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蓉城】小說:《危機》
小說:危機
1
今天是周末,不加班,對于工程行業(yè)從業(yè)的張霄來說真的是不多的。在建筑工地上能正常上下班,已經是阿彌陀佛了。
2004年建筑科技大學土木工程本科畢業(yè),因為學校知名度不夠,校招時來的都是一些地方的國企或者私營企業(yè),央企一般都去985和211招聘。地方企業(yè)一般的待遇不算高,但是對于農村里長大的80后,張霄很知足了。
入職的時候,他們老家平均工資每月還不足3000元的時候,他簽入職合同每月已經6000元了。張霄先在國企里干了13年,已經做到了項目經理的位置,但是頻繁應酬,喝酒導致他胃出血三次,身體實在扛不住,才從國企辭職,通過社會招聘進入了現在的私企。項目名義上是他的項目經理,但是他實際的職務是項目總工,兼技術員,兼施工員,兼合約經理,兼除了老板家親戚干不了的以外的所有工作。實際掌握大權的項目經理是老板的叔叔,一個年過五十的“老革命”,從材料員到看大門都是老板家的“自己人”。
大多數建筑企業(yè)的這種操作,算是近些年政府清理一級建造師等證書掛靠的一種應對措施。還有一種是“喝茶項目經理”,就是企業(yè)招聘一些有證書的項目經理,中標之后,項目經理帶著自己的執(zhí)業(yè)印章待在項目上,只干兩件事兒,第一,平時通過系統打卡考勤,并隨時應付政府檢查。第二,喝茶。項目的所有事情他都管不了。因為都是一些私人老板通過各種關系拿到項目掛在公司,實際上事務都有人家自己人來管,故名“喝茶經理”。喝茶經理一般國企比較多,國企家大業(yè)大可以養(yǎng)的起“閑人”,私人老板一般不養(yǎng)閑人,所以每個人都必須“人盡其才,物盡其用”。當然私企給的工資,較國企也可觀許多。
在工地上摸爬滾打了近20年,工作早已得心應手,但是建設項目又有它的唯一性,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項目。每個項目的圖紙和施工條件都是獨一無二的。建筑工地的工作又是瑣碎的,碎的一般人都難以想象。細碎到每一個工人,每一根鋼筋,每塊磚都需要提前考慮。所以做施工管理的繁瑣和繁忙,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要思路清晰的,把工序邏輯關系理順,又要脾氣大嗓門大,鎮(zhèn)得住人,還要婆婆媽媽的提前考慮和安排好每一個施工步驟,一旦一個環(huán)節(jié)沒考慮好,出現窩工,可能造成的連鎖反應,影響到以后的很多工序,且可能造成返工,時間、經濟的損失動輒以百萬計。
張霄現在的項目是一個大型展館,已經接近尾聲,實體工作基本完成,最近在清理資料準備竣工驗收了,所以才能周末的時候,正常下班,回家陪陪老婆孩子。
晚上下班先給女兒買了心心念念的樂高積木。然后去菜市場買了新鮮的小龍蝦,回家做老婆最愛吃的麻辣小龍蝦。
晚餐氣氛溫馨而又和諧。九點多,女兒抱著毛絨玩具睡著了,臉上依舊洋溢著甜美的笑靨。
妻子雖然也四十歲了,但是身材保持的非常好。從孩子的房間里出來,看著他會心的一撇,張霄馬上心領神會,趕緊關了電視,迫不及待的回到臥室,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妻子已經換上了性感的內衣,笑盈盈的等他。這一刻張霄感覺到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相互的撫摸,親吻,繼續(xù)的親吻,撫摸……嘗試了各種措施,“小兄弟”依舊是個“不卑不亢”的樣子,勉強應付了差事,妻子意猶未盡,張霄卻已經無能為力了。
老婆雖然也在安慰她,最近可能太累了。但是掩飾不住眼神里的沮喪。張霄的情緒也從晚餐以來的高潮,瞬間跌落谷底。人到中年的力不從心,身體每況愈下,竟然連一次像樣的夫妻生活都不能完成了。
因為工作的疲憊,妻子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張霄卻失眠了。
2
從上次勉強應付差事,已經過去三個月了,張霄始終不敢再做嘗試,他怕自己不爭氣的“小兄弟”,再次的“丟人現眼”。因為這兩個月,他自己再也沒有一次“沖動”了。妻子雖然沒有再提及,但是他能感覺到兩人之間,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項目已經順利的竣工備案,資料已經順利的歸檔。
老板也已經找他談了,說是整個公司最近沒有新的項目,讓他早做打算,其實就是含蓄的告訴他,他被辭退了。私人老板是不養(yǎng)閑人的。
