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船駛出了蘇州城，在碧波蕩漾的河面上緩緩前行。彩霞映襯下，幾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鳥在上空翻飛，不時發(fā)出幾聲鳴叫。春日的江南，花紅柳綠，草長鶯飛，江花似火，綠水如蘭，好一派迷人景致。
　　 此時，賈薔站立在船頭，任由春風拂面，心情一如此時景色般愜意。是的，他很清楚自己此次蘇州之行的意義，雖然自己是賈家寧府的正派玄孫，從小又跟賈珍長大，但是，就在賈府的實際地位而言，他是無論如何不能跟賈蓉、賈璉這些人相提并論的，要想在賈府站穩(wěn)腳跟，開辟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就要如履薄冰，把賈珍交代的差事辦好。因為與賈珍的特殊關系，修蓋為賈元春準備的省親別墅時，賈珍派他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負責整個戲班籌建工作，這一切，進行的出奇的順利。精心挑選的十二官，面貌一個比一個靈巧不說，還個個身懷絕藝，隨便拉出一個來，就能獨當一面。尤其是那個唱小旦的齡官，不但形容俊俏，而且個性十足，唱起戲來更是分外認真。據(jù)原來她們所在戲班的老板介紹，如果她沒有把握的角色，任你給再多的錢都不演，因此還跟老板鬧翻過好幾次，但最終都還是老板依了她才算完。記得第一次試戲時，齡官一出場，賈薔的眼前便一亮。說實在的，她在所有試戲的女孩子中，樣子絕對不算最好的，但是卻有著一種迷人的氣質。戲一出口，珠圓玉潤，余音繞梁，把個賈薔聽得如醉如癡。戲唱完了，賈薔都還沒回過神來，多虧戲院老板叫及時了他一聲，才避免了一場尷尬局面的發(fā)生。從那時起，賈薔便從心底里對那個女孩子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覺，一種朦朧的沖動。
　　 此時，船的另一頭，那些買來的女孩子們像一群出籠的小鳥歡呼雀躍一般歡鬧成一團。她們把在船欄上，指點著不斷變換的兩岸的景色，其中嚷嚷得最響的就是那個叫齡官的女孩子。只見她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在十二官中顯得特別活躍。是啊，她從小就因為爹爹看病欠下一大筆債，家里才無奈把她送到戲班里頂債的。戲班老板為了賺錢，哪里管她們的死活，拿她們當牲口般使喚、虐待。行走江湖，賣場在酒樓茶肆，沒有人拿她們當人看。唱好了，當玩物賞她們幾個錢；遇到下三濫的，戲班的姐妹們還經(jīng)常會受到各種各樣的騷擾?，F(xiàn)在，她們終于逃出了狼窩，去一個比蘇州大得多的地方，給一家頂級的豪門貴族家去唱戲，她們能不心花怒放嗎！據(jù)說眼前的這位薔大爺就是那戶人家的宗親，一看就儀表堂堂，舉止不俗。這位薔大爺對待她們就像自家的妹妹般，尤其對她更是噓寒問暖，偏愛有加。都說豪門出紈绔，可這位薔大爺身，雖風流倜儻，但卻絲毫也看不出任何淫蕩之氣。不知為什么，齡官一見到這位薔大爺，心里就會莫名其妙的發(fā)慌，臉紅耳熱，手足無措。此時，她不禁又響船頭望過去，恰巧，她和他的目光再一次碰撞在了一起，賈薔分明感到一顆火星在自己的眼仁里跳動了一下。
　　 “爺”齡官來帶賈薔身邊，用手指指兩岸美景，“賈府有這么美嗎？”
　　 “這——”賈薔猶豫了一下，“怎么說呢，都美，可是，美得不一樣?！?br />　　 “要說美，哪里也比不了我的家鄉(xiāng)——”于是齡官向賈薔講起了她的家鄉(xiāng)，小橋，流水，人家，稻田，鱖魚……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懷戀與憧憬。
　　
　　 （二）
　　 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行程，一行人終于到達了賈府。一進賈府，齡官一下子就驚呆了：蓋得跟宮殿似的建筑，比蘇州的園林還要美的大觀園，錦衣玉食的生活，風情萬種的紅樓粉黛……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一定懷疑還有一個叫天堂的詞語。
