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村前有座煤礦(散文)
去年九月回鄉(xiāng),我選擇一日,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小村。臨別時,我堅持從村前的礦上走。在我心目中,這座煤礦也是我的故鄉(xiāng),因為小村和礦山,土地相連,命運相依。
一
1978年初,春風報喜。說在我們村子的東南方向,要開一座煤礦。有鄉(xiāng)親說,是真的,已經看見鉆探的井架了,還有些帶著工帽的人來來往往。這可是爆炸性新聞。想想我們的村子,據說風水不錯,前靠川,后背山,輩輩出大官。沒出大官,出一座比大官還大的煤礦也挺不錯的。
那是改革開放的前期,國家百廢待興。就我們這個巴掌大的小村子,也渴望發(fā)展。開礦,起碼能帶動就業(yè),農閑時村民無所事事的局面會得到改觀。以往,特別是冬季,村里老爺們(東北方言:男人的泛稱)因天寒干不了啥,就東家串串,西家走走,耍耍錢,喝大酒。不光沒收入,日子緊巴,還影響了家庭和睦,鄰里關系。窮有理,鬼見了都不親。
的確,不久,這消息被證實。因為剛開礦,許多服務設施還沒建成,我們班級從礦上轉來一位謝姓同學。當時我讀六年級。他年齡和我們差不多,十三四歲,個子挺高的。話不多,但學習很好,來了不久,考試成績就名列前茅。我們開始都不靠近他,因為他太優(yōu)秀。我們幼稚的心田,草和苗一起瘋長。我一直是班級的第一名,有時都不得不退居第二。我不允許自己落后,暗中較勁,我要努力,再努力,向他證明自己,我行,我可以。就是那段時間,一次體育課跳繩,我不幸絆倒,摔成腦震蕩。即使在這種昏沉沉的狀態(tài)下,幾天后,我去參加全鎮(zhèn)六年級數學競賽,還拿了個亞軍。這讓教數學的老師,我的遠房嬸嬸,驚訝不已。也炫耀了自己的能耐,不知謝同學是否感到了威脅。
謝同學,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上學放學,一切如常。老師公布我的成績時,我側面看他,他在微笑。漸漸地,有同學問他課上的問題,他都熱心解答,聲音低低的。等我們和他慢慢熟悉起來時,他轉學了,最大的可能,是礦上建起了學校。童年時的小伙伴,有很多,匆匆一別后再也沒能見面。有一次,和同學提起他,卻都記不得他的名字,我結結巴巴連呼兩個他的姓氏:“謝、謝……”心里卻是“謝謝!”在人生的賽道上,那段日子,他的領跑,無私地激勵了我。
很快,礦山來村里招工了。住在村后的小張,四川人,三十多歲的年紀,單身一人。人瘦弱,風大能刮走,臉孔白皙,好像用雪涂脂抹粉。當時,條條框框多。他來我家,跟父親提出要去礦上打工。父親當時是村支書,首先,要父親同意。我記得小張每次來都說很多困難,包括老家有老娘要養(yǎng)。父親點頭后,他沒過礦上這一關,人家面試,一搭眼就覺得他身體單薄。他急了,回頭又央求父親去幫忙做做工作。他三番五次來我家跟父親說這事。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看來,他腦袋長得比身體結實。父親臉皮薄,終于被小張磨得不好意思了,就硬著頭皮去找了礦上。小張如愿以償。
半年后,去礦上上班的村民越來越多,大家也都司空見慣了,不把這再當回事兒。不料,一日,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小張死于一次礦道塌方事故。父親參與了處理的過程,詳情我不太了解。只記得父親從礦上回來,臉色灰暗。他一次又一次地和母親絮叨:“要知道這樣,當初就死活不同意他去就好了。”“那可不?!蹦赣H附和著,滿臉遺憾。后來,聽到父母兩人說過多次,有時父親還長嘆一口氣,像犯了錯似的,追悔莫及。