國企一般都會給兩個選擇:第一,拿賠償金,解約;第二,每月發(fā)基本工資2500-4500元,保職位。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拿賠償金走人。因為如今的經濟狀況,比他們在工程行業(yè)沒日沒夜的打拼,三餐無定時,喝酒熬夜超負荷運轉之后,早已透支的身體狀況還差,保守估計不是三五年內可以改善的?,F在離職解約,單位的家底還在,還有賠償金可以拿,等過一年或者兩年,企業(yè)家底掏空了,別說賠償金了,連基本工資都保不保得不住都難說了。
私企就沒有這么好的事了,私企不會把合同給你簽夠十年,讓你轉成無固定期限合同,很多是簽項目合同,項目結束,合同終止。當下的國企也在向這條路上靠,甚至是更加無恥的勞務派遣合同,其實你跟國企已經沒啥關系了。所以張霄知道自己沒有什么賠償可以拿,最好的出路就是盡快找一份工作。和企業(yè)打官司是你的權力,但是企業(yè)有法務部門,專門和你耗著,企業(yè)無所謂,三年五年的談判,調查取證,耗得起。我們個人耗不起,因為作為房奴的你,三個月沒有收入,大多數人就破產了,房子是誰的,老婆孩子是誰的,都不好說了。
人人都拿“黑天鵝事件”說事兒,其實是經濟發(fā)展的規(guī)律導致的連鎖反應,二十多年的高速發(fā)展,經濟進入了一個低谷期,多數單位都在減員,壓縮支出,控制成本。經濟發(fā)展的平臺期,企業(yè)能活著就是成功了。
張霄基于自己在工程領域近20年的從業(yè)經驗來看,工程行業(yè)的春夏秋都已經過去了,漫長的寒冬來臨。就以他自己為例,2008年結婚時,全家之力湊了個首付,在他和妻子工作的省城買了一套90多平米的,當時的房價才每平米4500元,已經讓張霄的父母竭盡所能了。后來趕上了大建設的紅利,拿了幾年高工資,還清了房貸。期間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好日子。2019年在妻子的百般鼓動下,覺得當時的收入還不錯,一沖動把原來的房子賣了245萬作為首付,然后以近每平米30000元的價格高位接盤了一套138平米的改善住房。每月背負房貸15000多元。
僅僅三四年,他們現在的住房,小區(qū)里同類型的房子掛牌出售價每平米20000元,實際成交價據說只有每平米16000元左右。也就是說他們的房子賣了,基本相當于當時的首付,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平白無故的欠了銀行200萬,如果加上銀行利息,等20年還完房貸,還需要330萬元。想想都覺得冤得慌。
房地產基本上已經山窮水盡是幾乎所有人的共識。其他跟工程相關的,比如展館,車站,機場,學校,醫(yī)院,道路,橋梁等基礎設施也基本完成。高鐵八縱八橫了。地鐵被裁減壓縮。地方政府大多數債臺高筑,能把工資發(fā)了已經是燒高香了,就算想建設,恐怕也是有心無力了。
張霄聯系幾個同學,大家面臨的局面大同小異,有些從項目結束之后在家待崗,有的項目被叫停,被動待崗,有的項目還在干,但是干完了,也一樣待崗。尋求幫助的希望破滅,難兄難弟,大家各自安好吧!
3
老板找張霄談完之后,十天,單位的正式通知來了,張霄被辭退了,還不算壞,老板多給了一個月工資作為補償。
張霄起初還是很樂觀的,畢竟自己在這個行業(yè)打拼了近20年,還考過了國家注冊一級建造師證書,找一份工作還是不成問題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fā)現自己過于樂觀了。
起初他還把自己的目標定在公司總工、部門經理、項目經理、總工的職位,一個月過去了,竟然連一個通知面試的電話都沒有。張霄有點慌了,開始審視自己的應聘職位,最后不得不連施工員、技術員這種初級職位都一網打盡。
不想讓妻子跟著擔心,每日依舊按上班的時間背著包出門,有時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走,有時,在咖啡館里坐上一整天。有時,帶上幾個包子一瓶水,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上一整天,坐累了換個有樹蔭的長椅躺下睡一覺。有時,漫無目的的看看手機,刷刷抖音。有時,干脆目光呆滯的看著遠處,也許是近處,視覺在腦海里成像,但是這種圖像,似乎并沒有進入他的大腦消化處理。
張霄總覺得隨時都會有電話打過來,時不時的把手機拿出來看看,但是它大多數都是安安靜靜的。
在工地上已經習慣了手機鈴聲不停的忙碌生活,有時候電話多的叫人莫名的煩躁,現在的張霄才明白,那種不停歇的電話是多么的叫人踏實。一天到晚陀螺一樣旋轉的日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什么時候,可以一個人找個地方靜靜待上幾天,沒有電話,沒有圖紙,沒有沒完沒了的會,沒有其他人……現在一下子安靜下來,卻更加的煩躁。
偶爾電話響起來,張霄趕緊拿起來看看,智能手機已經為他標注了騷擾電話,不是房屋中介,就是詐騙電話,偶爾也有什么男士會所,張霄默然的掛斷,嘴里嘟囔了一句:科技這么發(fā)達了,為什么就這點破事兒卻管不住呢?想想這些無聊又無能為力的事兒,心里更加煩躁了。
