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的老父親(散文)
一
父親那天打電話來,又讓人給捎來了玉米面子。不知怎么,我默默地幾次淚潤濕了眼睛,跑去衛(wèi)生間躲一會兒,紙一張一張地擦著鼻涕。
不由地想起那年上學(xué)的事情。
當(dāng)時,通知來的睌,我已經(jīng)到武城二中文科班復(fù)讀了。父親騎自行車去叫我,我不想去上,因為要花錢,我知道家里沒錢,那時候農(nóng)村只靠種那幾畝地的收入。哥哥剛結(jié)婚沒多久,給哥哥蓋房娶媳婦,家里那些年的積蓄都花完了。我上學(xué)還要花幾千元錢,幾千元在那時的農(nóng)村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不想給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我想復(fù)讀考個公費師范學(xué)校。父親竭力勸導(dǎo),說錢的事情他會想辦法。只好找學(xué)校退學(xué),當(dāng)時的高三年級主任還覺得可惜。武城二中文科班是我市最好的文科班,軍事化管理,我的成績已有大幅提高,尤其薄弱的地理歷史科目已開始入門。
我與父親用自行車馱著行李從學(xué)?;丶?,走到半路上天就黑了,一段路是大堤,兩邊長滿雜樹。我騎車在前邊走,心想要是遇上不測我在前邊擋著。父親說騎慢點兩個人就個伴,騎了一天的車子累了,騎不快了。我對自己幼稚的想法心生慚愧,怎么就沒想到呢,父親一早從家騎車五十多里去了平原二中拿到通知書,又從平原二中騎車五十多里來武城二中找我,騎了一天的車子了,來回二百多里地,年齡也大了。父女騎車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那晚到家,我躺在炕上翻來復(fù)去睡不著,默默流淚到天亮。
那年是我們家最困難的一年,是父親用他的堅韌支撐那個家走過了那段最困難的日子。
我自從上班以后,家里日子漸漸好起來,父親不在掛心我,把全部精力傾注在哥哥一家的日子上。哥哥脾氣比較急躁,想過好日子的心太急了。他嘗試養(yǎng)雞、養(yǎng)豬、養(yǎng)魚、搞棉花加工,買了收割機,在麥?zhǔn)战處煿?jié)收割小麥,買了旋耕犁給人旋地……他太急躁了,太想得到別人的認可,向別人證明自己了。事情往往是你想要什么,老天偏不給你什么,一次次嘗試,一次次失敗,父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有幫著干些力所能及的地里的莊稼活,地里莊稼的收、種,哪項也離不開父親,父親從沒報怨過一句。
二
父親常常給我們講他小時候怎么幫助那些貧窮的小伙伴,那時候爺爺奶奶蒸饅頭賣,父親不止一次偷偷拿了饅頭給小伙伴吃,爺爺奶奶也裝作沒發(fā)現(xiàn)。爸爸講他的老爺爺,鄉(xiāng)親們尊稱的“堂爺”,又是怎么接濟窮苦的鄉(xiāng)鄰,怎么受到鄉(xiāng)鄰的尊重。未曾謀過面的祖爺爺高大的形象通過父親的講述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里。講爺爺善經(jīng)商奶奶善持家,日子過的殷實富足。解放前,家里有幾十畝地,還有膠輪大車,買了騾馬。土地改革時,爺爺把土地,車馬,無償捐了出去。翻身的窮苦鄉(xiāng)鄰也感激我家祖上的恩德,在土改和文革時期,爺爺奶奶沒受過難,父親他們也沒受到牽連。父親說:幫別人其實是在幫自己。
我小時候,只記得父親天天不著家。村里有人家蓋房子,父親會木匠活,就去幫忙扣房架子。有一次,村里有個爺爺蓋房子,父親在干活時不小心大錛傷了腳,很久父親的腳傷才養(yǎng)好,父親沒要那家爺爺一分錢的營養(yǎng)補償。
父親會編筐的手藝,別人抱一捆條子來,父親還要找個筐提把給搭上,再搭功夫幫忙編上筐;別人買個新鐵锨頭丟在我家院里,叫聲哥放這了,父親還要尋個鐵锨把給安上。父親安鐵锨把我要幫著踩在鐵锨頭上,父親一錘頭一錘頭地敲著鐵锨把的那一端,我在這端站在鐵锨頭上感覺著把的這一端,正一寸一寸地進到鐵锨頭里。鐵锨把安好了,父親又拿著左試右試,看看順不順手,不順手還要把頭退下來重安。把安好了,父親還要用一把小凈刨子把锨把上的小疤拉刨光滑,再拿出砂紙打磨,像是在打磨一件藝術(shù)品。
麥?zhǔn)諘r節(jié),父親最忙了。大中午的父親幫村人磨鐮刀,我迷迷糊糊就能聽見父親嚓嚓磨鐮刀的聲音。磨好的鐮刀放在一堆,下午村民來,各自找自己的那把去割麥,晚上下了工,又給父親送來了——晚上父親還要幫著磨。
村民回饋給我們的是麥忙時節(jié)才舍得吃的幾個饅頭,幾個包子,家里親戚帶來的幾塊點心。過年給哥哥買幾掛炮仗,給我買幾根紅頭繩,幾朵小花。有幾年,父親得了坐骨神經(jīng)痛的病,多虧鄉(xiāng)鄰幫助,我家才度過艱難的日子,父親說,別人的恩,哪怕一句好話的恩也要記得,幫助了別人不要總掛在嘴上,人人心里都有桿秤,不要嘛事只看眼前,記人恩忘人過,才能長遠!
