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月底，我都會收到弟弟從老家寄來的包裹。包裹里裝的是母親一粒粒精挑細選出來的花椒、還有碾磨細滑的花椒面以及晾干揉碎的花椒葉。
　　 每日每頓飯，我的餐桌都離不開花椒。我喜歡花椒，不僅僅是因為它麻香有味，是極佳的烹飪調(diào)味品，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些小小的粒粒飽滿的花椒是出自母親之手，它帶著母親的牽掛和囑托，滿載著家鄉(xiāng)泥土的清香，跨越千山萬水到達我的手里，它傳遞的不只是濃郁馨香的味道，更是母親對兒女永遠割舍不下的濃濃親情。
　　 花椒的香辣，如同思念的焦灼，烙印在我的記憶深處。它常常使我想起母親人生的艱難和不易，想起母親種花椒的一幕幕情景。
　　
　　 一
　　 母親產(chǎn)生栽花椒樹的想法始于1993年。那一年，在我小妹生了寶寶后，母親便隨同小妹一同前往韓城幫女兒照顧孩子?？吹疆?dāng)?shù)貪M山遍野枝頭綴滿如瑪瑙般一簇簇、一顆顆嬌艷欲滴果實的花椒樹，聽到小妹的房東及左鄰右舍大談種植花椒帶來的可觀收入，母親羨慕不已！“要是像那些人說的那樣，每年種花椒能帶來十多萬元的收入，那不就不用愁吃愁穿、不用愁家里的開銷和孩子上學(xué)沒有錢了嗎？即就是不收入十萬，那怕是有一萬元的收入，日子也不會過得那么緊巴巴的?！蹦赣H這樣想著，心動了，她決定要試一試。
　　 90年代初那幾年，是我們家多事之秋經(jīng)濟最為拮據(jù)的幾年。1991年，我的父親與世長辭，生活的重擔(dān)更多地壓在母親的肩上。母親雖然很堅強，在我們面前顯得若無其事，但背過我們她時常偷偷地抹眼淚，特別難受的時候，她會趁著去溝里下地干活的時間，獨自默默地坐在我父親的墓前哭一陣子，哭完之后擦干眼淚再去干活，然后回家。這樣郁悶傷心的日子，母親在恍惚中度過了兩年。
　　 韓城之行使母親看到了脫貧的希望，她不再沉溺于悲痛之中。想干就干，母親下定決心后，便用心去田間地頭觀察學(xué)習(xí)別人栽種花椒樹的經(jīng)驗。她雖然不識一個字，但通過給別人幫忙干活，掌握了一定的栽樹、剪枝及花椒樹管理的方法。懂得種植常識后，母親栽種花椒樹的信心就更足，意志也更加堅定了。
　　
　　 二
　　 1994年春季，經(jīng)過慎重考慮之后，母親第一次從韓城花了100元買回了50棵椒樹幼苗。她懂得花椒樹是喜光植物，在山地、沙質(zhì)土壤中生長最好，而且特別耐干旱，于是她選定在我們家溝底的那三塊大坡地栽樹。
　　 母親跟著父親在溝底山坡種了多年小麥，她深知那幾塊地幾乎沒有多大的收獲，用母親的話說，就是“種小麥都收不夠種子錢”。但栽花椒樹就完全不同了，它肯定會比種小麥?zhǔn)找婧玫枚唷?br />　　 有希望就有動力。母親開始栽小樹苗了。她早出晚歸，不知疲倦。每天天不亮，她帶著一整天要吃的饅頭，提著兩大塑料桶水，帶著當(dāng)天要栽的樹苗、草木灰、肥料等，步行三公里多的平路然后再沿著不到一尺寬的狹窄的陡坡走1公里多到地里。她目測好株距行距，然后給每一棵樹挖大坑、施肥、噴草木灰液、接下來放樹苗、填土、澆水，最后再蓋上一層浮土，這些工序完成了，她再接著栽下一棵樹。整整一個多月，母親就這樣如同著了魔似的出入于深溝里。看著自己親手栽的小樹漸漸長出嫩嫩的綠芽，母親感到無比的輕松和自在，驕傲之情溢于言表。
　　 母親知道椒樹掛果需要三年的時間，她覺得地空著有點可惜，于是，在幼苗間隙里種點綠豆、黃豆之類的東西來填補空白。利用種豆拔草、鋤地、摘豆的機會，母親天天去看自己栽種的小樹苗，然后在需要的時候去給小樹苗澆水、施肥、剪枝、壓條，如同呵護一個嬰兒般，投入了自己無限的關(guān)愛之情！
　　 看到小樹苗長勢喜人，母親的心勁更大了。96年秋天，母親又買回第二批椒樹苗，將能栽樹的溝溝壟壟、坎坎澗澗、崖頂塹底等地方全部栽滿樹。她對椒樹充滿了希望，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第三年，花椒進入掛果期。從發(fā)薪牙、抽新枝、長新葉、到分枝、修剪、打藥等，母親白天幾乎沒有離開過溝地。