　　 很快，她們就被安置在梨香院中，這個當年榮公暮年養(yǎng)靜之所，如今竟成了演習場所吹拉彈唱之地。賈薔做了大觀園戲班的總管，為她們聘請了教習，并總理其日用出入銀錢以及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賬目。元妃省親在即，她們的排練也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梨香院里，每日笙歌管弦，唱戲聲音不絕于耳。雖然排戲非常緊張，但是，賈薔對她們這些人人都低看一眼的小戲子卻是很關心的，毫無盛氣凌人之勢。非但如此，十二官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位薔爺對戲路還是蠻在行，對一些常見劇目，熟稔唱戲的一些基本功，因此一些想偷懶的女孩子，還真瞞不了他的那雙法眼。和以前她們的戲院老板大相徑庭，他對她們卻從來沒有過體罰、謾罵之類的惡行，更多的時候，則是指導、規(guī)勸、鼓勵，最厲害的也就批評幾句，因此，大家對他都感到十分親切。親切之余，又有幾分敬畏，所以每天排起戲來都特別用心。
　　 齡官戲路好，在她們中間也算個角兒，所以賈薔決定齡官的月錢比其他小戲子多出了兩錢銀子。其他戲子雖有不甘，但折服于齡官的高超技藝，加之她們游走江湖練就的眉眼高低，很快發(fā)覺了這位薔爺對齡官的愛意，于是誰也沒有說什么。非但如此，齡官在排戲特別辛苦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就會在碗底撈出一、兩塊“干貨”，齡官知道，這是多半賈薔吩咐櫥子們的。齡官打小家里窮，父母沒有過多精力照顧她；被賣到戲院后，遭受更多的是戲院老板們的責罵、毒打。行走江湖賣藝，遭受了過多的冷眼，褻瀆乃至欺凌，如今，遇到這樣一位出身高門但是對她百般呵護的青年才俊，一股愛流便在心頭潛滋暗長了。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緊張而艱苦的努力，到了十月底，他們已然排練出了十二出雜戲來，并且在賈府主子們面前試演，大獲成功，好評如潮?！叭f事俱備，只欠東風”，只等元妃元宵節(jié)省親那天登臺亮相了。
　　 激動人心的一天終于來臨了！元妃省親那天，齡官可算大開眼界！她親眼目睹了皇家禮節(jié)的宏大場面，讓她認識到自己的生活之外的另一個世界。此時的她，真想一下子飛到故鄉(xiāng)親人身邊，告訴他們自己看到的一切。前面元妃正考驗兄弟姐妹們的詩詞，齡官她們在下面摩拳擦掌，隨時準備一顯身手。
　　 終于輪到她們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把個元妃看得神魂顛倒，贊不絕口。尤其是齡官的出色表現(xiàn)，更是受到元妃的大加贊賞。一金盤糕點之后，又要求齡官加演兩場。此時，齡官和賈薔卻在戲目選擇上產生了巨大分歧。賈薔決定按元妃要求加演《游園》和《驚夢》，而齡官堅持戲不對路，堅決演出《相約》和《想罵》。面對這個敢于違元妃旨意的的倔強小妹，賈薔也只能聽之任之了，他暗地里為她捏了一把汗。萬幸的是，元妃非但沒有怪罪，反而被齡官的出色表演徹底征服，大賞了齡官，賈薔這才為齡官長長出了一口氣，從內心深處更加佩服齡官的高超的技藝和良好的職業(yè)道德，情感的砝碼又加深在這位性格倔強的“戲妹”身上。
　　
　　 （三）
　　 一切繁華總不過是人世間的過眼云煙，元妃省親過后，賈府的生活重新歸于平靜，而十二官們在賈府的地位也隨之一落再落，她們明白，這樣的世道，無論走到哪里，戲子們永遠只是人們消遣娛樂的玩物。她們的日常生活依舊是給賈府的主子們唱戲，但是更多的情況是，她們在臺上盡心盡力地唱，臺下的主子們談笑自如，視她們如不存在。高興的時候，賞給她們一些散碎銀子，不高興的時候，便毫不留情大加斥責，趕下臺去。最不是玩意兒的要屬那個主子不像主子，下人不像下人的趙姨娘，整日價招事惹非，鬧得雞飛狗跳，對十二官更是不當人看，喝了來，罵了去，姐妹們恨得她牙根都癢癢。
　　 不要說主子們，就連那些下人們，也開始對她們另眼相看了。她們又開始了夾起尾巴做人，因為她們的一舉一動稍有出格的地方，便會被夏婆子這些“死魚眼”告發(fā)去，然后便會招來各種各樣的責難與災禍。齡官不僅一次看到，她的一個叫芳官的姐妹，所認的干媽何婆子，在她開始走紅的時候，心肝寶貝似的疼愛，到后來就變了樣，對芳官非打即罵，還把芳官的月錢扣下來，給她用自己親生女兒的洗過頭的剩水給芳官洗頭。那些丫鬟們一個個也不是省油的燈，吩咐她們做事時總是吆五喝六的，儼然一副賈府主人做派。還幸虧齡官眾姐妹們在長期闖蕩江湖過程中形成的非常抱團風氣，一人受氣，大家一起站出來講理，這才使得那些下人們對她們多少有所顧忌。
