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參花(散文)
參花,棒槌的閨妮,大山的女兒,天賜的仙子,地賦的淑媛。
參花既神花,納天地之靈氣綻放,汲日月之精華吐芳。
參花爹在烽火燃燒的頭一年,不堪忍受饑寒和父母包辦,逃婚去了關(guān)東。孰料,事與愿違地站到了壯丁炮灰的隊伍里。來年秋天,遼西戰(zhàn)役槍林彈雨中如夢方醒,原來被野戰(zhàn)軍三縱隊虜浮。遼東登船,南下浙島,軍令如山,開拔北山,集結(jié)安東輯安,跨江援朝。
一次戰(zhàn)斗,左眼炸瞎,左胳膊取出兩塊彈片,回國養(yǎng)傷,戰(zhàn)事趨緩,復(fù)轉(zhuǎn)地方。
殘廢軍個,舔領(lǐng)工資,招人待見,忘乎所以,壞女人誣陷,待遇全免。西北高墻電網(wǎng)里牢獄三年。出獄后去了同鄉(xiāng)縣長那里負荊請罪,鄉(xiāng)音鄉(xiāng)情,惻隱之心,將其安頓在曾經(jīng)打過游擊的大山里看山。身體精神雙重受傷的他和省城女子中學(xué)拔尖生,戰(zhàn)亂逃難時右腿摔瘸的楚湉走到了一起,居然。一個眼疾,一個瘸腿,結(jié)成秦晉之好,誰也別笑話誰?豆腐一碗,一碗豆腐,參花篤定成了有緣人的因果。風(fēng)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時候,襁褓中的參花蒙受了風(fēng)雨侵蝕,雨雪陵犯,過早地飽嘗了紅塵蹂躪。
盛極造反派的年代,必定出現(xiàn)和造反派作對的人。
當(dāng)年參花爹媽去公社結(jié)婚登記,長的猴頭巴相的侯秘書,見參花媽出眾,垂涎三尺,難堪語言挑逗,譏諷眉眼撩撥。參花爹怒火中燒,本想大打出手,三思反復(fù),不值得和小人一般見識,沖了成婚大事,得不償失。
靠造反奪權(quán)當(dāng)上公社革委會主任的侯秘書,以造反派的名義,羅織了參花爹媽一籮筐莫須有的罪名。投敵叛變,女特務(wù),資產(chǎn)階級臭小姐,姨太太,家中藏黃金,屋里有電臺,反攻大陸等不一而足,參花一家大難臨頭。
造反首戰(zhàn),抓人抄家,參花媽原來家傭人山里大妗子‘快噠嘴兒’,通風(fēng)報信,攆一家人去大山里躲禍,參花爹抱著參花,領(lǐng)著參花媽背包羅傘挺進大山。大山離天最近,和地最親,敬天敬地,老天保佑,一家祈禱,逃過一劫。造反派畏懼大山野獸,忌憚仙狐仙蛇仙,大海撈針,望山興嘆,一家人得以安生。
參花爹在山上摳了地窨子,以山為家。防火防盜,這是縣長的交代,也是老兵的責(zé)任。一只眼咋了,一目了然,心里有數(shù)。參花媽怎的,瘸子打圍坐上喊。未雨綢繆,防患未然,疲憊席地而坐,累了跪天,高興了托起參花仰天大笑。
靠山吃山,勉強度日,參花爹帶著參花撿些山貨,晾曬陰干,時不時地拿到山下求快噠嘴兒去供銷社換點兒油鹽,日子還算過得去。
禍不單行昨日行,福無雙至今朝至。
福禍相依,合乎天道,順于民理。踏破鐵鞋,誤打誤撞,因禍得福。
這天風(fēng)和日麗,參花爹背著參花巡山,眨了一下一只眼,這不是神花嗎?年畫上看過,背著參花,跪地叩拜,扯下參花肚兜兜撕成紅布條,綁住神花。能遇到神花定會有神運,參花棒槌,喜極而泣,一個勁的磕頭作作揖。
