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熱了，我扛著鋤頭回家，姑父還佝僂著身子在路那廂的芝麻地里汗滴禾下土。
　　 路過姑姑家大門口，院門開著，姑姑坐在那里擇豆角，我想都沒想就閃身進(jìn)去了，對她我就是這樣隨便。
　　 沒等姑姑謙讓，我自己就找了把椅子坐下，和姑姑面對面。
　　 說是姑姑，其實是遠(yuǎn)門的，也說不準(zhǔn)是祖上哪一輩分枝分出來的，自小大人讓這樣叫，就叫了她幾十年。
　　 姑姑的父母一共生下了三個閨女，沒有兒子，她父母就打算招個上門女婿，她也同意，但人她要自己挑，她說是她要和人家過一輩子光景，得自己做主。
　　 姑父進(jìn)了她家門，他們磕磕絆絆過了一輩子，鍋碗瓢盆叮叮當(dāng)當(dāng)了一輩子，說不上來是幸福還是悲催。他們能走到一起，我應(yīng)該是有功之臣，因為他們的交往還是我做的媒介，說白了，是個墊背的。
　　 我常常嬉皮笑臉對姑姑姑父說，別看那時我才剛懂事兒，我無意成了你們的大紅媒，姑父笑，姑姑怒。
　　 我說，姑，你看你這一輩子兒子孫子一大群，你該怎樣感謝我這個恩人呢？在她面前我沒大沒小，是因為我從小就養(yǎng)成了這個壞毛病，隨便慣了。
　　 姑姑翻了翻昏花的眼睛，埋怨開了：“還說呢？你也不看看你姑父是什么樣的人，和我吵了一輩子，坑了我一輩子，讓我遭罪了一輩子，每次我一受委屈，我就想扇你幾個大耳光?！?br />　　 我笑：“我什么時間害你了，姑，說話得憑良心，你真要這樣說，我就再攛掇攛掇我姑父，讓他離開你，他去找更好的，你也再挑更好的。”
　　 “說實話，要不是為了孩子，我早就不會和他一起在這兒喝丹江水了。對他，我氣夠了，煩透了?！?br />　　 “喲，你對姑父那么大的成見？我咋覺得姑父這個人不錯呢？”
　　 “他人倒說不到害處去，要不是他，哪會有疙疙瘩瘩那么多的兒女？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娃拉扯大了，氣還來不及歇一口，又要扒拉孫子，一個挨一個，等孫子們大了的時候，女兒飛了，兒子兒媳打工出遠(yuǎn)門了，孫子孫女們都進(jìn)學(xué)堂門了，撂給我們這老兩口十幾畝地，忙天時累得喘不過氣來，身子閑下來，總想找孫子們嘮叨兩句，但你看，說起來五個兒女，十三個里孫外孫，九個孫女外孫女，農(nóng)閑的時候哪一個到你身邊來過？”
　　 “他們不都忙么？各有各的差事?！?br />　　 “我知道他們是忙，所以也就習(xí)慣了，最讓我頭疼的是下面的晚輩，一個一個不讓人省心，對家庭不負(fù)責(zé)任，大外孫女快四十的人了，說離婚就離婚，老大家的兩個兒子三十好幾了，對找對象平平淡淡的，輪到二兒子家的女兒，都三十六了，還窩在家里，不急著嫁出去，現(xiàn)在落屋的瑤瑤，相親相了一個又一個，可愣是一個也相不中，難道他是想要天上仙女？哪像我和你姑父，說對眼就對上了眼，說了一輩子離婚，到了不還在一起黏黏糊糊的？唉，現(xiàn)在年輕人不知道咋想的，只想著過生日時給你倆錢就算是孝，他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孝！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斷子絕孫才讓你撕心裂肺！”打開話匣子，姑姑抱怨開了。
　　 姑姑一吐為快，她所說的何嘗不是我的心病？我大兒子三十九了，跟前一兒一女，和兒媳說離就離，孫子歸兒子，孫女歸她媽，我們想孫女想得發(fā)瘋，誰理解呢？