父母這樣的心情,影響到我,我變得多愁善感。我想到了煤,一定不只是植物經過幾百萬年甚至幾億年的深埋,經過長期的地殼運動擠壓而形成。煤在燃燒時,嗶嗶啵啵,火光熊熊,那縷縷火焰,跳動的分明是生命的舞蹈。
二
沒用幾年,一座煤矸石的渣子山就聳立在村南,在缺少風景的年代,那竟也是一處人造秘境。我經常眺望,“無限風光在險峰”。
山上有鐵軌,每天有一輛“翻斗車”從井口爬出,由西向東。不知道山頂設置了什么系統(tǒng),待翻斗車像個甲殼蟲一樣爬到山頂鐵軌盡頭,車斗會自動傾倒,將滿滿一車煤矸石拋灑下去。剎那間,煤矸石如泥石流般呼嘯而下。所謂煤矸石,是和煤層一塊形成的石灰?guī)r。因為和煤緊挨著,石灰?guī)r也含有一定量的煤炭。
為躲避這些滾動的石塊,飛濺的石塊,蹦跳的石塊,山坡上“找寶”的人已提前四散開去,待翻斗車離開,人們就像磁鐵一樣,倏地被山吸了回去。這座山,如果要起名字,現成的,叫“寶山”。因為煤矸石里混雜著煤塊、鐵管鐵絲、電線等等,都可以拿來換錢。變廢為寶,有些村民生活因而得到了改善。有的人挑揀煤塊和煤核兒(讀meihuer),日積月累,家里就堆起了小煤山。煤塊是分揀的時候,沒有撿干凈,混在了煤矸石里,滾動時,藏不住了,露出真面目。煤矸石會自燃,所以,渣子山經常煙霧繚繞,仿佛火焰山轉世。有些煤沒燒透就熄滅了,形成類似木炭的煤核兒。這些煤搶手,比正規(guī)渠道買的煤便宜,又都是塊,好燒。那時,礦山方面管理也粗放,也沒設置圍欄阻止。這讓有些村民的小日子,就像壓著煤面的爐子,暗淡了很久,用爐鉤一捅,呼啦呼啦就燒起來了,而且,越燒越旺。
礦山發(fā)展真的很快,幾年后,就開了第二口礦井,一條簡易的商業(yè)街也初見雛形,員工也隨之多了起來。我上大學前,要理理發(fā),就是去在礦上的一個新開張的理發(fā)店。當時,一個初中的好同學和我一起去的,他開玩笑叫人家好好理,說我要去上大學。店主女孩隨口一問,什么大學,同學隨口一說:清華大學。那時,村里人只知道清華大學。我趕緊否認。那是我人生最害羞的一次,臉紅到了天邊。
村里人口劇增,租房的人也多起來。我家三間草房,西側一間也租了出去。戶主姓劉,似乎比我大哥也大不了幾歲。三個男孩,大偉二偉三偉。媳婦來自農村,是那時礦工家庭的特點,“煤黑子”,“四塊石頭夾塊肉”的工作,城里姑娘是避而遠之的。男的在幾百米甚至上千米深的礦井里工作,一年365天,兩班倒。雖然井內有照明,額頭有礦燈,但他的感覺,實際天天都在上“夜”班。那時,還沒有《白天不懂夜的黑》這首歌,如有,聽了他會淚奔的。
女的勤勞持家,好像在哪里還開了塊地,家里的蔬菜自給自足。三個孩子,一個比一個淘氣。我們兩家,共用一個水缸,一只水瓢。夏天天熱的時候,二偉和三偉,經常灌塑料水槍,打水仗,不知怎么的,就把贓物帶到了水缸里。有那么幾次,母親忍不住說了,但只好了幾天。母親便不說了,經常默默地洗刷缸底。
劉大哥可能看出了父母的意思,到期不想再續(xù)租了。當時的情況是,空房子有些緊俏,合適的難找。不知從哪天起,劉大哥下班會從礦工食堂帶點熟食回來,經常叫父親過來喝兩盅。父親一開始婉拒,但終于沒抵抗住酒香的邀請。后來,父親再也不提要劉家搬走的事情了。我抱怨過幾次,都被父親攔下了,直到劉大哥礦上分了房子。我不該怪父親吃人家嘴短,人的嘴本來就短,我應該怪自己心胸狹窄,劃不過一艘獨木舟。
想想那時劉大哥也挺難,家里人口多,靠自己一個人下礦井,賺點有數的辛苦錢。他當時一定覺得,地上的事情比地下的事情復雜。我看見很多次,他笑的時候也皺著眉頭。
