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幸運，太奶奶陪我度過了14年的時光。
　　 記得她離開的那一日，沒有烏云密布，沒有電閃雷鳴，更沒有童話里所言一束光從天而降。或者說，那是平常的不能再過于平常的一天，甚至我得知她離世的消息都是放學(xué)以后的事情了。
　　 “快跟我回家，你太奶奶‘老了’。”父親一路小跑，火急火燎地對我說。徐州方言里“老了”大約就是與世長辭的意味，這樣稱呼大抵是對逝者的尊重吧。就這樣，稀里糊涂，做夢一般，我趕回了家。
　　 兩年前因為升學(xué)問題離開了這個小村子，我總也沒想到，再次踏足竟是這般境遇，說不出的滋味，只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車，遠(yuǎn)遠(yuǎn)的停在了村子路口。父親說村里的路開車不太方便，要步行。我倆就這么沿著綠油油的小河快步向家中走去，這小河似乎已經(jīng)上了年歲，臭烘烘的。小村莊這么冷清，一定是因為這河，我掩住口鼻，心里想著。直到尖銳的嗩吶聲越來越近，周圍愈發(fā)嘈雜，終于，震耳欲聾——家到了。
　　 還是那個大鐵門，吱扭吱扭，總開不利索，還是那面墻和那塊脫落的墻皮，我大抵應(yīng)該拿著太奶奶買給我的棒棒糖，蹲在門口的那棵大樹下玩泥巴吧，哦，對，那棵大大的老槐樹，我轉(zhuǎn)過頭看向它在的地方，它還是那么高那么高，好像什么都沒有變，又好像變了一些，似乎是因為大樹下沒有我的身影，只有那些多出來的白白的花圈和一群看起來誰也不認(rèn)識誰但又很是熟絡(luò)的陌生人，可能，還有，我再也吃不到太奶奶買給我的那根棒棒糖了吧。
　　 “這個老太太呀，倔的很?！闭f話的是個中年人。
　　 “誰不說是的呀，老實在家多滋潤，非得去賺那么點錢圖啥啊?！苯釉挼倪@個看起來歲數(shù)倒是大了些，頭發(fā)都白了，我想，他的子女大約是孝順的。
　　 太奶奶是個倔強的人，村里人都這么說。小時候，我也這么以為。大概源于我的記憶里，她坐的那三次警車吧。聽爸爸說，太奶奶當(dāng)時背著大筐白菜蘿卜，一個人徒步走到鬧市區(qū)，只是為了那兒人多，她覺得在路邊吆喝吆喝，總會有人來買。我是見過太奶奶背著那竹編籮筐的樣子的，也自不會疑心為什么會有好心人報警，讓警察把她送回家，畢竟，我真的害怕那沉重的“背筐”壓垮了藏在它下面的太奶奶，我想，大家都會這么覺得。說來也是湊巧，第二次，片區(qū)的警察巡邏又看到了她，于是，太奶奶無故坐了第二次警車。而第三次緣由如何，確已忘卻，只是記得，那時的太奶奶已經(jīng)80歲了，家里面勸也勸了，留也留了，還天真的鎖上了大門，最后都在太奶奶的謾罵或者哭訴下敗北。大家都以為這個老太太愛財簡直愛瘋了，可是直接給她錢，她卻怎么也不要，后來，只能隨了她的意愿。奶奶說，單是記者都來了好幾波。
　　 想一想，80歲，名副其實的老人了吧，太奶奶也是，她總也聽不清我在說些什么。每次我坐在電視機前專心致志看動畫片時，她總會慢慢悠悠地走過來說些前不搭后不搭，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話，開始我會扔下動畫片同她說上幾句，但后來，太奶奶的耳背似乎越來越嚴(yán)重了，有時我說上十句她一句也聽不到，要么時不時笑兩聲，要么自顧自說些什么，我聽不清，倒也沒了興趣，于是，我便再沒同她講過話，多半應(yīng)聲附和兩下，草草了事。
　　 “愣著干嘛，快去穿孝服?！备赣H敦促我快點?？祚R加鞭，我趕忙去了里屋。院子里形形色色的人，有認(rèn)識的，有見過幾面的，也有壓根沒見過的，周圍空氣很是低沉。緊接著便聽到奶奶的一陣哀嚎——
　　 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睡在大廳中央，奶奶就跪在旁邊，頭埋進(jìn)了身體里，看起來更加瘦小，大大的棺材赤裸裸的掩蓋住了她所有的生氣，那么無助，又那么無可奈何。