　　 齡官的另一個好姐妹菂官在進大觀園之后不久便被一場意外的疾病奪去了生命，賈府的大管家王熙鳳愣是才許給了二兩銀子的發(fā)送錢，后來，還是薔爺和眾姐妹湊錢，才為菂官買了一口像樣的棺木埋了去，除了她們姐妹，沒有人對菂官的死產生一點點憐憫。齡官認識到，錦衣玉食，美輪美奐的大觀園里，對她們這些戲子是沒有一點人性可言的。
　　 進賈府日子久了，賈府的一些事情也便多多少少傳到齡官的耳朵里，其中包括賈璉和賈瑞的緋聞，還有就是賈薔的養(yǎng)父賈珍與他死去的兒媳秦可卿的丑聞。起初她有些不大相信，但是，給賈珍唱過幾次戲后，從賈珍道貌岸然外表下，那雙色瞇瞇的眼神里，她開始相信了，她深為自己所深戀的賈薔擔憂，擔憂人們傳聞的那樣：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
　　 還有那個在賈府被寵上天的紈绔公子哥賈寶玉，一天到晚廝混與小姐、丫鬟中，跟她們說不清，道不明的。這還不算，那個公子哥一見到稍有姿色的女孩子，就要跟人家親吻，吃人家嘴上的胭脂，據(jù)說好些女孩子都心甘情愿地被他吃過胭脂。齡官可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女孩子，她由衷地對賈寶玉的行為感到厭惡和惡心。那個公子哥也曾找借口試圖接近她，但每一次都被她斷然拒絕。她曾把這些事告訴過心上人賈薔，但賈薔給她的答復是人家畢竟是主子，不接近他便是，但絕不能得罪他，也得罪不起。
　　 齡官開始意識到，她們當初來賈府時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與幼稚，實際上，她們脫離了原來的狼窩，又掉進了一個更大的虎口里了。賈府，表面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暗含著腐朽與沒落的跡象；老爺公子們，一個個道貌岸然，心底里卻一肚子男盜女娼。
　　 萬幸的是賈薔依舊一心一意愛著她，關心著她，給她生活下去的勇氣。她相信自己的判斷，賈薔就不是那種朝三暮四之徒，他就像一株薔薇花，開在亂紛紛的紅塵中，卻依舊綻放生命的美麗。他成了她在賈府生存下去的唯一的依托和精神支柱。
　　 明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齡官重又想起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的親人們。學戲的女孩子放了假來大觀園里玩耍，齡官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她離開眾姐妹，獨自一人來在薔薇花架下。要是此時心上人賈薔在身邊該有都好啊！她想。
　　 她獨自一人蹲坐在地上，從頭上取下金簪，不知不覺地在地上寫起了“薔”字，一個，兩個，三個……。起風了，下雨了，她都全然不知。
　　 “下雨了，快跑啊”背后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叫喊聲，她回頭一看，竟然是她最討厭的那個賈寶玉！
　　 她趕忙起身，飛也似得逃走了，是因為大雨，更是因為背后那個她最厭惡的花花公子。
　　
　　 （四）
　　 齡官終于向賈薔表露了真情：“爺，帶我離開賈府吧，我感覺這里像一個牢籠?！?br />　　 賈薔吃驚地張大眼睛望著齡官，仿佛他從來不認識這個女孩兒似的：“你怎么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太可怕了！不要說蓮二奶奶不會放你，就是吐口放你，買你花的五百兩銀子就憑你那點兒微博的積蓄能夠拿得出來？”
　　 “所以才尋求你的幫助，”齡官央求道，“再在這里待下去，我也會和菂官一樣死在這里的，我真的受不了了?！?br />　　 “要不然我跟老太太說說，準許我娶了你，不再唱戲了。憑我在賈府的威望，應該可以辦到的?！?br />　　 “你想讓我成為第二個蓉二奶奶嗎？”齡官反駁道，“爺，跟我一起走吧，我相信你會有辦法的。到我的家鄉(xiāng)去，那里青山綠水，我們男耕女織，會生活得很幸福的?！?br />　　 “你沒說胡話吧？”賈薔把手放到齡官的額頭，“讓我放棄賈府的榮華富貴和遠大的前程，去一個偏僻的小村莊去開荒種地，你瘋了吧?！?br />　　 “我是瘋了，再待下去的話，不瘋也會被逼瘋的?！饼g官聲嘶力竭了。