孫子倒歸我們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高中了，除了伸手向我們要錢外，沒多余一句話，由于父母離異，自卑自閉，怕見人，從不給他媽打一個電話，寒假回來時閉門不出，他奶奶說他時他也不犟，就是一臉呆癡應(yīng)對，開學(xué)了他奶奶去收拾房間，見廢紙簍里的紙上寫滿了“媽媽，”唉，父母離異，對孩子造成了多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啊，我真不敢想象我們的孫子孫女心靈扭曲到什么程度……值得我引以為豪的是我二兒子，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現(xiàn)在也找到了不錯的工作，都三十六了，個人的事兒還沒一點眉目，我和愛人頭發(fā)都急白了，可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愛人每次催他，他不是滿不在乎支應(yīng)你，就是心煩意亂搪塞你，反正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姑姑的悲哀同樣在我家上演著，現(xiàn)在年輕人的婚姻觀、家庭觀咋是這個樣子呢？會不會往后一代繼續(xù)蔓延呢？
　　 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姑姑又說：“你看這個老三家的瑤瑤，回來半個月了，我們和他爸媽已經(jīng)分開另過了，他回來說是什么采風(fēng)，自己也不回家收拾床鋪住，偏來我和你姑父這里，爺爺奶奶給你叫得暈頭轉(zhuǎn)向，可他正事不干，整日背個相機(jī)滿處跑，跑累了就來我們這里，朝床上一躺，摳個手機(jī)，日弄來日弄去，讓我跟侍候小爺一樣端吃端喝，他吃喝玩樂我都能忍受，讓我受不了的就是他相親咋那么難，孩子不大盼長大，長大以后更可怕，唉！這一茬人咋跟咱那一茬人不一樣呢？”
　　 其實，我和姑姑不是一茬人，我們相差快有二十歲，但我們都經(jīng)歷過物質(zhì)匱乏年代和文化、通訊、交通落后年代，我們經(jīng)歷的相親、戀愛平平淡淡，但我們對小日子的呵護(hù)卻日久彌堅，姑姑這一輩是這樣，我們這一輩也是這樣，都把自己的小家庭看得重。我承認(rèn)，姑姑這一輩、我這一輩都沒有什么建樹，但難能可貴的一點品質(zhì)就是夫妻間相互對對方負(fù)責(zé)任，對兒女負(fù)責(zé)任，那時在丹江流域只要聽說誰和誰離婚了，那是很丟人的事兒，傳得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
　　 面對姑姑提出的抱怨，以及我從別人的傳言中掌握的情況，意識到這個瑤瑤不單單是對人生大事持消極態(tài)度，還有啃老躺平等一系列問題，我得出面教訓(xùn)教訓(xùn)他了，不光他，還有和他一樣的年輕人，誰讓我是他表舅呢？盡管我也知道我不是親的，而且是“表”字號的，嚴(yán)格起來說他該叫我表叔，但姑姑偏讓她的孫子們這樣叫，大概源于姑父老實，她故意和娘家人套近乎吧？但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對姑姑表態(tài)：“遇機(jī)會我勸勸這小子，唉，轉(zhuǎn)眼你和姑父快八十的人了，還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為兒女們出力流汗，他們何曾體諒過你們??！”
　　 “不折騰怎么辦？頭疼腦熱、人情世故哪一樣不花錢，總不能事事都向孩子們張口吧？你小時候要不是常跟在我屁股后面跑來跑去，我會攤上你姑父這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人？”
　　 “這事兒不賴我，是你自找的?！?br />　　 姑姑嘆了口氣，搖搖頭說：“不過話又說回來，真要時間能倒退回來的話，我還要找他，還會讓你出來替我們打遮掩。”
　　 “你終于說實話了，這下可沒別的說的了吧？我嘴饞，有什么好吃的，盡管拿出來犒勞犒勞我。”
　　 “等你姑父回來，我找他要錢，你想吃什么給你買什么。”
　　 “喲，二舅，你用了什么招數(shù)讓我奶奶大方起來了？我想出去旅游，讓奶奶贊助我一點，我奶奶鐵公雞。”外面進(jìn)來一個人，背個照相機(jī)。
　　 “瑤瑤，”我指了把椅子讓他坐到了我對面，說，“你不管我用什么招數(shù)，我先給你講講你爺爺奶奶當(dāng)年的羅曼蒂克史?！?br />　　 “那太好了，我最愛聽故事了?！爆幀庮┝怂棠桃谎郏f，“是奶奶追的爺爺？”
