲袋里。奇怪,這次,鑰匙掉落時,我毫無感覺。我一連說了幾個“謝謝”,可老人家擺擺手,笑咪咪地把鑰匙放到我手里。算了算,這串鑰匙,跟我七年了,它們是不是犯了“七年之癢”,他們是如何悄悄打出洞來,并神不知鬼不覺地擠出去了?原來,一串鑰匙經(jīng)常放在褲袋里,每天就相當于一臺挖隧道的小型盾構機在運行。鑰匙鏈上的這枚精巧的小桃核,是朋友送給我保平安的,多虧它的福佑,這串鑰匙才找到我。
撿鑰匙不像撿到錢,尤其是一個出租司機、民工或拾荒者撿到一筆巨款并上交,基本是會上電視的。拾金不昧,是中華民族的美德,但拾鑰匙上交,也是我們民族的美德,美美與共。鑰匙雖是金屬,但與銅臭無關。
怕鑰匙丟,也為工作方便,人們自有辦法。在林業(yè)局那兩年,時常出差。那時如果住小旅店,服務員手里握著一串鑰匙,每個鑰匙上用標簽紙貼上房間號,另一頭分別連著一個塑料牌,上面用碳水筆寫著和鑰匙對應的房間號。這些鑰匙串聯(lián)在一塊,像幼兒園小朋友出行時,手拉著手,安全。有時喊服務員開門,不一會,就聽見服務員邊走邊翻動鑰匙的嘩啦聲。當然,賓館用的都是暗鎖。
工廠里,倉庫保管員的鑰匙最多。我在一工廠工作時,和我乘一個班車的老龐師傅,就是原料庫的保管員,比較熟悉。他的手里總拿著一個帶孔的鐵圈,估計這鐵圈是在車間里找的。鐵圈一周都是小孔,小孔邊上貼著標簽紙,寫著庫名,每個小孔拴著一把鑰匙。每次盤點,他都積極參與,手里握著這個特大鑰匙圈,清脆的響聲,像晃動著手鈴。我開玩笑說,龐師傅權力大,一個螺絲想出來,都要你的這些鑰匙同意。“那倒是,差一個螺絲我都要把它找出來,公司的財產(chǎn)啊?!彼槐菊?jīng)地說道。
四
還記得,2004年春節(jié)后,到新單位報到。第一天,同事就告訴了我開辦公室門的密碼,同時將一把應急備用鑰匙交給我。那一瞬間,心里暖暖的,自己不僅是有身份證的人,轉眼就成了有身份的人——外企財務部員工。
兩年后,我們一家三口回老家。從上次1998年父親去世回過家,算起來,八年了。八年了,必須提,暑期,趁孩子放假,帶他回去看看奶奶。正值酷熱天氣,我突然犯愁了,家里陽臺上的十幾盆花怎么辦。即使將水澆足,半個月回來,估計這些花也會渴死。有親戚,如果叫他們幫忙來澆花,不是不可以,不忍心,他們住得太遠,近一點的到我家,單程也要乘車一個小時,再者,人家都上班忙。鄰居?不行,沒到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但平時雖然見面點頭打招呼,卻不很熟。
我想到了我的下屬凱,雖然我倆有領導被領導關系,相差十歲,但我倆是忘年交,他還是單身一人。正好,他家沒我家離單位近,叫他每天住我家,順便照看花草。一說,他慨然應允。出發(fā)前,我把門鑰匙交給了他。那是一份信任,很重,他是用雙手接過去的。
他像工作一樣認真,這也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之一。他每天來看花,看哪些需要澆水。花,完好無損,長得精神抖擻。只是,他有很強的邊界感,沒睡在床上,每晚就在沙發(fā)上將就。他沒養(yǎng)過花,澆水時沖著根猛澆,花根部下陷成坑。我裝沒看見,嗨,實在人。
2009年,從這家公司離職的時候,我認真地旅行了離職手續(xù),做好工作交接,這反映了一個人基本的職業(yè)道德和素養(yǎng)。領導說吃頓飯,送送我,我婉拒了。
過了一個多月,我已經(jīng)適應新單位了。說句實話,對老公司的印象和記憶,越來越模糊。忘記一個人難,忘記一個地方相對容易些。我從來不計較人走茶涼,我喜歡喝涼茶,爽!一天下午,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老公司的出納員。以為是問業(yè)務上的事情,稍候,我打了回去。