　　 “小點聲姑奶奶，你還怕園子小，別人聽不到是不是？”賈薔勸慰道，“放心，有我在，不會有人逼你的?！?br />　　 之后的日子，齡官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整日雙眉緊蹙，悶悶不樂，戲也不好好排，唱得也一天不如一天，嗓子也越來越嘶啞沒有潤澤了，甚至還有臺上忘詞的現(xiàn)象。久而久之，就連跟她配戲的最要好的姐妹們都對她有了微辭。
　　 她的變化引起了賈府主子們的注意，有一天，賈薔被王熙鳳攔下，詢問齡官的情況：“猴崽子，最近你那個小情人可越來越不像話了，太太、老太太都發(fā)話了，要是再這樣下去，恐怕賈府是待不成了。要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早發(fā)落得賣掉了。可話說回來，我也不能老這么給你們擦屁股，怎么著就要看她今后的表現(xiàn)了?！?br />　　 賈薔一聽慌了神，一連串的嬸子叫個不停，賭咒、發(fā)誓帶保證，最后把自家那件古董青瓷瓶獻出來，方才平息了此事。
　　 賈薔想方設法讓齡官開心，給她買各種各樣的食物、衣服、脂粉，甚至有幾次還違規(guī)偷偷帶她出府到金陵最繁華的鬧市區(qū)游玩了一番，但是，效果始終不明顯。眼見得齡官日漸消瘦，情緒一天比一天消沉。賈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只好不給她安排重要場合的演出，好在賈府的主子們明了她和賈薔的關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日子也就這么艱難地打發(fā)了。
　　 一日，生病在家的齡官正在房中煩悶，忽見賈薔手里又提著個雀兒籠子走進來，籠子里，一只雀兒上躥下跳，叫聲如銀鈴般，甚是好聽。賈薔對齡官說：“買了雀兒你頑，省得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我先頑個你看?！闭f著，便拿些谷子哄的那個雀兒在屋子里亂串。這可是賈薔走遍金陵的各大鳥市花了一兩八錢銀子買來的，目的就是哄齡官開心。
　　 哪知齡官見了這雀兒，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悅色，反而招來“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里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干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辟Z薔聽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道：“我費一二兩銀子買它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闭f著，果然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
　　 雀兒沖出鳥籠，飛出窗子，飛出賈府大院，不見了。它飛去的方向，正是齡官的家鄉(xiāng)的方向，齡官站在窗前，對著雀兒飛去的方向，凝望了好久好久。
　　
　　 （五）
　　 齡官的轉機終于來了！
　　 朝中老太妃薨，朝廷規(guī)定各府不得宴樂，各有爵位的人家都打發(fā)了家養(yǎng)的戲班子，賈府也就趁此機會解散了家樂，賈府的戲班被解散了，齡官終于盼來了新生的機會。
　　 遠方，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和親人；身邊，有對自己無微不至關照的兄長和深愛的人，齡官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她再三請求賈薔跟她回到她的家鄉(xiāng)，未果。見她主意已定，賈薔也沒有再難為她。他特意派了寧府最忠實的奴仆焦大，送齡官回家。
　　 那天，細雨霏霏，他特意為她安排的一輛賈府最氣派的蓬車停在大門外，車上坐著淚眼汪汪的齡官。賈薔此時的痛楚的心情比天空中的烏云還要濃密。他發(fā)髻濕漉漉的，強忍淚水，向車里心愛的女孩揮手告別。
　　 車子緩緩移動了，齡官探出身來，突然聲嘶力竭地向著雨中的賈薔高呼：“爺，我們以后還能再見面嗎？”
　　 賈薔呆立在哪里一動不動，他張張嘴，卻不知怎樣回答，臉上，已說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