　　 姑姑以為我要出她的洋相，就不客氣地對我說：“要走你走，別在孩子面前胡咧咧?！?br />　　 姑姑的冷漠我不見怪，笑笑：“你放心，我把握著分寸。”
　　 我說，我是六十年代的人，記事時喜歡看電影，孩子們相互一說附近哪里有電影，就恨不得天馬上黑下來，有的孩子為了看一部電影，來來回回跑十來里也不覺得累。但后來我一聽說有電影，就憂愁起來，誰帶我一起去呢？媽媽又要生了，爹還要在家守著她，丹江流域村子大，人口散，沒人帶就不安全，我不敢一個人行動。這時候姑姑來了，說，小不點兒，我?guī)闳?。我高興得不得了，就跟姑姑一起去了，姑姑在露天電影場里認(rèn)識了一個小伙子……
　　 “那不就是我爺爺？”
　　 “知道就好，”我繼續(xù)，從那以后一有電影姑姑就帶上我，見了村里人就說她是帶我看電影的，一到電影場，她就給我找個合適的位置，她和小伙子一起到背面看去了，她說她習(xí)慣了看反字，電影結(jié)束后，她來找我，小伙子送我們回家，遇到熟人小伙子就也拿我說事兒，說是送我回家的。當(dāng)時鄉(xiāng)下放電影不光是姑姑姑父聯(lián)絡(luò)感情、私下約會的理想之地，適齡的男女青年通過這種方式認(rèn)識并走到一起的不知道有多少，什么車啊房啊工作啊家境啊都放在一邊，只要是談得來合得來，就成了對象，講究的是同甘共苦，任憑以后吃糠咽菜?！?br />　　 “爺爺和奶奶的時代過去了，爸爸媽媽的時代也過去了。”瑤瑤搖搖頭，不以為然。
　　 “時代變了，但你爺爺和你奶奶的感情沒變，他們在吵吵鬧鬧中有了你們這一大群孝子賢孫，但我看‘孝’和‘賢’有些勉強(qiáng)……
　　 我話鋒一轉(zhuǎn)，嚴(yán)肅起來：“瑤瑤，你聽著，丹江這里的風(fēng)俗是五根指頭有長短，娘親舅大挨著天，我當(dāng)舅的一輩子沒訓(xùn)過人，現(xiàn)在要訓(xùn)你了，你要知識有知識，要文化有文化，看看你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高不成低不就，就會啃老，你父母在外打工看不慣你頹廢，就把你攆回來幫你爺爺奶奶體驗體驗生活，你倒好，回來當(dāng)起祖宗來了，選擇了躺平、享受、漫無目的地亂轉(zhuǎn)。你說你是采風(fēng)，在我面前你少耍心眼，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村里人哪個不在后面指指戳戳你？你說你這個姑娘沒感覺，對那個談不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口口聲聲說說你父母沒本事給你‘一動不動’、高額彩禮，你那是托詞，他們能把你們養(yǎng)活大并供養(yǎng)你大學(xué)畢業(yè)就是本事，你二舅媽說你，你嬉皮笑臉應(yīng)對說那是老一套子，別用老眼光看待男歡女愛了，婚姻觀在與時俱進(jìn)，我問你秦始皇時代和你奶奶那一代同不同？秦始皇時烽火連天忍饑挨餓就有天下百姓男耕女織相濡以沫的，你奶奶時頂風(fēng)冒雨食不果腹，讓我出面擋箭就能白頭到老相扶相守一輩子的，輪到你們找這條件找那條件去消極應(yīng)對，我看不慣?，幀?，我不光對你，對你的其他兄弟姐妹、表兄表妹我是一個態(tài)度，你和他們都有微信聯(lián)系，替我傳個話，就說二舅發(fā)脾氣了，二舅以后再要聽說哪一個閃婚、試婚、離婚、租人相親等等把婚姻當(dāng)成兒戲的，二舅絕不輕饒，打不過你們我讓你們丟丟人，誰敢還手，誰就是大逆不道，這不是我說的，是大家公認(rèn)的舅舅權(quán)利大似天！”
　　 姑父迎門進(jìn)來，聽了我的話，嘆了一聲：“沒有婚姻就沒有根啊！”
　　 我一通牢騷之后，扛起鋤頭回家了，頓感身心一陣輕松。一個將奔花甲之年的漢子為一個將奔古稀之年的姑姑發(fā)聲，其實是在為婚姻慢車道上徘徊的后一代勞心傷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