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山上的廢柴(散文)
一
眨眼的星星出來了,月亮與它們做著鄰居。為了體現(xiàn)月亮不偏不倚的一貫風(fēng)格,它在它們中間不停地穿梭著。
天空之下的廣大地方是遠(yuǎn)沒星空那般的燦爛的。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盡管點點滴滴的星光像被遺漏了似的分得并不均勻,有些隔得很遠(yuǎn),有些則又挨得很近……一眼望去,黑咕隆咚的那些漆黑,黑得像深淵似的可怕極了。
這便是夜晚到來時,村里常有的景色。
不忙不忙哈,等我想想看,今晚該講什么了?坐在院壩邊某處的石條上,奶奶用一只腿撐起整個身子,另一只腿悠閑地耷拉下去,我們即隨便圍坐到她的周圍去。先到先得,我們幾乎每晚都是在奶奶洗完碗后、爭著搶坐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奶奶的聲音在空曠的夜里顯得并不洪亮,她講的那些話得挨近了聽才能聽明白。
“我們”一共是五個娃兒。除了我這個七八歲的老大外,下面還有依秩往下小的四個妹妹。
每晚那個時間我們之所以都圍坐到一起,歸根結(jié)底還是為節(jié)約家里那點用作點燈用的煤油!在黑燈瞎火的夜色中,只有去聽那些事先并不知底細(xì)的故事,才有十足的魅力把我們都留住。除此之外便別無他法。
奶奶是為我們提供故事的那個人。
你說我今晚該講啥了?
有時,她會望著我這個大一點的娃娃問,同時又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也許,她把腦子里儲備的故事已講完了,只有通過我提醒那么一下,又才會有新的故事迸發(fā)出來似的。
講個我們從沒聽到過的、連猜都猜不到的故事嘛。有次,我是這樣回答她的。
她想了想,說道,哦,那我給你們講馬桑樹的故事吧!
是吃的那個桑果子的故事嗎?大妹急著問。
不是,那是兩碼事,一點聯(lián)系都沒得。奶奶快人快語地說,我開始講了哈,別打岔。
“馬桑樹兒長不高,一長一個爬腰腰?!?br />
她故意把這兩句話背得很慢,吐字也相當(dāng)清楚——幾乎是字正腔圓的那種,而且她還把它背了兩遍。目的很明顯,是要讓我們都能聽清楚。
我們跟著背出了聲,也咯吱咯吱地笑出了聲。都是被那“長不高”和“爬腰腰”給逗笑了的。
于是,我們又問奶奶,這是啥意思嘛?
相傳,有次二郎神老爺去山上,具體是干什么,人家誰都沒說,就當(dāng)成是他去山里解手吧。
我們又咯吱咯吱地笑。笑二郎神到山里去解手的事。
他去的那處比較隱蔽,周圍的樹長得都很密。忽然,有個家伙伸了一個梢子出來,一下子就戳在了他的眼睛上。這可不得了了,二郎神是什么人?居然有家伙敢對他動粗。
他捂著那只受傷的眼睛,卻用另一只眼睛去瞧還在搖頭晃腦的那個得意洋洋的家伙。
對他使壞的那個家伙居然是馬桑樹。
于是,他嘴里的兩句咒語便脫口而出。從那以后,馬桑樹就再也長不高了。即便它們想長高,也是“爬腰腰”的直不起腰來。
二
第一次見到“爬腰腰”的馬桑樹,是在我們屋后的那面山坡上。奶奶割草,我放牛,我們都有自己的任務(wù)要完成。
對我來說,見到它純粹有些突然。
奶奶背著一個割草的大背篼,我牽著我們家那條膘肥體壯的大牯牛,我們一同朝山上進(jìn)發(fā)。
一條不寬的黃泥小路從山腳彎彎曲曲繞到山頂——這也是唯一的一條向山上延伸的路。小路中間被洪水沖出來的溝溝渠渠,被就地取來的鵝卵石填充了,它的兩邊布滿了矮叢的黃荊樹和小柏樹秧兒。人走在小路上,那些弱小的枝枝蔓蔓總會時不時伸出來、糾纏著我們的褲腳。牛則邊走邊啃吃著路兩邊的淺草——它的任性勁兒讓你根本無能為力。
