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黛玉葬花”這一高潮情節(jié)，二十八回，照例進(jìn)入一個平緩的狀態(tài)，緊繃的神經(jīng)舒展下來，張弛有致，達(dá)到一個平衡的效果。而平緩的敘事中潛藏著極其深刻、復(fù)雜的人物心理。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你會倏然發(fā)現(xiàn)里面的玄機，感到不可思議，感到震撼。感嘆人性的多重和復(fù)雜，有一種深不可則的惶恐和難以捉摸的深邃。
　　 有人說紅樓夢沒有心理描寫，其實不然，紅樓夢的心理描寫是潛在的，不動聲色的，比西方文學(xué)所謂的“意識流”更深刻，概因東西方文化不同，表現(xiàn)的形式不同而已。西方“諾貝爾”不接納紅樓夢，而紅樓夢在東方人心中的地位，早已占據(jù)“諾貝爾”的頭牌。
　　 紅樓夢揭示了人類情與色的本質(zhì)。極致的情和極致的色都將是生命不能承受的災(zāi)難。林黛玉的情是純潔而神圣的，是為情而亡的典范。再看賈瑞，因色而死。這兩個極端的案例都以生命作為代價而終結(jié)。林黛玉值得同情，賈瑞同樣值得同情。情和色都是人類最基本的情愫，沒有高尚和低俗之分。在二十八回，也有對情與色的考量，如何取舍，倒是一個無解之題。
　　
　　 一
　　 紅樓夢的段落結(jié)構(gòu)采用大量的穿插，就像編織一張大網(wǎng)，多線穿插滴水不漏。二十六回薛蟠生日聚會上，馮紫英席間匆忙告辭，說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過幾日一定治席致歉。本回通過馮紫英請客，我們看到了清代雍正乾隆年間，上流社會所謂“風(fēng)月場所”的場景，以及這些紈绔子弟之間品味素質(zhì)的差異，蠻有意思。作為東道主馮紫英，請了薛蟠和寶玉，并帶來兩位“陪酒”，一個是娛樂圈的大腕明星，反串花旦蔣玉菡，藝名琪官，一個是“歡場”名妓云兒。大概也和今天的上流社會差不多，商人與官員同席，少不了明星作陪。
　　 彼時花旦蔣玉菡聲名斐然。書中交代，蔣玉菡不僅是恭順王爺包養(yǎng)的男寵，還是北靜王水溶的男寵。水溶在十四回出現(xiàn)過，就是那個在秦可卿葬禮上看寶玉的，衣冠楚楚，溫文爾雅的王爺。古代男女戲子大多是貴族階級的玩偶，說白了就是高級“性產(chǎn)業(yè)者”。所謂“戲子”地位自古卑賤，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賓主依次坐定，擺上酒菜。馮紫英先命唱曲兒的小廝上來讓酒，然后再命云兒敬酒。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情，便拉著云兒唱曲。薛蟠鬧酒，不是真的醉酒，而是借酒發(fā)瘋，舌頭卷著說話，顯示自己是無賴，愈無賴愈光榮。這樣的人今天在小區(qū)旁邊的酒館里都能看到。云兒唱到：“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币怀隹诰褪羌伺目跉?，很調(diào)情的基調(diào)。妓女的歌就是當(dāng)年民間的流行歌曲，很白話，又朗朗上口。古代官方語言是文言文，民間則是白話。這首歌道出妓女的委屈與無奈。這種低俗的流行歌曲是不是和今天的某些綜藝節(jié)目上歌曲差不多？這些歡場文化，我們在歷史書中看不到，只有小說里有。唱完便說薛蟠“你喝一壇吧”。薛蟠說：“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毖措m然年齡不大，但是在歡場上的表現(xiàn)完全是個老油條。