原來,百密一疏,走的時候,公司的鑰匙忘記上交了。我立馬摸出口袋里的鑰匙,仔細辨別下來,果然見一把鑰匙眼熟,卻閑置,無所事事。莫非我在想著,有一天我還會回到老公司,回到曾經(jīng)的辦公室去看看,所以,下意識地留下了鑰匙?這點,我可能和其他員工不一樣,每次跳槽,我都萬般不舍,眼里有淚。
同事說不急,他們知道,只要鑰匙在我這里,就不會發(fā)生什么,他們也放心了。只不過,不符合公司的管理制度。我卻急,趕緊在第二天,約這位出納同事,在一個地鐵站,說句“抱歉”,將鑰匙奉還。老同事,還像從前一樣親切,有聊不完的話題。地鐵的轟隆聲,此起彼伏,我們因此更加激動。
五
新房里,我又在出門處的墻壁上,安裝了一個鑰匙盒,把所有鑰匙都掛在里面,免得丟失或找不到。但仔細看看,鑰匙越來越少了,有的只是一根線拴著一張門禁卡,門禁卡也越來越時尚,俏得只有郵票那么大。這個鑰匙盒已經(jīng)名不副實了。
有人嫌鑰匙在衣袋里發(fā)出噪音,我偏偏喜歡聽鑰匙在衣袋里合唱。鑰匙不多,我就特意將老房門的鑰匙和新房的信箱鑰匙系在一起,每天出門,帶在身上。經(jīng)常開信箱,信箱里有公司給訂的報紙。這兩把鑰匙,算是跨界組合吧,對唱也悅耳。
現(xiàn)在買房子,一般都是期房,交房日期,一般喜歡說成“交鑰匙”。是的,更確切些,具體到一個鎖眼,那是多少人盼望能順利通過的人生通道啊。
房企銷售做得好,交房那天,給每個業(yè)主準備了一個小皮箱,方方正正的小皮箱。其中,里面有房門鑰匙、信箱鑰匙。仔細一看,這房門鑰匙都是室內(nèi)房門的鑰匙,外門已經(jīng)提檔為純密碼鎖了。時代進步了,進出門要么是密碼開門,要么是門禁卡開門。小區(qū)大門就更高級了,隨著AI的發(fā)展,已經(jīng)用上了人臉識別技術。有時,忘了帶門禁卡,我就到識別器前晃晃這張老臉,門就溫柔地開了,像五星級賓館的待遇,美女服務員微笑頷首,鶯聲燕語:歡迎光臨。真好,好公平啊,不管丑俊,臉只要在機器里存儲過,它就認。
所以,我總結道:鑰匙變少,生活變好。也因此,現(xiàn)代人出去,帶的鑰匙越來越少,或者干脆不帶。像出門不帶現(xiàn)金,一只手機解決問題。一日進樓,我正在包里找門禁卡,兒子舉起手機,“吱”,門開了。這時,我才知道,下載個小區(qū)物業(yè)的APP,設置好,到時手指點下就OK了。難怪有些老外來中國叫苦連天:“我們國家都使用信用卡了,China還在用手機結算?!惫?,他們弄反了!如此,要是叫他們使用手機開門,他們肯定“門”了。
我的辦公桌,有一只很大的抽屜,抽屜里有一個小塑料盒,裝著很多把鑰匙。這么多年下來,這些鑰匙變舊了,我已說不清楚,這幾把鑰匙是開哪里的鎖的,是門鑰匙還是抽屜鑰匙,還有沒有用處。但一直舍不得扔掉,或者說,沒敢扔掉。這些鑰匙,從此沉默了,陷入遙遠的回憶。
一日,我回到自己的老房子。跟租戶打過招呼,想看看租戶這段時間住得怎樣,順便陽臺上還有點東西拿走。到房門前,我掏出鑰匙就開,結果怎么也打不開。給租戶打電話,原來,他把鎖換掉了,他簽合同時說過,我忘了,沒想到,他也忘了這事。只好等下一次了。我把門鑰匙搖了幾下,搖搖頭,又把房門鑰匙放進口袋。
據(jù)說,鑰匙比鎖誕生的要晚些,我想不通。隨著科技進步,鑰匙,也由普通鑰匙,發(fā)展成了智能鑰匙、遙控鑰匙、電子鑰匙等等。但無論社會怎樣發(fā)達,不得不承認,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時代過去了。一直聞而未見,聽說有萬能鑰匙,無“孔”不入,民間還有無往而不“進”的開鎖匠,據(jù)說要在公安備案。我想成為這樣的開鎖匠,擁有一把萬能鑰匙,去打開所有禁錮的心扉,為了找回我們遺失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