　　 “修剪時，要剪掉交叉枝、細弱枝和重踏（疊）枝，然后給修剪后的長條樹枝要吊上小石頭，用繩子牽引好，這樣花椒就會結(jié)得很繁（眾多、茂盛）?！蹦赣H在電話里告訴我她忙碌的一天，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我笑著夸獎她：“媽，你比專業(yè)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還專業(yè)?！?br />　　 “你媽什么都不懂，但會看，看過人家怎么做就用心記。”母親笑著回答到。
　　
　　 三
　　 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年的辛勞換來的是豐碩的果實?；ń烦墒鞎r，正值八月酷暑。看著花椒葉綠油油的，花椒粒由綠轉(zhuǎn)紅，一顆顆飽滿欲破，一串串紅艷照人，母親喜上眉梢，甜在心里。她每天天不亮從家里出門下溝去摘花椒，帶著干糧，正午頂著火辣辣的太陽，累了在大樹下休息一陣，直到晚上才背著滿滿的大包花椒趕回家。我們都勸母親不要那么拼命地干活，執(zhí)拗的母親根本聽不進去。她依然我行我素，照干不誤。
　　 1997年9月底，母親收獲了她那幾年自己獨立種花椒所得的第一筆收入一千六百多元。這筆錢，在當(dāng)時對于一個農(nóng)家來說的確是一筆巨款。母親在電話里興奮地告訴我:“咱們家多少年來都沒有這么多的收入了，今年椒樹剛掛果就見了1663元，明年肯定會比今年還要好。種好花椒，你弟弟以后就不用外出打工了，咱們平地種糧食就夠吃，溝地種花椒有更好的效益，咱家以后的日子肯定不會比別人差?！?br />　　 拿到花椒變現(xiàn)后的鈔票，母親感到從未有過的開心。這一年，母親用自己全部的收入，加上我弟弟幾年外出打工所得的辛苦錢，幫著弟弟在村里開了一家玻璃油漆店，自此才結(jié)束了我們家那段“拆東墻補西墻”窮于應(yīng)付的日子。
　　 1998年，村里開始大面積栽種花椒樹，整個村莊掀起栽種花椒樹的熱潮。母親是我們村栽種花椒樹比較早而且收益較好的少數(shù)幾個人之一。后來，我們生產(chǎn)小組家家戶戶的溝地里都栽滿了幼苗，左鄰右舍還時常向我母親討經(jīng)驗，母親非常高興，把自己所知的東西毫無保留地告訴別人。母親得到那么多人的敬重，加上溝里有了那么多人，母親不再孤零零地一個人下地干活，她的干勁更大了，心情也更好了！
　　 以后的幾年，母親的花椒地連年好收成，她將自己所掙的錢花在了支助弟弟蓋房子，買工具車，買電視機及里孫外孫上學(xué)上。她樂此不疲，為自己能為孩子出一份力感到高興。
　　
　　 四
　　 2005年正月，67歲的母親患了嚴(yán)重的高血壓病。她的左腿很不靈活，左手手指抓握東西很困難，我的弟弟要她住院治療，她堅決不肯，堅持說她相信中醫(yī)，開點藥回家煮著吃就可以了。
　　 母親非常有毅力，堅持服了100多付中藥，天天堅持鍛煉，加之我的姐妹不斷地給母親按摩，她很快恢復(fù)了原來的狀態(tài)。沒有留什么后遺癥，我們都感到萬幸。
　　 母親病愈之后，本來該在家里休息?？墒牵瑥膩黹e不住的母親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又開始下地干活。弟弟弟媳極力勸她不要再那么辛苦，她高高興興滿口答應(yīng)，可弟弟弟媳一轉(zhuǎn)身，她就立刻出門去溝里，依然像沒有生病前那樣下地勞動。
　　 “人只要能動就得動，人不動了才老的更快。媽種了一輩子莊稼，莊稼是咱的命根子。媽栽種了花椒樹，就得好好經(jīng)管好，這些年花椒樹給家里湊了緊（幫了大忙），咱們不能丟了溝地。再說了，還有你們幫著干，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母親有自己的理由。我們都知道母親的脾氣，她想做的事沒有人能擋得住。
　　 這一年暑假，我回家去看望母親，也順便利用假期去幫母親摘花椒。假期很短，我在家呆了20天，但我卻體驗了摘花椒從未有過的辛苦和勞累，也感受到和母親及家人在一起勞動的快樂與愉悅。
　　 在熾熱的陽光下，我們穿著長衣長褲忍受著高溫的炙烤，同時還要面對花椒樹上密密麻麻的尖刺。每一次伸手，都需小心翼翼，絲毫不敢馬虎，否則手指就會被扎得生疼，甚至流血。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汗水落在臉頰上卻不能用手去擦，因為滿手的椒汁會使人的臉又辣又燙又癢，苦不堪言。用弟弟幽默的話說就是：“不摘花椒，就不知麻辣燙是什么滋味。體驗過摘花椒的人，人生才能過得有滋有味!”