　　 這時候?qū)氂窬托α?，他覺得這樣鬧酒沒意思，他要追求一種有品位的享受。他建議大家行酒令助興，既要吟詩，又要唱歌，還有酒面酒底各說一句成語或詩詞。這就需要有文化內(nèi)涵了，什么水平說什么話，層次立見分曉。
　　 寶玉作為令官，首先來個開場白，念出四句關(guān)于女兒的悲、愁、喜、樂四種形態(tài)。我們看寶玉開口就顯得很雅致有情調(diào)。之后，便拿起琵琶唱了一首很著名的《紅豆詞》。詞中所謂流不盡的血淚，睡不穩(wěn)的黃昏，忘不了的愁緒，不正是黛玉的處境嗎？咽不下的美味，照不見的瘦容，展不開心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句句都是黛玉的真實寫照，盡是對黛玉的滿滿牽掛。最后是：呀！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酒底是“雨打梨花深閉門”。整個過程顯示了很有文化底蘊，很有格調(diào)。眾人都喝彩，獨薛蟠聽不懂，說“無板”。后面是馮紫英，云兒各唱一段。馮紫英也是世家子弟，但文化水平就比寶玉低了很多。云兒不過還是妓女的那一套，薛蟠則口吐芳菲，粗鄙不堪。很難想象，寫出“葬花詞”那樣凄美典雅的曹雪芹，竟然也會寫薛蟠那樣搞笑的“哼哼韻”來。
　　 至此，本回的重要人物蔣玉菡閃亮登場。蔣玉菡照例念出女兒的悲愁喜樂四種形態(tài)，在酒底這兒念出一句“花氣襲人知驟暖”。蔣玉菡是無意，但無意中蘊含著宿命。襲人的判詞是“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傲w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薄皟?yōu)伶”古代指戲子，這里指蔣玉菡?！皟?yōu)伶有?！闭f明蔣玉菡得到了襲人，“公子無緣”說明賈寶玉無緣得到襲人。襲人是第一個與寶玉發(fā)生“性”的人（第六回），襲人也抱定自己的未來屬于寶玉，但命運弄人，最終歸屬蔣玉菡。后面的一段也驗證了這個宿命。
　　 稍頃，寶玉出席解手，蔣玉菡也隨了出來。兩人是不是對了眼色書中未說，但以寶玉的性格，但凡遇見標(biāo)致的少年，總顯得親昵。之前有過秦鐘，現(xiàn)在是蔣玉菡?！皩氂褚娝麐趁臏厝?，心中十分留戀”。蔣玉菡是男戲子，寶玉仍然“愛他”，說明十三歲的少年在性取向上尚處于模糊階段，只是一味愛美貪玩而已。又打聽到蔣玉菡就是名弛天下的“琪官”，不禁欣喜若狂，當(dāng)下互贈隱私之物——汗巾子，作為初見表禮。蔣玉菡將系小衣兒的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下來，遞給寶玉，說“是茜香國女王所貢之物，肌膚生香，不生汗?jié)?，昨天北靜王給我的，若是別人，斷不相贈”。你看，這里面又有北靜王，后來又有恭順王。汗巾子是系小衣（內(nèi)褲）的緊貼肌膚之物，只有親密無間的“情人”才肯相贈?？梢姳膘o王也好，恭順王也好，都與蔣玉菡這個男戲子關(guān)系不一般。所謂“汗巾子”，其實就是褲帶，只是比褲帶多一層裝飾作用，上頭窄的部分系內(nèi)褲，下頭顏色鮮艷的部分露出來。就像今天的領(lǐng)帶，不同的是領(lǐng)帶露在上半身，古人的褲帶露在下半身。寶玉就是因這條褲帶被賈政差點打死。寶玉接過蔣玉菡的褲帶，又把自己的“松花汗巾子”解下來遞給琪官，這樣兩個人方才系好褲子。總之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密碼，就理解成今天的戀人之間交換戒指吧。書中交代，這條“松花汗巾子”便是襲人的，寶玉回家后就被襲人發(fā)現(xiàn)了，說寶玉“又弄這些事”。寶玉和襲人的褲帶可以混用，說明篤定對方就是將來自己的人。后來蔣玉菡那條“大紅汗巾子”就帶在襲人身上了。賈府?dāng)÷浜?，蔣娶了襲人才看到對方的汗巾子原來是自己用過的。