回到家把神花一事告訴老蒯:“哎呀!可是大貨,天大的福啊,快點帶我上山,把山神請回家?!?br />
參花媽深知野山參的珍貴,省城的家開的是藥鋪,稀罕得不得了,也知道百年難遇。后因老爺嫌棄姥姥不給生兒子,在外尋花惹柳,氣得姥姥公爹一命嗚呼。想要兒子?姑娘也甭想要,姥姥打主意偷走野山參,別讓姘婦倒騰走。誰想老爺早已察覺,姘婦大鬧,老爺拿出4根金條,將娘倆掃地出門。姥姥攀附姨太太,2根金條換回一張去孤島的船票,揮別了還在念書的女兒。
參花媽用信條棍小心破土挖參,大半天功夫,野山參見了天日。參花媽摟著山參,“姑娘就叫參花了,紅撲撲,水靈靈,遭人喜歡,是她給全家?guī)砀7帧?br />
野山參被參花媽吊在房梁上,一家人天天和野山參朝夕相伴,一家人被摧殘的心得到了撫慰。一天參花爹背著參花巡山,走到挖山參的地方,參花一個勁地拽爹的耳朵,招架不住,把參花放在地上,參花哭哭啼啼賴著不走,當(dāng)?shù)纳沧О褏⒒ㄕ丶摇?br />
把孩子哭鬧的事兒說給老蒯:“這不蹊蹺?摳山參的地方有說頭,備不住參花讓你把參籽兒撒下去,人參也要傳宗接代,參花可是神花,什么時候看參花鬧過?
第二天,參花爹柱著燒火棍,帶著參花種人參去了。也怪,參花不哭不鬧,一個勁的樂,參花爹琢磨,真的有說道。
山上天天野果,日日山珍,山泉清冽,山風(fēng)慧暢,山貨充盈,森林蔥郁,精神上真的富裕了。
好事傳千里,就是無人敢上山盜取山參。一怕大狼狗撕咬,二怕神仙邪乎。公社匯報到縣里,靠邊站的冷未寒縣長知道后,心里嘀咕:老兵守住了大山,當(dāng)年在山上打游擊三年,天天轉(zhuǎn)悠找吃的,咋就沒見過山參?還是老兵運氣好,就叫老棒槌了。老棒槌木訥本分,敦厚淳樸,棒槌一樣實在,沒有心眼兒。
人好壞人欺,壞人更霸氣。公社侯主任早就把打成走姿派的冷縣長甩在一邊,老棒槌每月微薄的工資凍結(jié)了,生活捉襟見肘,參花上學(xué)費用沒了著落。參花媽讓老棒槌把自己逃難時帶的金銀首飾,從快噠嘴娘家墳塋地里刨了出來,打發(fā)快噠嘴兒去省城找熟人典當(dāng)?shù)盅?,盤活了日常開銷,參花沒有輟學(xué)。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的時候,快噠嘴兒接一家回到屯子。
參花媽執(zhí)意讓孩子去縣城住校念書,書香門第的她骨髓里流淌著之乎者也,焉哉矣吁,她要讓基因傳承下去,實現(xiàn)未盡的當(dāng)老師的理想。參花讀懂了媽媽的心思,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地區(qū)師范。
畢業(yè)前夕,參花上一屆的一個男同學(xué)窮追不舍。棒打鴛鴦,于事無補,非參花不娶:“我是大山的女兒,爹媽離不開大山,想娶就和大山在一起。”
小伙子踐諾,畢業(yè)后毅然去了大山里中學(xué)報道。大山在呼喚,兩個人先后在大山里執(zhí)教,兩年后的春天,學(xué)校為一對新人搭建了秦磚漢瓦,終成眷屬,喜結(jié)良緣。