　　 從未經(jīng)歷過生死的我，在那一刻才在這個定格住的畫面里，在奶奶不停的抽泣聲以及爸爸眼角的淚水里讀出死亡的含義，它是黑色的，是能壓垮人的。
　　 “媽，起來吧。”父親嘗試扶起癱坐在地上的奶奶，可惜，失敗了。
　　 奶奶仍舊不理睬。
　　 “媽，對奶奶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奶奶終于被父親扶了起來，只是兩眼依舊空落落的，外人隨意便可窺探得到棕色瞳孔深處隱藏的所有秘密。
　　 葬禮前前后后辦了約一周，具體事宜我已然忘記，只記得在整理太奶奶遺物時翻出的一袋又一袋、東藏西藏的布袋子，落滿了灰，說起來，只有巴掌大小，縫縫又補補，最后竟也是嚴(yán)嚴(yán)實實，一點縫隙也尋找不到，剪開來看，一元紙幣、硬幣，五毛，一角加之偶爾零星的幾張五元紙鈔便囊括了所有布袋的全部內(nèi)容，是的，竟連一張十元都未曾見過。
　　 “真是財迷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有什么意思呢？”奶奶邊嘆氣邊搖頭地說。
　　 再后來，一切又歸于平靜，小小的村莊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靜謐，那條河也依舊在那里，哪怕只是一灘死水。
　　 轉(zhuǎn)眼已過四年有余，世人都說，時間可以撫平一切傷痕，確是如此，似乎沒人記得那個倔強的老太太了，也似乎再沒人提起她到底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的留著那些錢，而我也已然忘記。直到前些日子趕去上課的路上，在一個人潮奔涌的十字路口，我見到了一位老人，雙手?jǐn)R在膝蓋上，身體就垂在手臂上了，她的面前是一個巨大的玩具攤，大抵是寒風(fēng)太過凜冽，老人只是僵硬而笨重的轉(zhuǎn)動腦袋，但我知道她在等她的買主，或者說在渴望。于是乎，我快步向前買下了幾個。
　　 “奶奶，早點賣完回家吧，太冷啦，家里人該擔(dān)心啦。”我努力放大音量，妄圖蓋住四周的車水馬龍，像當(dāng)年對太奶奶那樣。
　　 “沒事，孩子，回去吧?！崩先诵α诵?，利索地把玩具裝了起來，“給，送你個大的。”說著又從另一堆玩具里挑挑揀揀，過了好久，似乎才選到了一個滿意塞給了我。周圍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鳴笛聲交叉盤旋升空，這是一場多么盛大的交響樂，嗯，我想，這也許是專為她而奏的音樂。
　　 離開后，老人依舊坐在那兒，時不時整理整理她的玩具攤，眼里流滿了柔情，可能，她從不覺得自己可憐，是的，我也終于明白了太奶奶的“愛財”，明白了她為何總愛和我這個小孩子念叨，又為何即使自顧自話仍要樂此不疲，也許是倔強，又或許是執(zhí)念，是追求，是孤獨。
　　 給足老人衣食，保障老人住行，人們便會夸贊：“這家出了個好兒子。”可經(jīng)過新中國最為之動蕩時期的老人們，挨過凍受過凍渴求見到明日陽光的老人們，真的個個都只需要這些嗎？奶奶后來將太奶奶的遺物悉數(shù)查了查，竟有三萬元！是用一元、五毛、一角堆出來的三萬元！這大概就是一如太奶奶般的老人們所要追尋的存在之意義吧，她們從不是膚淺的為了金錢本身，而是為了追尋她們存在價值的載體，與生命斗舞。
　　 身處徐州最為繁華的中心地帶，穿過大大小小的街巷，霓虹燈下的不知有車水馬龍，還有無數(shù)角落里默默等待的老人，在大舞臺上他們可能會優(yōu)雅落幕，而在心靈深處，他們永遠(yuǎn)翩翩起舞。
　　 太奶奶，望您，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