　　 兩個人剛換過汗巾子系好，薛蟠便大喊道：“我可逮住了！”薛蟠有種“捉奸”的興奮。還是馮紫英出來解圍，于是又歸坐飲酒。這里有看到人與人的層次不同，馮紫英畢竟有教養(yǎng)，他應(yīng)該也看出寶玉和蔣玉菡之間的隱私，但顧全大局，保持沉默。而薛蟠則是頭腦簡單，率性而為。因其身為皇商，地位顯赫，別人也給他三分面子。
　　
　　 二
　　 時間到了端午節(jié)，貴妃著夏太監(jiān)送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打三天平安醮，還有端午節(jié)的賞禮。黛玉和眾位姑娘一樣，獨寶釵和寶玉一樣。這是一個伏筆，預(yù)示寶玉最終將與寶釵結(jié)合。作為封建禮教大家庭賈府，更容易接受寶釵這種秉承儒家思想的人，為人持重，做事規(guī)矩，顧全大局，而不會接受黛玉那種孤僻高傲，我行我素的人。這一點，古今相同。我們都愿意與寶釵這樣的人相處，中國有史以來的文化主流是儒家思想，而非老莊思想。老莊思想永遠(yuǎn)被“正統(tǒng)”流派指責(zé)為另類。這也是黛玉的悲劇根源。曹雪芹顯然沒有責(zé)備任何一方，但里面卻隱藏著一種呼吁。
　　 寶玉將自己的禮物著人送給黛玉，任其挑揀，黛玉卻拒絕了。黛玉說：“我本是草木之人，無福消受，比不得什么金什么玉的。”寶玉抱定黛玉是知己，他對所謂“金玉良緣”早就嗤之以鼻，所以才有“俺只念木石同盟”。貴妃賞禮，他只盼和黛玉的一樣，結(jié)果卻是寶釵的和他一樣。他唯恐黛玉傷心，為了討好她，才將自己的禮物送給黛玉。黛玉當(dāng)然也是傾情于寶玉，只是情至深處自多疑，總是想證明寶玉對自己是否真心，反復(fù)證明，反復(fù)糾纏，糾纏的令人窒息。寶玉見禮物退回很受傷，不免又是一通詛咒，黛玉說：“你也不用起誓，你心里有妹妹，但是看到姐姐就忘了妹妹。昨兒寶丫頭不替你圓謊，你為什么問我？”
　　 當(dāng)寶玉看到寶釵帶著貴妃送來的紅麝串子，露出一段雪白的酥臂，肌膚豐澤，嫵媚風(fēng)流，不覺羨慕起來。暗想：“這個膀子要是生在林妹妹身上，或許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睂氂襁@個想法還是說明他心里篤定黛玉是他的人，而非寶釵?？吹綄氣O的膀子僅僅是“色”的本能反應(yīng)，而真正的情在黛玉身上。我們認(rèn)為“情”比較高尚，而“色”比較低俗；似乎寶玉是重情而輕色，但寶玉又實實在在看見了色，貪了色，那么寶玉究竟是高尚還是低俗？這情與色的糾纏，古人如此，今人何不如此？
　　
　　 三
　　 上文說道寶釵不替寶玉圓謊，這是本回開頭王夫人與幾個小兒女的一段家常對話。這段對話看似平平常常，也不在回目標(biāo)題里面，細(xì)讀才發(fā)現(xiàn)內(nèi)里卻大有溝壑。
　　 寶玉同一眾姑娘在王夫人處，王夫人因問黛玉吃什么藥，又說前兒大夫給她說個丸藥，名兒忘了，只記得“金剛”二字。寶玉便說出大把藥名，王夫人都說不是，只有寶釵說出“天王補心丹”，王夫人說就是這個名兒，明兒買來給你妹妹吃。寶釵是個有心之人，任何事情心里都有底，清楚什么時候說什么話，適時討王夫人喜歡。
　　 寶玉說，這些藥都不管用，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全好了。王夫人罵寶玉，說哪有那么貴的藥，寶玉說，當(dāng)真的呢！那群藥里的配方就夠奇怪的，關(guān)鍵是君藥，更是嚇人。前兒薛大哥哥為了配這副藥，花了一千多銀子，二三年的時間也沒配上，不信你問問寶姐姐便知。寶釵搖著手說：“我不知道，也沒聽說，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睂氂裰绷?，拍著手說：“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币换仡^，看見黛玉用指頭劃著臉羞他呢。
