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韻】反芻(小小說)
太陽一點一點地從院墻下鉆了出來,東方的天空漸漸有了羞赧的顏色,老牛的眼睛里就有了兩個亮晶晶的圓點,忽閃忽閃地,像兩汪清潭里的金魚。
老牛甩了甩尾巴,谷料稻草像陳年舊事一樣,被它從胃里翻出來,反復地咀嚼、回味。老牛已經(jīng)習慣了晨曦的味道,濕漉漉的,有一股子田野的香味。這種香味像牛車一樣伴著它,從日出到日落,在長長的田埂上、蜿蜒的鄉(xiāng)村小路上丈量著歲月。
老牛老了,變老的牛才是真正的老牛,文人們經(jīng)常說:“老牛自知夕陽晚,不用揮鞭自奮蹄?!蔽娜耸窍矚g浪漫的,浪漫的文人總是把老牛的衰老四處頌揚,簡直是矯情。老牛即使還有“奮蹄”的心思,也沒有了牛氣沖沖的勁頭。那種豪邁氣概,被輪回的春夏秋冬幾乎消磨殆盡。
老牛這輩子,經(jīng)歷過各種農(nóng)具的打磨。無論何時,只要主人把它套上耕犁,它總會把四蹄一蹬,腿上、肚子上的肌肉緊繃繃地鼓起來,拉出一道優(yōu)美的、散發(fā)著新鮮泥土氣息的犁溝。老牛抬頭望向掛在墻上的牛套和鐵犁,它們已經(jīng)被閑置很久了,散發(fā)著濃郁的陳年氣息,很親切,展示著某種友誼的牢固和時光的變遷。
這兩年,很多農(nóng)戶都買了不用吃草料的“鐵牛”,老牛的主人也買了一臺。鐵牛力大無比,干起活來不知疲倦,往它肚子里倒點油,它就能“突突突”地跑起來。買了“鐵牛”的農(nóng)戶,有的把牲口牽到集市上,有的則直接送到了村東頭的胡屠戶家。主人買了“鐵?!焙?,感念它一輩子的任勞任怨,沒有難為它,解下了它的韁繩,給了它自由。
幾只蒼蠅飛過來,在老牛的眼角爭相啃噬眼屎,蒼蠅們喜歡這種被疲乏浸透的咸味,嚶嚶嗡嗡地在老牛身邊徘徊,老牛有些煩躁,它猛地甩甩頭,蒼蠅們一哄而散。
老牛決定出去走一走,一夜的睡眠并沒有讓它感到輕松。對于它來說,久臥不動并不是一件好事。大街上空蕩蕩的,天還不太冷,從誰家的電視機里,傳出了豫劇悠揚婉轉(zhuǎn)的唱腔。遠遠地,一條灰色的狗在追著一截干柴啃咬,老牛認得是馮大牙家的看門狗,馮大牙前幾年倒賣食鹽發(fā)了財,灰狗就格外仗勢,老牛從他們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灰狗齜著牙,對著老牛拼命狂吼,邊吼邊回頭看主人的臉色。老牛對灰狗恨之入骨。聽主人說,馮大牙最近被抓起來了,灰狗失去了仰仗的勢力,生活質(zhì)量急劇下降,看起來,它是把干柴棒當成了骨頭。
“瘋了,瘋了!”老牛搖搖頭,鄙夷地看了一眼還在拼命啃咬干柴的灰狗,慢慢地走了過去。
村子東頭,有一片樹林,春夏季節(jié),樹下是綠毯子一樣茂盛的草地,老牛還是小牛犢的時候,經(jīng)常撒著歡,和村里的其他同類,在林子里吃草、追逐,它們經(jīng)常為了搶奪一口嫩草而相互用頭攻擊對方,打鬧完了,又蹦蹦跳跳地四處奔跑。
如今,林子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稀疏而又蕭條,地上的枯草被厚厚的落葉覆蓋著,像一種歲月的掩埋,充滿了傷感。老牛久久凝視著樹林,再也沒有了同類跳躍奔跑的身影,看起來,以后也不會有了。幾滴渾濁的淚水灑落在地上。
老牛繼續(xù)往前走,忽而聞到一股帶著血腥的肉香,老牛想起了胡屠戶家那血淋淋的場院。它打了個哆嗦,趕緊快步走了過去。
出了村口,豁然開朗,老牛的心情也溫暖起來,它在尚未完全凍結實的麥田里四處徜徉,麥苗綠油油的,都在伏著身子冬眠,老牛望著它們,感覺親切極了,它們似乎早就是老朋友了。還有那長長的田埂、淺黃色的土地,老牛真想擁抱一下它們。老牛興奮地走過一塊麥田,又一塊麥田,越走越遠。身后的村莊像一幅倒退著的水墨畫,漸漸地模糊起來。
終于走累了,老牛臥在麥田里休息,遠處的田野霧蒙蒙的,望不到盡頭。老牛把臉緊緊貼在土地上,它聽到了睡醒的麥苗和小草向它問候的低語聲;聽到了牛車軋過土路的吱扭聲;聽到了同類喘著粗氣的奔忙聲;聽到了“鐵牛”突突突的轟鳴聲……
陽光很溫和,把老牛曬得暖融融的。一只鳥兒落在它身上,歡快地鳴叫著,輕輕地用細長的喙為它梳理皮毛。老牛很愜意,它咽下咀嚼得粉碎的草料,用力呼吸了一口田野的清香,然后,輕輕嘆息一聲,慢慢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