天有不測,冬天住校生宿舍砌火坑,學(xué)校號召自己動手,班主任的參花丈夫,以校為家,帶領(lǐng)學(xué)生去河套挖沙子,摳著摳著,一片凍層坍塌,參花丈夫活活埋在凍層里,當(dāng)學(xué)生扒出來時,人已經(jīng)沒氣了。參花哭天嚎地,無力回天,神魂顛倒了。
哺乳的孩子是丈夫家的根,參花大姑姐和婆婆到學(xué)校大鬧一通,后又和參花胡攪蠻纏:“你就是野狐貍,憑啥把我弟弟勾到窮山溝,你個克夫,寡婦。老棒槌和參花媽跪地求饒,結(jié)果婆婆安排人把孩子搶走了,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參花瘋了。
快噠嘴兒相勸:“婆婆搶孩子天經(jīng)地義,瘋成啥樣了,不給孩子喂奶,自己不吃不喝,大人孩子不糟蹋了?婆婆會心疼孩子的,那是她的孫子?!?br />
十里八鄉(xiāng),瘋言瘋語,參花媽天天摟著參花,老棒槌哭天抹淚,形影不離。
大山偉岸,挺拔,神能通天,不僅懂人性重感情,還能喚醒人,救助人。
老棒槌常常拽著參花跪地仰天,怪不怪,否極泰來,三四年光景,除提到學(xué)校大腦錯亂外,神志恢復(fù)得正常了,就連參花媽坐月子得的關(guān)節(jié)病也好了。參花媽有意試探參花精神刺激得到底咋樣:“師范畢業(yè)的老師,簡簡單單地說一下心情。”
參花不假思索,脫口道:
老天開眼看大山,滿目翠綠竟翩然。
蒼天翹首銜紅日,乾坤分外別樣天。
好了,真的好了。一家天天跪拜,大山!生命的搖籃,大山!精神的禪床。
快噠嘴兒后悔當(dāng)初沒能給參花保媒拉纖,一心想增壽十年落空了。人老珠黃,齁了氣喘。介紹兩個都遭拒絕,以訛傳訛,參花瘋了,娶回家咋整,搭一個,貼一個,誰侍候?
命是先天固有的,運是后天生成的,運依附命,命仰仗運,相輔相成,真正的人是良心善行一撇一捺支撐的,這就是命運。
參花的運一步步走進良心,貼近善心,落魄時沒有消沉淪落,而是用孝縫補自己的胡思亂想。爹媽的孝心被戰(zhàn)亂帶走了,一生缺憾,沒有給爺爺奶奶,姥姥老爺盡孝,我要為他們補上,盡孝這一課永遠不能空白。
孝是最大的福,幸福悄然地向參花走來。
三年前,風(fēng)聲颯颯的傍晚,老棒槌在參地拾掇樹枝,身邊的大黃狗一個勁地狂叫,日頭西墜,誰還敢上山?大黃狗叼著老棒槌褲腿朝干打壘蹭去,真的有人,老棒槌湊了過去,那個人有氣無力:“大爺,大,,,爺?!痹酝岬沟亍@习糸澈么跽M屋,扶在炕上,舀了一瓢涼水,喂了兩口,不一會,睜開了眼:“給我點吃的,餓投腔了。”好人壞人都得管,救人一命,七級浮屠。大碴子,咸鵝蛋,狼吞虎咽后,跪在炕上:“爹”三個響頭。“我不是壞人,他們要抓我,害怕蹲大牢,坐監(jiān)獄,跑到大山來了。
趁睡著打量著小伙子,面目黎黑,蓬頭垢面,鼻子堅挺,耳朵元寶,簸箕大嘴,福相。
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喜歡小伙子勤快能干,半個月吧,干打壘變成草苫房,雞架鴨架推倒重來,房前屋后干干凈凈,參地拾掇一遍。
天漸漸涼了,這天,參花接我下山,大吃一驚:“舊貌變新顏了,誰這么有眼力見?”