還記得有一年,我家種了西瓜,放暑假,我跟著父親去賣瓜。六月的天,孩兒的臉,一大早出門天還晴的好好的,快中午了,我和父親正趕著小驢車從辛莊到了劉莊。天空忽然烏云密布,一會兒,大雨就下起來了。我和父親趕緊到一個門洞下避雨,大街上都是急匆匆從地里干活回來的農(nóng)人。
望著那雨,我心想這樣的天氣呆在家里該是多么幸福。正看著天發(fā)愁,我們在避雨的那家主人回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那人看了看父親:“叔,你賣瓜啦?”父親這才仔細看來人,“連軍呀,你怎么也這天出門呀,看這大雨下的?!?br />
“叔,這是我家,快進家?!闭f著,就張羅著把小驢車趕進大門洞,把小驢牽進他家牲口棚,給小驢添上草料。把我們爺倆讓進他家正屋,進門就招呼他媳婦燒水做飯。那天中午父親被恭敬地讓坐在他家椅子上,他媳婦給我找了件干衣服換上,中午在他家吃的大包子,父親和連軍哥還喝了幾杯小酒。
談話間我聽明白,連軍哥他家是我們鄰村邱莊的。還在生產(chǎn)隊那一年秋天,父親負責(zé)看護我們村北那片莊稼,那片莊稼緊連著的是邱莊的菜園子。父親跟看菜園的老邱大爺混的熟,兩個人在菜園的小屋里聊天,不耽誤父親看莊稼。菜園里都是各家種的菜,有一小畦菜地種的胡羅卜,地里長滿草,看園的大爺說那是村里連軍家的菜地。連軍和父親相依為命,那段時間連軍父親生病了,在住院。父親有閑就幫著把菜地的草拔干凈,并間了苗。連軍父親出院回家,連軍才想起自家的菜地來。到園里一看那長勢正旺盛的菜,心里說不出的感動。他以為是看園子的老邱大爺幫忙打理的,老邱大爺告訴他那是看莊稼的父親幫的忙。從此父親就和連軍哥認識了。后來連軍哥到了劉莊做了上門女婿,我和父親那天賣瓜正趕上大雨,又在他家大門洞避雨,是天意?是巧合?
我和父親在連軍哥家吃過飯,雨也停了,連軍哥又給招呼著把那些西瓜賣了,賣的價錢也好。那一次我忽然對瘦弱的父親生出了崇敬之情。是父親的善良結(jié)下了善緣,讓我們在那個大雨天感受到了這世上的溫暖。
三
父親對我和哥哥從小要求嚴(yán)格。哥哥小時候調(diào)皮,沒少挨父親修理,父親說,小孩就像小樹苗,長了杈巴就要修理,否則怎么能長的又高又直呢。不求你們長大有多大作為,但決不能長歪了。撒謊調(diào)皮,小偷小摸的壞毛病堅決不能粘染,期負弱小更要不得。咱家祖輩就是以忠孝傳家,以和氣生財。
父親對我們兄妹雖然要求嚴(yán),對女婿,兒媳婦,孫媳婦卻無限包容。嫂子在娘家跟著奶奶長大,奶奶疼,姑姑叔叔也是慣,嫁進我家這個勤儉持家的家就不習(xí)慣。娘又是個急脾氣,娘倆難免有矛盾。父親卻無限包容,說,一家人過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鍋沿的,都是從年青時候走過來的,進了咱這個家,咱要先疼人家,不要說應(yīng)該怎么著,哪有那么些應(yīng)該,自己生的養(yǎng)的還讓生氣呢。娘和大娘脾氣都夠辣,兩個人針尖對麥芒,不管他倆怎么不對付,父親和大爺兄弟倆從來沒紅過臉。父親愛管閑事,這個大家庭誰家有事他也掛在心上。有一年大爺家的弟弟和弟媳婦鬧矛盾,弟媳婦生氣回了娘家,弟弟也上了擰巴勁,杠上了。父親聽說了,打電話讓弟弟把弟媳婦接回來,又打電話給二嫂(大爺家的),讓她去勸弟媳婦。弟弟不去父親急眼了,聲稱弟弟若不去,他這個叔叔要親自去親家門上去。哥哥和嫂子剛結(jié)婚,都年青氣盛,沒少吵架,吵架就來找父親,父親不免又要修理哥哥。侄媳婦是侄子在南方打工時認識的,娘家離的遠,生活習(xí)慣與我們北方人不同,我和哥哥開始不同意侄子的婚事,覺著還是找當(dāng)?shù)氐暮茫?xí)慣相同,又能互相幫襯。父親對侄子的婚事持同意態(tài)度,說只要孩子同意,大人就不要干涉。如今侄子有了一個兒子,一個閨女,當(dāng)了老爺爺?shù)母赣H整天高興的合不攏嘴。
這一大家子誰家有事,父親也掛在心上,父親說,親顧親顧,一家人,咱不上心誰上心?一家人都好才是好!