三月正是草青樹綠最為泛濫的季節(jié)。雖然這個時候牽牛上山會不被大人允許的——主要是牛對那些青枝嫩葉一概都不嫌棄、見什么就啃吃什么,但奶奶像心中有數(shù)似的叫我與她一同前往,我便時時提醒著大牯牛要守規(guī)矩,別惹惱了我們。惹惱我們的后果是到時什么也吃不成就會被趕下山了。
到了一處陡坡邊,下面可是我們來時的路,它的落差大約有好幾十米高,牛就顧不得我手上牽著它的繩子,快步向前、伸長脖子就要去吃那嫩得發(fā)綠的葉子。我情急之下大吼一聲,也沒管什么用,它還是將那矮樹上的綠葉吃進(jìn)了口里。
奶奶及時趕過來。我們合力才將牛頭拉拽了過來,牛似乎有些心滿意足了,口里在咀嚼的同時,配合著我們把頭縮了回來。
剛才,太嚇人了。奶奶在靜下來后說,同時要我趕快把牛趕離那危險的地方。
奶奶,牛剛才吃的是什么嘛?我問道。
那個就是馬桑樹,牛最喜歡吃它。奶奶風(fēng)輕云淡地說。突然她停下腳步,把頭朝向那棵懸崖邊的馬桑樹,補(bǔ)充說道,哦,忘了告訴你,我故事中講到的馬桑樹就是這個樣子的。
真有點讓我頗感意外。我以探詢的目光朝馬桑樹的位置望去。此時起了一陣微風(fēng),周圍的樹梢兒都在搖晃,它卻紋絲不動。盡管它所處的位置是如此的險要。
這使我對它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沒多久,我就拴好了牛,專門去到了那棵馬桑樹面前觀察它。幾乎是從下面的干到上面的枝,它全身都披著綠——被綠葉綴滿。它的葉子稍圓、很厚實、綠得發(fā)亮。
再看它的整個,回味起奶奶故事中的那兩句詩來,我在心里說,簡直太像它了——離地面的高度也就一二米,許是為刻意掩蓋自己的高度,它才低調(diào)地躬身向前延伸而去吧。更關(guān)鍵的是,它如我小手脆粗壯的樹干,說明它已經(jīng)破土而出很多年了——長在這瘦土的位置上、又常被風(fēng)肆虐著,是需要毅力作后盾才能存活下去的。
我從樹上采集了一些樹和葉,喂給牛。既然它那么喜歡,我就該給它這個滿足的,這也是我舉手之勞的事。
奶奶,牛干嗎要這么喜歡吃馬桑樹?我又問在刺藤中正割著一苗青草的奶奶。
它那么有誘惑力,如果我是牛,大概也喜歡吃它的。也許還帶著甜味兒呢!奶奶逗我說,要不你嘗嘗看,是不是甜的?
嗯,我才懶得嘗呢,我又不是牛。
三
時間來到我該給牛割草的時候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像放牛這種小事已輪不到我了,我的年齡更到了該為家中去做些繁瑣和笨重一點的事情了。
我們家分的那面山坡被“嵌”在了坡與坡的中間,兩邊都是別人家的坡,我們只是他們中間從山頂延伸到山腳細(xì)長的那么一塊。
坡上的敞亮程度,一眼就能從頭望到尾、從上望到下,幾乎沒什么遮擋的。那些東一棵、西一棵的松樹柏樹(其實還都是些樹苗兒),被剃得不成樣子,下面長長一截都是光桿。大人只要安排我們撿柴割草,我們都只能朝自家的山坡上去。到了山坡上,最頭痛的就是無柴可撿、無草可割。
有一點可以肯定,坡上那些稱得上“爬腰腰”的馬桑樹,卻在日復(fù)一日往大里長。而且每年春天,它們從平鋪直敘的地面上冒出來的也最多,只不過由于過于弱小的原因,不等長大,就被當(dāng)成草而割光了。
但大點的馬桑樹,尤其是長在崖邊不容易被破壞的馬桑樹,根本沒當(dāng)成燒柴而砍走。使它們常常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副“爬腰腰”的“慫”樣子來。有次,我到坡上撿柴,背篼里實在空得沒法。說的是去撿柴,可天天都要去撿,別說要撿的柴沒有,就是能砍的柴也沒有了。情急之下,我把目光投注到馬桑樹身上,尤其是崖邊的馬桑樹在整個冬天都流露出“干朽了”的模樣,我砍倒一棵馬桑樹,終于把那天的背篼裝滿了。
回到家,奶奶見狀,便很驚訝地問我,你怎么要砍馬桑樹喲?