　　 母親非常疼我，她怕我手指被扎傷，怕我平時很少干體力活一直干了十幾天身體吃不消，怕我曬黑后返回到學(xué)校讓學(xué)生笑話，怕我提著重重的花椒包爬山會累著，我笑著告訴她：“老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你的兒女能怕嗎？凡是老媽能吃的苦，你的兒女也能吃，凡是老媽能做到的，你的兒女都能做到?！甭犃宋业脑挘赣H笑得合不攏嘴。
　　 就在剛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我身體突然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過敏反應(yīng)癥狀：腿上和肚皮布滿紅斑，非常瘙癢難受，母親極度愧疚自責(zé)。我在涂藥時，她伸過手想幫我涂勻藥膏，可立刻就將手縮了回去，然后眼淚就撲簌簌落了下來。她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聲對我說：“我真不該讓你去摘花椒，我明明知道你多年不下地，怎么能讓你吃這樣的苦？我真是犯傻啦！”
　　 “媽，沒事的，一般過敏，涂點藥很快就好啦！”我拉過母親縮回去的那只手，看見她的手臂被曬得脫了皮，手背黑紫有瘀血，指甲和手上的紋絡(luò)里都是黑黑的被椒樹汁浸入已久難以洗掉的痕跡，我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指，澀澀地能感到她手上深刻的紋絡(luò)，那些紋絡(luò)像磋一樣清楚地磋進我的心里，我禁不住淚如泉涌。
　　 “農(nóng)民么，不就是在泥里扣土里刨嘛，我們經(jīng)常干活，習(xí)慣了！”母親搖著我的手說。
　　 “媽，你是將近70歲的人了，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我們幾個孩子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有能力自己養(yǎng)家糊口，也有能力讓你安享晚年。你盡管放心，我們不需要你豁出老命去掙錢?。　蔽乙贿厴O力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一邊勸說母親。
　　 “你們在外掙錢都不容易，一分一文都是下苦掙來的。趁著我能動，我不能坐著讓孩子養(yǎng)活我，媽不會給你們每個人添麻煩?！蹦赣H平靜地回應(yīng)著。
　　 我又一次淚目了，心里充滿了酸楚和感激。
　　 母親就是這樣，何時曾經(jīng)想到過自己！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從56歲到80歲高齡，24個春秋，母親都在花椒地里勞作過！從滿天星、獅子頭到大紅袍，每一種椒樹品種的更換；從每一棵花椒樹的栽種、施肥、修剪到花椒的采摘，母親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每一棵樹細心的呵護。母親對于花椒之情不亞于對待自己的孩子，她喜歡它，深愛它，為它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汗水。她親手栽種的每一棵樹，都有她愛撫過的痕跡。
　　 2022年臘月，85歲的母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去年10月底，弟弟一如既往地給我們寄來花椒。我明白那是弟弟對母親無盡的思念，是對母愛的綿延。那些花椒以及花椒背后的故事，是一部母親辛勞、汗水和希望的史詩。這部史詩記錄了母親幾十年艱難生活的歷程；承載著母親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辛苦的付出和期待；傳遞著母親對子女及子孫后代無言無私的愛；蘊含著母親面對困難勇于挑戰(zhàn)頑強不屈的精神！這部書讓我們在生活的旅途中能感受到家的味道和母愛的力量，讓我們懂得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才能換來生活的美好和富足。
　　 母親的花椒情，是對兒女的情，是人世間最深最濃最熾熱的情！
　　
　　 2024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