　　 讀到這里，我們認(rèn)為寶玉一時高興說句玩話也有可能，寶釵說不知道，王夫人篤信她是好孩子，不撒謊，讀者也相信寶釵誠實，是不會撒謊的人。王熙鳳在內(nèi)室安排就餐，聽到寶玉說話，便出來說：“寶兄弟沒撒謊，這是真的。薛大哥為了配這藥，來要我頭上幾顆珍珠呢。”寶玉長嘆一聲，說“太陽在屋里呢！”寶玉如釋重負(fù)，終于有人給他解了圍。寶玉向黛玉說：“聽見了么，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話，眼睛卻瞟著寶釵。寶釵一向都是誠實的好孩子，這是取得所有人的共識，但是寶玉似乎看到了寶釵的另一面，但又不明白寶釵為什么這么做。寶玉心地善良，就算寶釵故意不給他圓場，他也不能戳穿她，他要維護(hù)寶釵的形象。
　　 黛玉說：“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倒支吾著我?！蓖醴蛉苏f：“寶玉很會欺負(fù)你妹妹。”王夫人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她當(dāng)然聽不懂少年男女之間的密碼。寶玉生怕寶釵難為情，又轉(zhuǎn)頭替寶釵打圓場，說薛大哥的事情寶姐姐怎么能知道？何況現(xiàn)在寶姐姐又住園子里。
　　 寶玉心里似乎明晰，卻又不忍把寶釵往壞里想。配藥的話題緣自黛玉，也是為黛玉配的這藥，怎么說都是以黛玉為中心的話題。而黛玉就是寶釵心中的那個“結(jié)”。寶釵面上對黛玉很好，那是為了維護(hù)自己在眾人心中的正面形象。當(dāng)王夫人問她寶玉是否撒謊，她可以說寶玉沒撒謊，這樣既維護(hù)了寶玉的面子，自己也無損失；但她不甘心，她維護(hù)了寶玉就等于維護(hù)了黛玉，看他們那如膠似漆的樣子她就有一股無名的妒意。結(jié)果她說“不知道，別問我”，這樣既泄了私憤，又人不知鬼不覺。最關(guān)鍵的是，她的話王夫人篤信無疑，眾人也是篤信無疑。這樣誠實的人怎么可能會說謊？
　　 當(dāng)黛玉他們過去吃飯，寶玉為了顧全寶釵因說謊帶來的尷尬，故意隨著寶釵一起吃飯。寶釵反勸寶玉陪黛玉一起吃飯，說黛玉心里不自在呢。寶玉說：“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br />　　 黛玉是不自在，黛玉的不自在都擺在明面上，誰都看的出來。而寶釵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的謊話被戳穿，心里更不自在。但是，她不會表現(xiàn)出來，他的心靈是深邃的，深邃到難以捉摸。
　　 寶玉忙忙吃了飯，因記掛黛玉，起身往賈母這邊來。那句“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被黛玉又用在寶玉身上。黛玉真是蘭心蕙質(zhì)，心靈通透之人，只是太過實在，反被認(rèn)為刻薄之人。
　　 寶釵見瞞不過黛玉，只得照實告訴黛玉，寶玉說的配方她是知道的，她說不知道，惹得寶玉心里不自在呢。黛玉說：“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蓖瑯拥囊痪湓?，她又送給了寶釵。
　　 二十八回的這一段王夫人與三個小兒女之間的對話，一般的閱讀者很容易忽略過去，畢竟很平常，而且回目標(biāo)題也沒有提及。然而筆者認(rèn)為這一段對話恰好證明了人性最陰暗的部分，最虛偽的部分，最暗藏心機的部分，也是人性最深邃的部分，深邃的叫人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