我不解地問,砍馬桑樹不好嗎?
要是好,還有留下來給你砍的嗎?
從那天起我才知道一個不為人知的事實。馬桑樹之所以活在山坡上,是與它們的“老”不中用有很大關(guān)系的。奶奶直言不諱地說,馬桑樹長得很慢,像我們坡上懸崖邊那大的馬桑樹實屬少見。之所以一直不把它砍來作柴燒,是它在活的時候燒不著、根本不燃,一燒一個黑棒。等它干了再燒吧,火力又不硬,而且很快就燃完了。
知道它這么“無能”后,有次我就覺得該對它欲除之而后快了,便拿上刀對它一通亂砍。心想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家伙,應(yīng)該自己讓賢,把有限的空間騰出來,給其它柴們?nèi)ドL。
知道了這事的奶奶卻說,不能砍,大牯牛最喜歡吃它呢!
四
奶奶闖下的禍?zhǔn)屡c馬桑樹有關(guān)。
一天,犁了一天地的牛趕回家來的時候,牛委靡不振、神情沮喪——走路慢吞吞、始終低著頭,而且還很吃力,與早上神抖抖的樣子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反差。
晚上給它添的草料,它連看都不看一眼。
好像只為專心地臥在那兒。
奶奶據(jù)此判斷,它要么是累壞了,要么是得了什么病。
她有些心疼。想了很多辦法,把平時不容易吃到的東西送到它的面前,它都不搭理。最后奶奶靈機(jī)一動,有了……
第二天早上飯一吃完,她就神神秘秘地上了山。很快背了一背馬桑樹的葉回來了,倒在牛能嗅得到的地方。
只見牛先輕描淡寫地嗅了一下,繼而張嘴吃進(jìn)去了一個嫩枝。慢慢地,它的嘴開始動起來了。
她快樂地摸著它的頭說,我們的大力神嫌嘴了,就想吃好的呢!
可到了中午時分,奶奶就高興不起來了。接著我們?nèi)胰耍碱D感大禍要臨頭了。奶奶到封山坡割草的事,很快被人舉報到了隊長那里。
得知情況的隊長,當(dāng)時扔下的一句話是,這還了得,不打這個出頭鳥,我這個隊長就白當(dāng)了。
父親充滿怨氣地質(zhì)問奶奶說,您不知道那是封山坡嗎,從來還沒哪個敢闖進(jìn)去呢?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就是去那里割了些牛愛吃的馬桑樹的枝葉回來,給生病的牛喂了嗎?牛耕地累了一天,可能又生病了,比起能給人們耕田耙地的牛,一點馬桑葉又算得了什么?看哪個重要嘛!
當(dāng)晚的社員大會上,父親把奶奶質(zhì)問的那些大實話,在會場上重重地敘述了一遍,會場上開始鴉雀無聲,繼而才爆發(fā)出了一陣激烈的爭吵。一部分人肯定奶奶做得對,她的出發(fā)點是要用馬桑葉來獎賞牛的付出。而這個時候也只有封山坡上還有好的馬桑葉可用;另一部分人則認(rèn)為,奶奶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從此以后封山坡的權(quán)威將不復(fù)存在了。
最后,隊長在肯定與否定之間平衡關(guān)系。不批斗奶奶是對她好心為牛的肯定,但對我們家年底時扣去五十斤谷子,也是對奶奶獨闖封山坡殺一儆百的懲罰。
但好就好在,那一背新鮮的馬桑葉被牛吃下以后,牛當(dāng)天就站立起來了。沒過幾天,牛就被村里的那些“老把式”們爭著牽去從事它的老本行了。
這是奶奶樂意看到的。
她心中呼之欲出的快樂,已經(jīng)有足夠代替一切的分量了。她已經(jīng)把因為克扣了五十斤稻谷、全家人可能又要挨肚子餓了的事給忘記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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