三
隨著火車通進來,我們村結束了幾十年的封閉歷史。小時候,我總是站在學校的墻根下,聽著學校大喇叭播放《火車向著韶山跑》,如今,我可以乘著“火車向著‘雙鴨山’跑”。雙鴨山,是座煤城,是中國重要的煤礦基地,村前的煤礦就隸屬于雙鴨山市礦務局。城里道路起起伏伏,行人總像在爬山下山,這里的人,也許最能體驗生活的滋味。那時,城鄉(xiāng)差別巨大,雙鴨山,于我而言,就是很小的大城市了。
雖然連綠皮火車也算不上,就是那種礦山運煤的火車,姑且稱為黑皮火車吧,只不過,車廂換成了有硬木座椅的,就變成了客運列車。而且,還需要換次車,才能到達雙市。那已經方便多了,我終于體會到了,遠方,從來就不是一個虛詞。
因為這趟火車,生活在雙市的姑父一家和我家開始走動了,坐上火車,一小時后,到礦站下車,走上一里多地田間小道,一會兒就到我家了。以前,因交通不便,姑父(姑姑早年去世)、表哥表姐我們很少見面。親戚,只有越走動才越親?;疖嚸刻煸诔青l(xiāng)之間奔跑著,像一根鐵絲,縫合著我們撕裂多年的親情。有時,它進站前會拉響一聲嘹亮的汽笛,仿佛是一個壓抑太久的人大聲的吶喊。1983年7月,父親送我去大學報到,就是乘坐這列黑皮火車,到雙市換車去哈。那年,我不足19歲。晚飯在姑父家吃的,桌上有一只噴香的燒雞。姑父還請來鄰居,他們京劇團的團長,給我壯行。如今,他們都不在了,回村時,我到村外,又看到了那兩條磨得锃亮的鐵軌,一動不動,還是那么筆直。時代沒有轉彎,一直向前,我也在這條軌道上向前……
四十多年過去了,隨著礦山的發(fā)展,村子和礦山幾乎交融到一起。村里的土地在減少,光靠僅存土地,很難致富。很多年輕人,考學的考學,外出打工的打工,留下的就都去了礦上,成了采煤工。很多村民因此都在礦上買了商品房,搬進了集中供熱、供水的樓房里,過上了舒適的生活。村里人減少,結果導致讀書的孩子少了,學校被其他村合并掉了。這些孩子,就要出去住宿,在別的村里讀書。母校那趟土坯房還在,歲月的風雨,沿著板結的茅草淌下,砸出深深淺淺的小坑。
我的一個高中同學,中專畢業(yè)后,分配到這所煤礦工作,現在是煤礦副總工程師。從他這里了解到,煤礦沉沉浮浮,經歷幾年產量的下滑,終于又止跌企穩(wěn),每年產量逼近200萬噸。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全球碳排放的目標頒布,國家大力開發(fā)綠色能源,如水電、風電、太陽能、海潮能等等,傳統(tǒng)的煤炭行業(yè)面臨挑戰(zhàn),如何向清潔能源轉變,如何向煤炭化工行業(yè)轉變,煤企的改革勢在必行。
聽說礦里一直在整合。我兩個舅舅家的孩子,都在一個井口里采煤。如今身處不同的境遇。為敘述方便,一個稱大表弟,一個稱小表弟吧。大表弟工作年限長,轉了正式工,并且當上了工段長。前年因為一場事故,砸傷了右小腿,經協商,他辦理了早退,在家養(yǎng)傷,每月領取一萬多元的工資。即使到了退休年齡,也有不菲的養(yǎng)老金,生活無憂。小表弟,歲數略小,但也五十多歲了。由于他沒能轉正,一直是臨時工,勞務合同到期,礦方以他年齡偏大,不再適合重體力勞動,不再續(xù)簽合同,沒有商量余地。
在一個婚禮上,我見到了小表弟,他幾口喝掉半碗白酒,跟我告別,說要乘下午公交車回村里。我問他將來的打算,他說先回家里,把菜園的玉米收了。他說,沒事兒,明年,還有些地,先種種,每天又能看到太陽了,挺好的……
微信上,他打出一行字給我——這個時代,用不著發(fā)愁沒有一個人的位置。
這話好像不能從他嘴里說出,或者是他看書看到的,或者是他聽別人說的,版權無所謂,進入我的眼,我就懂得了小表弟。