四
那天周末回家,父親正在院子?xùn)|邊侍弄他那畦菜,父親的電話響了,是大舅媽打來的,說有個“老黑”姥爺要來看父親,不知是哪一家,正要從家騎三輪車往這里來,讓父親去村東大道上迎著。
前兩年村子拆遷,父親和母親在姥姥家的村子,住在表弟的房子里,表弟一家在縣城買了房,家里這套房子閑著。娘覺得在那里熟悉,娘愿意去那里住。父親和母親在那里住的兩年,跟周圍鄰居又火熱成一片,過秋幫兩個舅舅扒棒子(玉米),過麥幫表弟攤曬麥子。新村建好了,父親和母親又搬回老家住了,兩個舅舅和舅母不舍得他們走,他們說:在一起住的這兩年,自己像個有依靠的孩子,有個什么事都愿給父親說說,經(jīng)父親一開導(dǎo),嘛事也想開了。老黑姥爺是一個人過日子,地里活計一把好手,可縫縫補補的事,一個老爺們就難了,父親去老黑姥爺家串門,回家就跟娘嘮叨老黑姥爺?shù)牟灰?,娘就讓父親把老黑姥爺該縫補的衣裳拿來幫忙縫補,老黑姥爺時常把種的瓜果蔬菜送給父親他們嘗鮮。父親搬回老家住兩年了,父親母親去舅舅家,那些周圍鄰居見了他們親熱的招呼去家里。父親常常對我感嘆,人呀活一輩子,不在窮富,活的是個人緣,到哪也不能讓人說咱的不是!
父親前幾年在我們村南的水利部門的水廠看門,在那里也交到不少朋友,他們現(xiàn)在都回局機關(guān)上班了,見到我常常向我打聽起父親,向我感嘆說父親勤快,好脾氣,工作認真。哥哥脾氣屬炮仗的,一見火就著,不免跟鄉(xiāng)鄰有小矛盾,父親一面修理哥哥,一面又要跟鄉(xiāng)鄰緩和關(guān)系。新村建好后,村子里跟父親差不多年齡的叔叔大爺們常來串門,我周末回家每每會遇到,他們話鄉(xiāng)村的過去,感嘆現(xiàn)在的幸福。想想在我們城里關(guān)起門來朝天過,甚至對門也互不相識的過法是不是缺少鄉(xiāng)村那種人情味?
我們家秋天收獲的玉米,父親就送到我們村的飼料廠去?,F(xiàn)在我們村里家家住上了小別墅,村里集中在村西建有晾曬場。我家的糧食收獲了總是在村北的飼料廠的大晾曬場上晾曬,曬好直接賣給飼料廠。我家的糧,飼料廠老板高叔總要價比別人高,一斤總要多給幾分。
高叔的父親高爺爺是個能人,家里三個兒子,為了生計,生產(chǎn)隊時期就總琢磨著做個小買賣。在那個年代,誰要做個買賣,搞點副業(yè)就被當(dāng)成資本主義尾巴割,高爺爺就曾被當(dāng)成投機倒把分子的典型,村里人不免側(cè)目。父親倒跟高爺爺能拉到一塊去。父親在家常常念叨,你高爺爺沒趕上好政策,要搹現(xiàn)在,準(zhǔn)是個企業(yè)家。高爺爺?shù)倪z憾,高叔叔看在眼里,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活了農(nóng)村,農(nóng)民不單種好自己的責(zé)任田,還大力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高叔看到加工飼料是個機會,建了飼料加工廠,現(xiàn)在是我們當(dāng)?shù)赜忻娘暳掀髽I(yè)。高叔感恩父親當(dāng)年對他家的不側(cè)目之恩,所以收購我家的糧食每斤總要多給幾分。父親總是念叨,做人不能那么短視,不能人云亦云。
已近耄耋之年的父親,一生勤勞儉樸,他用他樸實的堅守,贏得家庭和鄉(xiāng)鄰的尊重,迎來了自己幸福的晚年。他的人生值得書寫。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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