兩個月過去了,他投了簡歷,全都石沉大海了。
工程總有加不完的班,每個項目的甲方都是把進度擺在第一位,恨不得今天拿圖,明天完工。加班對于工程行業(yè)是常態(tài)。喝酒也是常態(tài),因為能管得到單位和部門很多,多的數不過來,任何一個出點問題都可能導致停工,所以必須去搞好關系,搞好關系就要吃飯喝酒。
他已經45歲,在這個行業(yè)已經沒有優(yōu)勢了。加班熬夜熬不過年輕人了,喝酒也喝不過年輕人。外地項目張霄不想去,因為他有家庭,他有老婆孩子。年輕人沒經驗,但是可以憑著膽氣大口的喝酒喝到苦膽都出來,或者喝到不省人事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瞇上一覺,完事后再精神抖擻的去加班?;蛘呒影嗉拥幕杼旌诘氐?,老板一聲招呼到水管子上涼水抹一把臉,一下子生龍活虎的去為了項目搞好各方關系去喝酒,這是無論國企領導和私人老板都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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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假裝上班近三個月的時候,妻子終于還是知道他失業(yè)了,因為他的情緒越來越暗淡,每日在外孤魂野鬼的游蕩一天,再回家去扮演身心疲憊的下班的樣子,實在太考驗演技。
妻子起初很意外,當事情不可改變的時候,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妻子是城里出生的獨生女,雖然普通職工家庭,也不免有點嬌生慣養(yǎng),但是還算通情達理。
上初三的女兒,依舊不諳世事,甚至有點沒心沒肺。晚餐的時候講了許多學校里的趣事兒,他們兩個強顏歡笑順口答音的應付著。直到女兒去自己的房間里做作業(yè),他們四目相對,眼神不免又下意識的暗淡了下來,桌子上剩余的飯菜吃的索然無味。
女兒上初三之后,家里的電視機已經封存。手機也實施了時長管控。晚餐后,兩口子一起收拾了殘羹剩飯杯盤碗碟,然后坐在客廳里,相對無言了有幾分鐘,張霄覺得這樣對坐氣氛太尷尬,就示意妻子回臥室,妻子眼神里亮了一下,默默的去衛(wèi)生間洗洗干凈。
當妻子走進臥室,并隨手反鎖了房門的時候,張霄竟然莫名的想笑,心里暗想:這個虎娘們兒,意會錯了,這個時候了,哪還有那心思!又不想掃妻子的興,只好強顏歡笑的湊過來。
自從上次差強人意的夫妻生活之后,他們夫妻已經有近半年沒有親熱了。兩人似乎都忘了,或者都有點心照不宣。妻子不想去觸及張霄作為一個男人痛點,張霄因為最近失業(yè)之后,心煩意亂根本就沒有往那個方面去想過。半年以來,他們夫妻二人真的像網上那些段子里說的“白天是兄弟,晚上是伙計”。白天各自忙自己的,晚上除了沒有分房睡,其他的基本沒有了交流。要不是張霄以前每日披星戴月的工作,近半年來突然一下子變成了竟然可以準時下班,甚至比妻子到家還早,妻子估計還看不出異常來。
張霄的個人習慣是不把工作的事帶回家里,妻子對于他的工作,僅限于知道他是干工程的,每月的工資多少。隔行如隔山,在醫(yī)藥公司做會計的妻子,對于工程的認知,就是知道工程就是建房子,還有就是知道干工程都很忙。最重要的就是張霄不愿意讓四十歲依舊有著少女心的妻子知道太多工程行業(yè)見不得光的齷齪。
也許是壓力太大,也許是失業(yè)的情緒,也許是時機不對,也許是……,張霄的“小兄弟”,這次不管妻子如何討好,竟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完全不給一點面子。張霄給自己找了一大堆的客觀理由,卻也只能滿臉愧疚的面對妻子眼神閃過的一絲懊惱。
妻子,在多次多方位多角度多姿態(tài)嘗試無效之后,一言不發(fā)的翻過身,背對著張霄裝作睡了。
張霄,在背后多墊了一個枕頭,靠在床頭,兩眼盯著天花板。也一言不發(fā),因為他知道說啥都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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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jié)的時候,張霄提前和妻子女兒帶著禮品去看望了岳父岳母。中秋節(jié)的當天開車帶著妻子和女兒回老家看了還在農村生活的父母。
孩子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中秋節(jié)雖然只放了三天假,他們還是給孩子報了兩天,一對一的輔導班。雖然每節(jié)課要280元,但是夫妻兩個一點也不心疼,甚至覺得物有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