“小伙子好人,天天給我洗腳捏背,后生盡孝,享清福了,大山把他留住了。”
和參花種的人參已經(jīng)5葉片了,參花仍舊開放,滿坡參花,遍山紅葉。
小伙子農(nóng)學(xué)院尖子生,畢業(yè)后在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站管事,因妻子酗酒拿水果刀胡亂比劃,小伙子奪刀,妻子命歸黃泉,害怕坐牢,躲進大山,救贖罪過。
參花只信逃命,不信逃犯。一個陰雨天,參花給老棒槌拆洗被褥,發(fā)現(xiàn)小伙子枕頭下的紙上有贊美人參的詩。幾天后,好奇地問小伙子:“對人參感興趣?說給我聽聽?!毙』镒屿t腆地:
神草延年出道家,
是誰披露記三椏。
五葉初成做樹蔭,
紫團峰成即雞霞。
參花紅臉低頭:“爹不愁接班的了,勞其筋骨,善學(xué)苦讀,一看就是個熱愛生活的人?!?br />
一陣狂風(fēng)亂作,大雨瓢潑,一門心思在參地干活的小伙子,被跑過來的參花拽起,一口氣跑在一顆大樹下。
雨過天晴,彩徹區(qū)明。
參花對小伙子說:“我想聽聽你的心情?!?br />
“喜而恭聽?!?br />
大山挺拔著脊梁,
大山把美好守望。
山風(fēng)吹拂苦澀過往,
山雨蕩滌肩扛憂傷。
山路把歲月丈量,
山水任思念流淌。
山林把痛愴遮擋,
山石沉默著堅強。
“不愧是老師,入木三分。絕對好白話詩,心有靈犀,鉆到慕愛人的肚子里一般。
一天參花披著落日余暉,把一株猴頭交給蹲在門坎啯哈馬頭老棒槌:“難討弄的好東西。”樂不可支地放在窗臺上。
第二天黃昏,小伙子也捧回一個猴頭,怪嗎?相傳,猴頭是情侶化身,忠貞不渝,失死不二,在樹上遙遙相望,依依不舍。
物種遵循原本色,
猴頭對視守枝頭。
哀婉的傳說,變成了美好的現(xiàn)實。一鰥一寡,真的走到了一起。兩個人沒有婚姻契文,月老就是名正言順的天證。
參花帶著31年前老棒槌種的林下參的收入,帶著遲到的身孕,帶著大山的真情,去見盼兒盼孫的婆婆了。大姑姐花錢弄了一張嬰兒出生醫(yī)學(xué)證明,疏通關(guān)系為大山的后代上了戶口,小生命哼唱著稚嫩的山歌走進了世間凡塵。
參花對丈夫逃罪,一直心存疑惑,和大姑姐去了公安局,真相大白,昭然若揭。
10年前,參花丈夫前妻,背逆天道,不能生育,虐待公婆,放浪形骸。法醫(yī)鑒定:酗酒后拿錢起水果刀亂掄,丈夫奪刀,剮蹭肚皮,見有流血,誤以過失喪命。似因:情緒過激,大腦沖血,心跳加快,用力過猛,心臟猝死。
見人倒地,沒有報警,沒有施救,放任生命,逃離現(xiàn)場。公安局下發(fā)通緝令,全域抓捕,轟動社會。十年過去,成了呆案。
參花抱著小人參,領(lǐng)著丈夫走進公社中學(xué),捐款3萬,補償參花和媽媽未竟的教育事業(yè)。
既然逃匿,就該去公安局澄清事實,確系有罪,時效跟蹤,大山庇護,蒼天赦免。
巍巍大山重性情,
敬畏生命攬懷中。
行善行道得天助,
品高德重是為峰。
人若方正天動容,
一草一木咸相慶。
天道從未負酬報,
終了不枉活一命。
2024年4月15日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